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姑娘……慕卿听了一愣,半天才缓过神来,却也没有再说什么,但还是稳稳当当地把那袋麦子驮到背上。
一个大男人身着女装,从最初的一无所知到后来的逐渐适应,连他自己都快忘了他自己现在扮演着的角色是个柔弱的女子。可小花雕的出现,又让他清楚地明白自己现在的真实身份。
蒸粮、拌曲、发酵、蒸馏、装坛……剩下的交给时间去检验。
忙了大半个月,再加上花雕在一旁添油加醋,总算收获了小几坛子酒。
慕卿刚想歇歇脚,就看到花雕抱着他的酒坛子瞅着,情况相当不妙,赶忙冲过去把她扒下来:“不许喝!”
他不能保证要是他不阻止的话,这个小馋猫又会不会一脑袋扎进酒坛子里。
“咦,不是酒酿出来就是让我们喝的吗?”花雕朝他眨着眸子,很是不解。
慕卿把她手里的那坛子酒放上架子,摸了摸她的头,道:“你还小。”
“还小”真的是一句极佳的用来敷衍的话,大人们用它来堵截了孩子所有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也让他们远离了各种未知的危险。
“想喝。”花雕并不放弃,用小爪子扯了扯他的衣襟,撒娇道,眸子里装着满满的期待,望向他。
慕卿拗不过她,微微地叹了口气,跟她拉勾,说是只要花雕不动酒坛子,第二天会有惊喜给她。
花雕当然选择相信他,把眼前的好奇都抛在了脑后,专心地等待着他即将到来的惊喜,从第二天的日出等到第二天日暮,就在她抱着腿坐在门坎上昏昏欲睡时,慕卿从酒坊里端出来一碗热腾腾的米酒。
香甜软糯的小汤圆,里面还有些许被打散的蛋花,让人微醺的酒香肆意地飘荡开来,花雕被馋得吸了吸鼻子。
三下五除二地一饮而尽,末了,还眼巴巴地望着慕卿:“磨精,我还想喝。”
“我教你做。”本来想着花雕个头小,也喝不了多少,慕卿也没有弄太多,可现在这孩子缠着他说还要。
一听到有吃的,花雕立马来了精神,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在慕卿身后。
手把手地逐个细节教她,一遍,两遍,三遍。
最终,慕卿败下阵来,这才彻底断绝此时教花雕酿酒的想法,就算是米酒也不行。毕竟,只尝试了三天,就颇为坎坷。
第一天,花雕抱了一箕发酵过的糯米,被门坎“扑通”绊倒在地上,慕卿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跑过来看。只见屋子满地都是颗粒分明的糯米,而当事人,整个脸蛋都埋进了剩下的半箕糯米里。慕卿蹙眉,赶忙上前问她有没有受伤,花雕却只是慢悠悠地爬起来,舔了舔嘴角沾上的米粒,吃进肚中。
第二天,花雕一个趔趄,打翻了开水,脚上被烫出巨大的水泡,疼得哇哇哭。慕卿给她做了些处理,温柔地替她吹着伤口上的药,还哄着她:“不疼不疼,花儿不哭。”
第三天,花雕一瘸一拐地端出来碗闻着酸不拉几的“汤”,上面还漂浮着一条条黏成串的糯米汤圆……慕卿欲哭无泪,只是看着碗里漂浮的白色物体,联想到春日里白白胖胖的桑蚕,顿时食欲全无。
花雕看了看师父嫌弃的眼神,坐在地上,瘪了嘴,她知道自己做得不好,可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对,总差了那么一点。
慕卿看着她满脸愁云的小脸蛋,嘴角扬起了一个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浅笑。
他的这个徒弟啊,除了能吃能睡爱哭闹以外,啥都不会。
算了,毕竟只是个五岁大小的孩子,来日方长,慕卿这样安慰着自己。
