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如泣如诉,哀怨纠缠,准时地在子时响起,戏班里的大多数人处在极度的担惊受怕中,也不敢去一探究竟。
只有花伶好奇。在某个夜的子时,那个声音又如期响起,花伶穿了件白衣服,黑发垂髫,赤着小脚,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探着脑袋问了句:“徐贵师兄你有什么遗愿未了吗?花伶也许可以帮你实现。”
大门嘎吱一声,戏音戛然而止,显然屋内那人吓了一跳,随即提着戏服跳窗,落荒而逃。
窗外是错落分布的道路,花伶只是看着窗沿边的树叶,在朦胧月色中摇晃了几下。
“师父,我昨天看到了,那个空屋子里面有人,他穿着一身青色的衣服,在唱小曲儿呢。”一大早,花伶就揉着惺忪的睡眼,在沈佳期跟前“告状”。
“别是梦魇了,可怜的孩子。这是叔叔哥哥们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的,你别怕哈。”般若一边拨弄着算盘,一边安慰着小花伶。
“是真的,师父我真的看见了。”花伶以为是般若师兄不相信自己说的,眼中泛着盈盈泪光,小脸满含委屈道。
沈佳期气得把账本摔在桌台上,“大晚上的,不好好睡觉,乱跑什么!”
他是担心她的,本来最近戏班里就已经够乱了,花伶那么小,都没有什么自卫的能力,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那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并没有停止,第二天夜深人静的时候,又如期地响起。
沈佳期长叹了一口气,推门而入,其实他心中早有了大概,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当年徐贵的死他也是痛惜的,一个难得的妙人就那么陨落了。
门内亭亭而立的青衣扮相不是一个乔装后的男子,而是一个真真切切的女子。
“果然是你!”
那浓妆艳抹的女子见了沈佳期,并不害怕,倒是嘴角扯出深深的笑意,也不应他,只是这样呆立着,望着沈佳期,月光把她的眉眼和妆容衬得越发狰狞。
“两年不见,近来一切可安好?”沈佳期仿佛面对着一个老朋友,跟那人寒暄起来。
“好?你也配说好?一个杀人凶手,怎么心安理得地睡着觉,你不怕他夜半来向你索命吗?”
对面的人是徐贵的妻子。沈佳期不信鬼神,《梨园春》唱响的那一天,他就猜到了这个人是红柳。
“你有仇应当找我来报,何必殃及劳班主?还有郝捕头,你害怕他破案,自己被当做杀人犯抓起来,所以连他也一起下了手?”
红柳仰天大笑:“劳章驰和那官差都不是我杀的,我一介女子,手无缚鸡之力,怎么斗得过他们?要怪,只能怪他们手欠,谁让他们要去触碰那件青衣的。”
“你说的是那件戏服?”沈佳期早就猜到了那件戏服的作用不仅仅是勾起陈年往事那么简单,没想到还暗藏这层玄机。
“哈哈哈哈,你是不是想问我,你们家小丫头也碰了,她怎么没事?不仅如此,沈佳期我告诉你,我也碰了,那毒就是我下进去的,听说过‘相思子’吗?”
