她没有上过学堂,自然数不清手里的钱币有多少,只是翻来覆去念着,一字一顿:“一、二、三、四……”
如此反复,到第三遍的时候几乎是要哭出来,慕卿见势不对,蹲下来把她掌中的铜钱一枚枚捻进自己的掌心:“一、二、三……四十八。”
“四十八文,小花以后会还给姐姐的。”数罢,花雕摊开双手,从他手中接过铜钱。
“嗯,去吧。”慕卿朝他挥挥手,不以为然,个小丫头片子哪来的钱,不都是我的嘛。
慕卿驻足在酒家门口,看着她瘦小的身影慢慢挪了进去。
八字撇胡子的掌柜正噼里啪啦打着算盘,身披抹布的小二依旧忙得像个陀螺,花雕比柜台还要矮上几分,此时正小心翼翼地捧着把铜钱,仰头立在柜台前,目光无瑕。
“老板,小花昨天在你这里吃了碗面,但是小花和姐姐没有带钱,所以今天来补给你,希望老板不要生气。”花雕碎碎念着,逐字逐句,条理清晰。
掌柜探出头,够着上半身好不容易才看到她的人。
“给。”花雕踩上旁边的木凳,小爪子往上递出老远。
掌柜惊讶得八字撇的胡子都歪了,吃了“霸王餐”还回来送钱,可真是件稀罕事,虽然数目不多。
花雕见他没接,以为他生气了,便踮起脚把小爪子举得更高,将手中的钱币悉数放在算盘边后,跳下木凳跑了出去。
看见屋外倚着店门的慕卿,花雕声音里带着哭腔,眼泪说落就落:“姐姐,掌柜没收我的钱,他是不是生气了呀?”
“没事的,知错能改,咱们花雕就不是坏孩子,掌柜会理解你的。”慕卿拭去花雕眼角挂着的泪珠,安慰道。
“真的吗?”花雕半信半疑。
“嗯。”
眼见着慕卿如此确定的眼神,花雕这才放下心来。
慕卿牵着花雕,两人正打道回府。路过河边,看到河堤上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官差有百姓,水泄不通地围了一群人。
“想去看看。”毕竟是小孩子,本质是充满无限好奇的。
“走。”慕卿并不喜欢凑热闹,只因为花雕想去瞧瞧,便拉着她大步流星地朝人群里扎去。
河中捞出来具女尸,尸体已经被河水泡得泛白,听仵作分析,这人约莫是昨日子时掉入河中,死亡原因还有待进一步剖验。
慕卿不认识那是谁,可是他察觉到了身旁人的不对劲。小花雕用力地揪住他的袍子,死死地咬住嘴唇,完全没了之前要看热闹的好奇心。
慕卿回头,小家伙浑身上下都在哆嗦,泪珠正吧嗒吧嗒的往下落着。
这个人她认识?看着花雕和妇人的衣着布料款式有些相似,年纪大约在二三十岁,难道……
“别看。”慕卿反应过来,迅速捂住她的眼睛,把她虚揽在怀里。
太残忍了,如果花雕没有看到这场景,她至少还有希望,依然会幻想着娘亲还活着。早上他还跟她信誓旦旦地说,要带她去找娘亲,现在硬生生地被打了脸。
花雕在他臂上留下一排整齐的牙印,挣脱开他的怀抱。
血浓于水的深情,纵然花雕再小,却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自家娘亲。
“娘亲醒醒,快睁开眼睛看看,你的小花在这里啊。”根本就不懂得生离死别的年纪,还没有办法接受娘亲已经离开自己的现实。
“小花已经两天没看见你了,小花超想你的,娘亲你快看看我啊。”
说好的离开,说好的马上就回来,结果却让别人来“接走”她们,花雕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昨天娘亲还是好好的,今天就躺在这里一动不动。
“她睡着了,再也不会醒来的那种。”慕卿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像是淡看了生离死别般,幽幽地说了句,又把她揽进怀里。
花雕挣脱开他的怀抱,伸出自己的小拳头使劲砸在他的胸口:“你胡说!”
慕卿在胸口缠了几圈布条,这一拳下去,他们都不疼。只是那个瞬间,慕卿心上像被锤出一个洞来,心疼到难以言说。
很快衙门就结案了。花雕娘亲是溺水身亡,并排除他杀的可能:一来她身上没有其他伤口和任何挣扎的痕迹,二来她患有很严重的肺痨,饱受着病痛的折磨。
慕卿找人厚葬了花雕的娘亲,在耿安国西梁城的望南山上,堆起了一块坟茔,立了个体面的墓碑。
花雕头发散乱,十指上都是黄泥,木讷地说道:“娘亲没有走,娘亲她就在这里,花雕以后要是想她了,就可以常来这里看看她,磨精你说是不是?”