他没有发现,自己越来越关注身边的这个女孩子了,从适应她的存在,到关心她生活中的一点一滴,到最后,她的一颦一笑,都会牵动着他的心。
花雕伤了腿,也不能到处跑了,慕卿给她搬了凳子,把她放在小院的一角,晒着太阳。
春意渐浓,阳光熏得人暖暖的,花雕早就从椅子上爬到了草地上,抓些蹦蹦跳跳的蚂蚱抓得累了,此时正淌着哈喇子,躺在芳草落樱里会见周公。慕卿见了,摇了摇头,把她抱进了屋里,放至榻上,罢了还替她盖好被子。
这大概就是羁绊吧,慕卿看着她的睡颜,这样想着,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将熟悉的甚至不熟悉的人与事物联系起来,再也分不开。
从前,酿酒,品酒,藏酒,便是慕卿的日常。
今后,他的日常里,加上了“花雕”两个字。曾经,花雕是他的酒,现在,亦是他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
每每大户人家生了女儿,总会请些上好的酿酒师和匠人,做些纹饰精美的酒坛,装上佳酿,埋入地下。待到女儿出嫁的那一天,再从地下挖上来,款待宾客,这种酒,便是花雕。
寓意吉祥、美好,满载着希冀。
慕卿作为酿酒师,也参加过这样的宴席,一坛酒,蕴含了父母对孩子最大的期盼,慕卿看着孩子爹娘的笑靥,心弦似是被春风撩拨着。
他不是目空一切,也不是冷淡漠然,人心都是肉长的,看到了美好的景象,心中难免会有一些触动,只是有些事情他身不由己,不敢期许太多。
他遇到的这个小花,刚好姓花,他蓦地想起那种酒,就给她取名叫花雕。
第8章 戏子入画满临初3
世人皆言,戏子无情,说的就是柳源戏班里的这一群人。
他们演尽悲欢离合,哭遍凄惨悲痛,也看淡了人情冷暖,更懂得了人如草芥、命如蝼蚁,你与我于他,不过是苍茫浮生泛海里的一叶扁舟。
面对戏班里突然多出来的小花伶,大家慢慢地从无视走向关怀。
一来花伶是沈佳期亲自挑选的人儿,有他撑腰,大家也要让这个小丫头片子几分薄面。二来花伶毫不认生,没事就扎在人堆里,给这个哥哥捏捏肩,给那个叔叔踩踩背,亦或是帮何婶晾晒洗好了的衣服,整一个戏班里的小陀螺,围绕众人转个不停。
这世上的聪明都是容易被讨好的,尤其是人心。
见她在练着新学的把式,路过的大家总会去指导一番,给她拉拉胳膊、拽拽腿地调整一下姿势,扶扶钗子、整整衣襟地整理一下仪容,花伶颇具慧根,加上众人的悉心指导,自然学得也快。
叶童舟没事就在坐在院子里的柳树下,看着花伶在人群里蹦哒,偶尔也看到她自觉地认真地在院子里扎着马步,那样子,像极了自己初来乍到时的模样,不由得别过头去,粲然一笑。
寻常,叶童舟总觉得自己闲不下来,为唱好一出戏忙里忙外。可真正得空以后,仔细盘点大家的生活,除了唱戏,真的就别无其他,单一至极。
一入梨园深似海,一天是梨园中人,一辈子都是梨园中人,这便是宿命。望着懵懂的小花伶,叶童舟苦笑,也不知道沈佳期这么把这个小鬼拉上这条道,究竟是好是坏。
春光晒在人身上暖暖的,花伶正在院子里比划着拳脚,叶童舟依旧搬了板凳,坐在院子里的那颗柳树下,看着春风拂过的柳梢,不远处那个小小的身影雀跃在阳光下。
叶童舟伤势恢复的这段日子里,花伶每天跟屁虫似的守在他身边,给他喂饭喂药,像个贤良淑德的小媳妇。
已经过了大概有一周了,手掌上的新肉已经长出来了,刺得皮肤痒痒的,叶童舟没摁耐住,便拆了纱布去抓伤口。
不偏不倚,这一幕被不远处的花伶看到了,她立马停下手中的动作,像个小大人一样,板着脸给他把纱布缠了回去。
“快好了,别手贱又给弄伤了,你给我乖乖地包着。”花伶不由分说地,小爪子抓过叶童舟的手,把纱布小心翼翼地给他缠了回去,嘱咐了句。