红柳一番话,让沈佳期心中已经有了大概,“相思子”有毒不假,这个毒也只针对于男性,寻常女子碰了,并无大碍。接触了相思子的人,会被自己这辈子最在意的东西所困,因此患癔症而神志不清,最终自杀。
劳班主显然没有放下徐贵的死,徐贵的事情在他心里拧成了一股绳,最终绞死了自己;郝捕头一生都在惩恶除奸,他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他都在和歹徒搏斗,只是他不知道,那歹徒是他自己幻想而成的。
“所以他们都是自杀的,你倒是现在报官啊,说我给他们下了毒,反正我都无所谓了,九泉之下,徐贵他不会寂寞的。”
徐贵走后,柳源戏班给了徐家一大笔钱。徐母心疼独子,悲痛身亡,徐父不久后也病逝。
红柳重情重义,一直照顾二老,没有再嫁,她并无子嗣,二老走后,她孑然一身,终日以泪洗面,靠着柳源戏班的那笔抚恤金度日。两年来,红柳苦练《梨园春》,为的就是复仇。
可劳班主死的那一天,她没有一种大仇得报的感觉,相反地,像现在这样,把大家都放置在一个担惊受怕的氛围里,更让她打心底里觉得痛快。
劳班主死了,郝捕头也死了。如果把红柳抓去报官,就能给因丧夫之痛肝肠寸断的郝夫人一个交代,就能告慰班主的在天之灵。
可这样的结果,也不是沈佳期想看到的,红柳也是个失去丈夫失去亲人的可怜人,如果徐贵没有死,他们夫妻二人仍然琴瑟和鸣,赌书泼茶,就像戏文里的神仙眷侣般。
可徐贵死了,沈佳期不想再搭进去一个无依无靠的可怜女人,一个满心只剩下复仇的孤苦遗孀。
“你走吧,我放过你,也希望你不要为难戏班里的弟兄们,徐贵当初要是没背叛戏班的话,也不会落得最后的下场,说到底,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沈佳期轻“哼”了一声,背过身去,打算离开。
话有多狠,心有多疼。徐贵死了,沈佳期痛心,毕竟那是他带了十几年的徒弟,师徒情深。
徐贵死的那天,他找他谈心,说了几句重话,以至于后来,沈佳期一直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徐贵,每每看到他的旧戏服,都涕泪涟涟。劳班主不忍心见他如此难过,下令不许在戏班出现类似的衣服,尤其是青色的。
徐贵走后,沈佳期从“沈师傅”变成了“沈管事”,他把新来的弟子们分给劳班主一同教导,分给班里的老人们带着,对每个徒弟都是冷冷淡淡的,因为他害怕,会出现下一个“徐贵”。
“沈佳期,收起你假惺惺的嘴脸,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我告诉你,这次我既然出来了,就没想过要回去。”
说话间,红柳已经拔出了腰间的匕首,她睫毛轻颤着,手中的利刃又上移了几分。
“姐姐!”一声稚嫩的童音不合时宜地响起,吓得红柳手中的匕首差点滑落,她只是来了结和沈佳期的个人恩怨,没想到会有第三个人在。
她装鬼,可她毕竟是个弱女子,也怕鬼。
“又是你!这个烦人的小鬼,怎么哪里都有你!”这个陌生人让红柳方寸尽失,下一秒,红柳将匕首对准了花伶。
“你又来干什么?”沈佳期睨了她一眼,语气冰凉。
一个丧心病狂视命如草芥的女疯子,难免不会对一个孩子下手,花伶要是够聪明,看到目前状况,应该躲得越远越好。
“我来劝劝姐姐,姐姐其实你已经放下了对不对,你只是想发泄下情绪,你没有想过害谁的对不对?”