慕卿“嗯”了一声,看着她痴痴傻傻望着面前的小土包的模样,只觉得无限地心疼。虽然他也不知道这份心疼来自哪里,是对面前这个小娃娃悲惨身世的同情,还是在她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山间桃花纷飞,一块灰色的墓碑立在其间。大概除了慕卿和花雕,再也不会有人知道,这里,埋了一个人,她是个好母亲,用最后的力量,替自己的女儿们找到了归宿。
夜幕开始降临,寒意渐渐弥漫开来,他们俩在“花雕娘亲之墓”面前站了一整天。
花雕不知道母亲姓甚名谁,才这样刻字。
“走吧。”
慕卿拽了拽她的衣角,小花雕站得笔直,如风中坚毅的磐石,一动不动。
才小小的年纪,还没有享尽承欢爹娘膝下的欢娱,却要忍受别离之苦,慕卿只是蹙着眉,一言不发。
慕卿又一把将她捞进怀里,任由小花雕拳打脚踢地闹腾:“你放开我,我要看娘亲!”
缅怀也够了,慕卿蓦地想起另外一件事,他必须尽快确认。
肺痨会传染,慕卿怕花雕染疾,直接把她驮到医馆,做了个全面的检查。索性无大碍,小丫头身体健康,慕卿悬着的心才落下。
想必是花雕的娘亲在日常中时时处处避着她,这才使其幸免,以至于花雕都不知道娘亲患了重病,慕卿心里又是一阵唏嘘,真是位好母亲。
可从头到尾花雕就像朵蔫巴的花,任由身边人摆弄,悄无声息地哭,慕卿觉得长此以往不是个事。看来,是时候该找点事让她做了,因为忙碌起来,可以忘记一切的不愉快,想到这里,慕卿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怎的,慕卿把生死看得很淡很淡,就好像吃饭喝水一样寻常,所以他并不明白,丧亲之痛是什么一种感受,只是看着花雕难过,觉得心里不舒坦。
花雕哭得累了,回家没多久,窝在慕卿的床上就睡着了。
可总算消停下来了,慕卿望着地上铺的一小床被子,钻了进去,把漏在被子外的大长腿蜷缩起来,心想:以后要让这丫头自己睡!可不能大半夜再爬进他的被窝了,更不许像这样“鸠占鹊巢”。
花雕这天又起得很晚,慕卿看着被子里隆起的一小团,摇了摇头,微微叹了口气,算了,先让她睡着吧,毕竟这丫头也怪可怜的。
慕卿煮了一锅小米粥,翘着二郎腿,吃着面前的一小碟咸菜。
看花雕揉着惺忪的睡眼满屋子找他的身影,远远地呼唤着她:“吃饭吧。”
花雕起得晚,面前的粥已经被慕卿重新盛了好几次,晾成了合适的温度,她却不吃,只是不停地用小勺搅着碗里粥上的一小团咸菜,看着它们在碗里均匀地散开。
慕卿用手敲了敲桌子,示意她快吃,花雕依旧无动于衷。
这丫头!真不乖。
慕卿一把抓过她的碗,递到她唇边,花雕摇了摇小脑袋,那模样,又虚弱又倔强,让慕卿觉得自己这样强迫她吃饭的行为是种过错。
“今天柳源戏班有场活动,你要不要去看姐姐?”他知道带走大花的人是沈佳期,柳源戏班的管事。
或许亲情才是弥补失去挚亲带来的伤痛的最好方式,慕卿想着,向她提议道。
果然,花雕闻言立马就来了精神:“姐姐在哪里?”
“吃完!”慕卿欲擒故纵,也不给她再递其他话。
随即,花雕抢过慕卿手中的碗,三两下喝得精光。
“多吃点。”慕卿替她又盛了一碗,尔后趴在桌上,端详她认真吃饭的模样。
嗯,真乖。顿时心里无限欣慰。
柳源戏班今日在一个大户人家里开唱,那家的老爷子今天五十大寿,说听柳源戏班也在西梁,便花了重金去请他们登台献唱,一来图个喜庆,二来求个热闹。
一个是名噪全国的戏班,一个是名满耿安的豪门大户,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慕卿逛街时无意中得知这个,那天他看着沈佳期当街带走了大花,想必大花此时也在戏班里。
慕卿轻功尚可,带着花雕翻墙而过轻而易举,却不想被误当成梁上君子,扰了主人家的喜庆。奈何大户人家门卡很严,他们没有收到邀请,并不在名册里,自然是进不去的。无奈,两人只能坐在路边,望着车水马龙,等着大花他们出来。
宾客陆陆续续地都散了,家中有闲下来的女眷好奇门外的二人,明明其中一个女子衣着华美,却被拒之门外,不由得询问一番。
“我们来寻柳源戏班的人,您能否高抬贵手,放我们进去?”
那妇人笑得爽朗:“他们啊,早就从偏门离开了。”
“姐姐去了哪里呢?”听说看不到姐姐,花雕的一张小脸又瘪成苦瓜状。
“这倒不知道了,不过我听说这柳源戏班常年在全国各地间辗转,名声倒是不小呢。”
全国各地……辗转……这两个词听得慕卿一愣一愣的,这得到什么时候,姐妹俩才会再相遇啊,想到这里,慕卿不禁为花雕捏了把汗。
这些年,他虽然也是浪迹辗转,可他毕竟只是一个人,无牵无挂,偌大的天涯,于他而言,只要有方栖息之地,哪里都是家。可花雕不同,她有亲人,这天地这么大,要找到她,并不是一件易事。
“怎么办?姐姐走了……”花雕整个人又蔫了。
“跟我走。”
他依旧话不多,只是能让花雕感到莫名其妙的心宁。毕竟从相遇的那天起,花雕就有了依靠,她所有的安全感,都来自面前的这个男人。
第7章 酒尽桃花凉4
“磨精我们去哪里呀?”