眼前人一袭月白的衫子,衣裳是何婶连夜改的。人靠衣装,这样瞧着,果真是人比花娇,俏皮灵动,连身后的春花黯淡了几分。
看着她双手叉腰气呼呼的模样,叶童舟想说些什么,最后蔫蔫地伸回了脖子。好像跟这个小丫头争吵,显得自己很没有风度?而且这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并不会讲道理,也有点偏执,要干的事情总会全心全意埋在里面,他争不过。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路四平八稳惊不起任何波澜,周员外大寿后,柳源戏班又接了桩大生意,不过这跟叶童舟和小花伶并没有太大的干系。那桩生意以后,柳源戏班又租了另一个四合院,安置了下来。
戏班里的人没事就会在沈佳期的安排下,接些勾栏里的活,以此来维持日常开销。两个小娃娃没事也跟在一起凑热闹,师兄们在上面唱着,花伶在下面目不转睛地看着,生怕遗漏掉任何一个小细节。
沈佳期早些时候还特地给叶童舟请了个大夫,那个大夫年纪轻轻,比叶童舟年长不了多少,见叶童舟天天问着什么时候可以拆掉纱布,打趣地问他:“怎么,这是要急着给哪家的达官贵人唱戏去,好平步青云是吧?”
这话不假,要是哪家的老爷公子看中了哪个戏子,那戏子必然是风光八面的,就连戏班,也会沾了光彩,可柳源戏班几十年来,就出过一个这样的人。
后来这个人成为了全戏班的禁忌,大家都对有关他的话题闭口不谈,如畏惧魑魅魍魉般。
真正拆掉纱布的那天,叶童舟穿了一身艳丽的戏服,脸上涂满了油彩和胭脂,站在门口痴痴地等待着花伶归来。那模样,像极了一尊门前历经风吹雨打的石像。
他很久没有唱戏了,恢复后的第一嗓子,想唱给花伶听。
彼时花伶正和沈佳期一起出门采购未来几天的食材。
老远的,叶童舟就看见花伶小心翼翼地拎着半篮子鸡蛋,半步半步地走着,生怕一不留神摔了,从而被沈佳期落下好远。他想去帮忙,又怕给她的惊喜落空。
直至走到门口,叶童舟看见她手中拎的篮子里还放着一个用薄纸包裹住的糖人。
可花伶愣是没认出在门口杵成木桩子的叶童舟,更没有捕捉到擦肩而过的那一瞬,少年眸中尽是失落。
见自己被无视了,叶童舟执着地尾随了她一路,直到花伶最后嘀咕出“童童哥哥今天去哪里了”,才赫然转身,发现身后跟着的人,跟叶童舟身形相似。
“是我,你个没良心的小丫头。”叶童舟看她的目光望向自己,胡乱地抹了把脸上的油彩,想让花伶看清楚自己的真实模样,顿时他的脸像调色盘一样,被五颜六色的油彩糊得花成一片。
“嘻嘻嘻。”花伶觉得有些尴尬,又偷偷去看他面前的那一双正在乱糊的手,两只爪子五彩斑斓的。
真好,能大幅度地动了,看来手上的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第二天,叶童舟挨个磨戏班里之前在周员外家唱《西厢记诸宫调》的那班人,说是勾栏里有家有钱的少爷摆了场子。叶童舟语气中满满的期待,想让他们跟自己同台。
不过叶童舟心里知道,挣不挣钱倒是次要的,主要是他想哄花伶开心。
有句老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叶童舟觉得,花伶就是他的欢喜冤家。本来是一个处处让自己难堪的臭丫头,却偏偏让他上了心,不凭别的,就是想多看看她那没心没肺的笑。
他的这个小请求终究是被应允了。
叶童舟开心得不得了。第二天天刚亮,就把花伶从睡梦中叫了起来,帮着师兄弟们着收拾这呀那呀,然后趁着她眼睛都没睁开,把她带到了勾栏。
师兄师叔们早早地把行头搬了过来,此时正在幕后准备着精细的妆容。虽未开唱,描眉画眼,红唇花面,捻指抚眉间,就已经风情万千。