花伶言毕,红柳手中的匕首都颤抖了几下。
花伶见机给红柳递上了一封信,泛黄的信封上写着“师父亲启”四个字,那笔迹红柳是认得的,那是徐贵的字迹。
柳源戏班出事以后,沈佳期在每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都偷偷把这封信拿出来看,在悠长无尽的烛光下黯然神伤。花伶最近跟着般若在识字,在寻找纸墨的时候,偶然在沈佳期的抽屉里发现了这封信,认出了上面的“贵”字。
夜起恰好遇到沈佳期朝着那间“闹鬼”的屋子探寻究竟,花伶斗胆把信拿了出来给红柳看。
红柳读完了信,一脸不可思议地瘫坐在地上,任由断珠般的眼泪一滴滴斑驳了信笺。
那是一封道歉信,信中徐贵表达了自己的歉意,说愿以死来弥补他所亏欠戏班的。可死恰恰是最微不足道的补救措施,人死如灯灭,什么也追回不了,活着的人只剩下追思。
一直以来,红柳都以为是沈佳期逼死了徐贵,如今看来,是她错了,错得很彻底。
“他死后,我们才找到这封信,可是有什么用呢,一切都晚了。”沈佳期哽咽着,语气中浸满了惋惜。
花伶伸出小爪子来,替红柳抹了抹眼角:“不哭不哭,戏子无情,亦无泪。”
她这句“无情亦无泪”立马就把红柳逗笑了。
“对不起。一直以来,我对您多有误解,也谢谢您大人有大量,能在徐贵犯糊涂的时候扶他一把,也愿意包容我这么个被仇恨蒙了双眼的人。红柳愿做牛做马,报答大家的恩情。”
“我不要你做牛做马,我希望你能替徐贵好好地活下去,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完成他未了的心愿。”沈佳期扶起红柳,目光刚对上她的,立马别过脸去。
那模样,和昔日在台上的徐贵,有六七分相似。
沈佳期透过她又想起徐贵的死,想起他和徐贵同台对唱时的情景,不由得心上一酸。
可惜那样的风华绝代,再没有别人和他一起演绎了。
“那件青衣……怎么办?我怕它会害到更多的人。”缓过神来的红柳突然意识到。
“花儿,你去把它拿回来。”他的这个徒弟古灵精怪,沈佳期相信花伶会有办法。
第二天天刚亮,花伶和红柳就在衙门跟前守着。过了好久,才有人缓缓打开大门,探出脑袋来问她们俩:“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花伶赶紧凑上去:“大人大人,你知道郝大人为什么会死吗?”
那官差听闻此言,脸都绿了,如临大敌:“为什么?”
“因为那件衣服里住着一个鬼哦,徐贵的鬼魂,不信你问这个姐姐,她是徐贵的妻子。”
“班里最近一直不宁,沈管事请了位道法高深的大师,大师说,我家夫君还未离去,还魂进那件戏服,可不是嘛,我最近还总是梦到他。”红柳很配合地点了点头,还装作一脸的惊吓。
两人绘声绘色地描绘自己是怎么看到了那个鬼魂,又目睹到鬼魂害人的全部过程。
那个官差脸被吓得煞白:“那……那要怎么办?”
“那位大师跟我们掐指一算,说是只有跟徐贵有关系的人,才能免受邪气侵体,还嘱咐说要烧掉那件衣服,免得祸害到更多的人呢。”花伶见他信了,继续胡诌道。
那个官差一听,巴不得他们快点把那件衣服拿走,赶紧领着花伶和红柳去了资料库房。
没出衙门几步,裹着布袋的衣服就被俩人丢进了火堆里。
“其实,姐姐很爱徐贵的吧。”花伶拿着一个小棍子,戳着衣服,让火苗将空余的地方舔尽。
青衣迅速地被火龙吞噬,散发出一道黑烟。
红柳被烟呛得难受,捂着鼻子,转过身去:“你一个小屁孩,知道什么是情什么是爱吗?”
“我知道啊,戏折里面很多都有写啊。”
戏折里的爱,能坚毅到移山海撼天地,能比海枯石烂还久远,永远不死不灭,也仅此而已。
红柳的释怀,让闹鬼一事落定。柳源戏班又回到了往日的安宁,甚至有几个胆大好事的富贾人家,特地邀请他们去演出,想看看到底有没有所谓的鬼魂,结果大失所望。
柳源戏班因此却又添了几分名声。
红柳心怀愧疚,主动留在了戏班里,帮何婶打打杂。有次替花伶梳着小辫,红柳打趣她:“小丫头,你心中的良人是什么样子的呀?”