“山里。”
“哦哦哦,”花雕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句,又仰着小脑袋问他:“咱们去山里干嘛呀?”
“酿酒。”
慕卿是耿安国小有名气的酿酒师,这些年都在四处奔波,一心一意钻研酿酒之术。
杯中物一直是颇有争议的存在。
爱酒的人沉醉其中,一啜一呡都是无限滋味,喝得烂醉如泥;恨酒的人厌倦其中人情世故,多数时间敬而远之,免得徒生事端。
好酒知时节,春酿犹如金。说的是上上等的酒,是在春天酿成。
正是始春,经过一冬的沉淀,溪河里面的渣滓沉积到了底部,上部分的水质愈发干净澄澈,用此时水酿得的酒,口感纯净,入口绵柔,是其他季节所不能比拟的。
山中活水远离尘嚣,少了几分世俗,透着大自然的浑然天成,正是酿酒的绝佳原材料,让多少酿酒人趋之若鹜。
慕卿一直也都沉迷其中,而现在不同的是,他身边有了个小包袱,需要他带着四处跑。
慕卿一路驾着马车飞驰,小花雕坐在车内,郁闷至极,不哭也不闹。娘亲走了,姐姐也找不到,见不到她们,她很难过。
车内安静得恍若无人,慕卿不放心,扯着嗓子喊了句:“花雕?”
依旧半天没有声响。这个小丫头又在搞什么鬼?
孩子静悄悄,多半在作妖。
慕卿轻轻地揭开帷幔,车内人睡得正酣,一个骨碌,差点没从马车的软榻上摔下去。
慕卿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唉,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
可是看她安安静静地呆在马车里,没出什么岔子,慕卿觉得莫名地安心,替她盖了一方薄毯后,又继续开始赶路。
有时候慕卿觉得自己养了个女儿,虽然这辈子,大概是永远不能成亲的吧,如果说有什么可以留给花雕的,除了这一手酿酒手艺,别无其他。
从望南山去醴泉山路途稍远,等两人到达,已时近傍晚。花雕睡得正酣,慕卿没有立刻叫醒她,而是将她一把抱入自己的怀中。
感受到了身下的震动,花雕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又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香气扑鼻,久久萦绕不去,这不是慕卿还能是谁?
“醒了啊?”耳际传来慕卿清冽的声音。
花雕窝在他怀里,蹭着他胸前的柔软,莫名其妙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有点像娘亲。
温柔,贤淑,对她百般好,虽然他们相识不过才三天。
“姐姐。”花雕挂在他的脖子上,欢快地唤了一句,吧唧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叫‘师父’。”慕卿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吓到,皱了皱眉,又一把将她从自己身上拉开,端正地立在地上,随即蹲在她面前,义正言辞地纠正道。
花雕隐约察觉到了他的不悦,她不知道师父是什么意思,但慕卿之前就告诉她,应该唤他“师父”。
花雕把头埋进他的臂弯,声如蚊呐地说了句“狮虎”。
“乖~”慕卿摸了摸怀中人的小脑袋,满眼都是宠溺。
让她叫自己“师父”,只是民间有一种说法,徒弟若是不拜师,便不能学到师父的全部真传。殊不知,极少有师父会倾囊相授,因为若是徒弟都学会了,师父也就没有什么优势了,所以不少的师父都会选择“留一手”。
他倒是对花雕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反正自己的这一身手艺,也是他偷来的。
他一个人惯了,也不想融入谁的生活,也走不进任何人的世界,况且他的身后,还有无数双觊觎的眼睛。
但他是真的真的想收花雕为徒,毕竟相识一场,到头来他会远去,而她也会回归自己的生活,总要留点什么当做念想,他只会酿酒,而她也需要有个谋生的手段。
“狮虎,什么是酒啊?”花雕仰着小脑袋,问站在一边高出她一大截的慕卿。
“喝的,就像水啊,但是又比水多点东西,像汤,里面却什么都没有。”
这种说法,也不知道她听不听得懂。
花雕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沉默了许久许久,花雕喃喃道了句:“是和娘亲给小花喝的红糖水一样的吗,也是甜甜的吗?”
慕卿觉得自己想多了,一个连酒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孩子,自己还想妄图让她学会酿酒……
花雕像只欢快的小鸟一般,在慕卿身边蹦来蹦去,看着他弄这弄那,觉得前所未有的新奇。
原料选的是冬种春收的新鲜麦子,是山下的郑伯送上来的,看老人家一把年纪,背着一袋子沉甸甸的谷物,慕卿有些于心不忍,赶忙接过他手里的重物:“郑伯,我来。”
“唉,慕姑娘一个人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