前不久在周员外家出演的是整场《西厢记诸宫调》,而今天,独独只出演《小亭送别》这个片段。
书生张珙上朝应试赶考,偶救为亡父追荐的相国千金莺莺,二人一见钟情。虽然莺莺已有婚约在身,但张珙不畏强权,勇斗崔母,终一举及第,衣锦荣归,与崔莺莺有情人终成眷属。
那崔母嫌弃张珙又穷有没势力,发现二人私情后,逼迫张珙上京赶考,并说下不取得功名就不能与莺莺相聚的狠话,不得已,一对苦命鸳鸯被活生生拆散,《小亭送别》正是这个片段。
“蟾宫客,赴帝阙,相送临郊野。恰俺与莺莺,鸳帏暂相守,被功名使人离缺。好缘业!空悒怏,频嗟叹,不忍轻离别。早是恁凄凄凉凉,受烦恼,那堪值暮秋时节!雨儿乍歇,向晚风如漂冽,那闻着衰柳蝉鸣凄切!未知今日别后何时重见也,衫袖上盈盈,揾泪不绝。幽恨眉峰暗结。好难割舍,便纵有千种风情何处说?”
那张生是一个比叶童舟大不了几岁的师兄,举手投足之间尽是一副儒雅斯文的模样,眉宇中满含凄楚悲怆,让台下不少观众咂舌了一番。可下一秒,就变了风格:“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
化悲愤为气宇磅礴,却又是无可奈何,全身心融入张生这个角色中,似是剧中人,期待下次与莺莺的相遇。
有时候太用心,演着演着就分不清虚实,有时候看着看着,就分不清台下人哭的是自己还是剧中人的遭遇。
那是花伶第一次看到叶童舟上台,他扮演的莺莺水袖飞扬,眉盼生情,丝毫不输给班里的其他人。
和那个淘气鬼不同,那时候的他,眉宇中更多的是坚毅,少了一分的玩世不恭。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花伶看不懂这个故事,可是也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了心中的悲伤,眼泪顺着小脸蛋簌簌往下流着,哭得鼻涕眼泪乱作一团。
叶童舟刚下台,本来想找花伶炫耀一番,可面前的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稀里哗啦地哭个不停。叶童舟慌乱地拿起手巾在她脸上胡抹一气,以为她是又闯了什么祸,被沈佳期还是劳班主训斥了。
花伶接过他手中的手巾,擦了擦眼泪,朝他大大咧咧地笑:“童童哥哥,我没事,你唱得真好。”
“都是师父教的好。”叶童舟听到自己被表扬了,心里跟吃了蜜一样甜。
说到学艺,花伶真正意义上的师父是沈佳期和劳班主,尽管才屁大点儿的人,就已经跟在他们后面摸爬滚打了,没事咿呀哼两嗓子,虽然词都还没记全。
但沈佳期和班主多半时间都有要事缠身。劳章驰是掌管全班生存的一班之主,多是在外和一些大商大股谈着生意;沈佳期是班里的管事,管理班里大小的事物,茶米油盐,事无巨细。
所以在两位师父教授诀窍以后,每个人还有一个陪练的人儿。
班主把花伶分给了叶童舟,闲来无事的时候,让他指导花伶,两人就在一起,讨论问题,吃吃喝喝,日子过得倒也飞快。
花伶年纪虽小,但脑子机灵,反应很快。班主让她课余之外跟着叶童舟学习,可要不是叶童舟比她早来了一些时日,台词背得熟稔些许,孰高孰低还真是难以分辨。
日子这样过着,倒也平静如水,直至一件凭空出现的旧戏服打破了柳源戏班往日的宁静。
第9章 戏子入画满临初4
花伶年纪小,沈佳期怕她一个人住害怕,就让她和何婶住在一起。何婶独自操持着全戏班的琐事,每天有很多活要干,经常很晚才回房就寝,每每入夜,花伶总是早早地一个人先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