花伶一边啃着手手,一边摇摇头:“不能是像沈师父那样的,太凶了……”
恰巧路过的沈佳期一听这话,顿时黑了脸:“伶儿,等下的侧空翻,再加两百个。”
“好嘛。”花伶揪着刚扎好的小辫子,极不情愿地嘟着嘴,应声道。
这便是柳源戏班的一天,严格且充实,有时候沈佳期想,或许游戏浮生也未尝不可。
只是班主走后,戏班里也没了带领人,大家举荐沈佳期上位,沈佳期只是摇了摇头,敲着手中的折扇,嘴里絮絮念着“立身莫被浮名累”,把劳班主手头的班务都分散给了大伙儿。
第11章 酒尽桃花凉5
酒是陈年好,越浓香醇厚的酒,必定是经历过越长时间的洗礼。慕卿相信,他的小花雕,就是那一坛子初酿的新酒,纯净、质朴,在时间的发酵下,终能绽放属于她自己的别样光辉。
会陪她走多久呢?慕卿无从得知,思忖着,与其想那些有的没的,不如过一天是一天吧。
从前,他一个人,倒也随性自然、无所畏惧,而现在,一天天地数着时间,慕卿眉头间的阴云越来越重。
那个日子又要来了……
怎么办?那个小丫头还什么都不知道,吓到她怎么办?
他也不想告诉她,毕竟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而且花雕整个人懵懵懂懂,也许根本没办法理解的吧。
她还太小,像一块未经雕琢的原玉,自然质朴,什么都不懂,在她该有的年纪,做着她开心的事,她不该背负下他的过往。
又有那么一瞬,慕卿后悔当初领走小花。现在看来,与其说是小花给他添了麻烦,不如说自己成为了她的累赘。
可是,该来的事情终究还是来了。
又是月半,慕卿本来正在酒坊查看谷物的发酵情况,胸口一阵疼闷席卷而来,心里暗叫不妙。
像是千斤大石压着胸口,又有成千上万的小石头不断地撞击着身体的各处,慕卿扶着酒坛,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难受至极。
糟糕,又要发作了?不行,得先告诉那个丫头,万一误伤了她……
他强忍着疼痛,用树木搭成的矮墙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一路摸索着找到花雕,强装镇定,背对着她:“今天晚上,你换个地方睡,别来我的房间,饭菜在锅里,自己温一下,知道吗?”
此时,小花雕正在屋子外的某处空地玩着泥巴,手上、脸上、鼻子上都是灰灰的一片。
小花雕什么都意识不到,更看不到慕卿额头上溢出的细密的汗珠。她以为这就是跟平常的“好好吃饭”“早点睡觉”“好好跟着我学”一样的句子,丝毫没嗅出任何危险的气息。
只是应了一句“好”,捏着泥人,小花雕很快就把慕卿的话抛在了脑后。
天空渐渐灰暗,花雕玩得累了,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叫。奇怪,磨精今天怎么了,为什么没有喊她吃饭?
摸索着来到了慕卿的房间门口,窗柩上印出恍恍惚惚的人影,看来这个人他在屋子里。
敲门,却无人应答。
花雕推开门,打开一条小小的缝隙,整个人挤了进去。
看到瘫坐在地上的慕卿,花雕本想去看看他在干嘛,对方却突然站了起来。
仿佛用尽毕生的所有力气,慕卿一脚把花雕踹出了房门,然后用最后几分残存的理智,关上了门,整个人靠在门背上,确认花雕不会再闯进来以后,手脚并用地往桌椅旁边爬去。
小花雕疼得泪汪汪的,挣扎了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用小手捂着屁屁,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刚才屋子里面的那个人,有点像师父,又有点不像。
像的是,那身艳而不俗的粉色,那身久久不散的胭脂香味,除了慕卿,还能有谁?
不像的是,那人的脾气,突然变得暴虐凶残,那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温柔又宠她的师父。
蓦地想起来慕卿下午的叮嘱,师父肯定在里面筹划一些不认人知的秘密,于是踮着脚,在窗纸上抠开一个小洞洞,好奇地往屋里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