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花伶独自像往常一样回到房间。屋里烛火通明,她以为何婶已经回来了,叫了几声“婶婶”,却无人应她,只有微风摇曳着烛火,拂动着青纱薄帐,透着些许的诡异。
花伶走近了才发现,屋内并无一人。
仔细看却又有什么不同,桌子上整齐地叠放着一袭青衣,衣上没有半点褶皱,面料有些发白。那衣物尺寸偏大,显然不是婶婶给她做的新衣,花伶在脑海里很认真地搜寻了一番,却怎么也想不起这是谁的衣服。
思索无果,花伶纳闷,这个款式怎么从来没有看见有人穿过,它为什么会被放在这里?
抱着一丝好奇,花伶抖开了这件衣服,它外表上看起来并无异常。浓郁的天青色,像蕴着一片烟雨,衣服的领口处,有人用细线缝补起一处残破,娴熟地勾勒出一朵小小的白花,显然是出自一个女子的手笔。
那朵白花与衣服的浑厚融成一体,像是自春雨中氤氲而生。此外,衣服上还有其他几个大大小小的破洞,却未被缝补起来。
“啊!”何婶料理完戏班里的诸多事物,推门而入,却看见花伶正拿着一件青衣,歪着小脑袋端详着,烛光下的她,半边阴翳半边明。
这一声尖叫划过黑夜,像是春日里的一声惊雷,使戏班里原本安静的人们突然躁动了起来。
花伶不解地回过头去,只见何婶跌坐在地上,满脸惊恐地指着那件衣服,脸上的表情扭曲狰狞:“青……青衣……是他,他的青衣。”
最先闻声赶来的是沈佳期,一看到花伶手中的青衣,顿时眉头深锁,怒斥了句:“谁拿来的!”
叶童舟穿好衣服赶到门口时,房间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和想象中的喧闹不同,所有人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叶童舟不解,等他瘦弱的身躯从人群中挤到最前面,看到花伶手中的东西,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声如蚊呐地嘀咕了一句:“徐贵人……”
这一声嘀咕打破了寂静,传入花伶耳中。
仿佛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但又是一脸懵逼地望向叶童舟:“那是谁?”
“徐贵,两年前戏班里的一个青衣,那时候你还不在。”叶童舟好像在沉思着什么,并没有回答她,倒是沈佳期插了句。
青衣是戏剧里最具有天赋的女性角色,扮演的是戏剧中的青年女子。如花的年纪,如清晨初露,使得她们扮相最美,身段最美,伴以华美的唱腔,赋以青衣独特的魅力,不少伶人都以能够唱好青衣为荣。
“收起来,散了吧,别看了,他虽然是你最得意的徒弟,可走了就是走了,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再也回不回来了。”劳班主一手接过那件青衣,随意地丢在桌上,另一手拍了拍沈佳期的肩,遣散了众人。
只有叶童舟,毫不死心地投以期待的目光,向花伶追问:“哪来的呀?”
花伶摆了摆脑袋,用同样是不解的目光回望。
“曾经啊,我们班所有的青衣穿的都是青色的衣服,后来那个人走了,班主下了命令,不允许这种颜色的衣服再出现在戏班。”人群渐渐散去,叶童舟感慨道。
花伶仔细回想了一下,戏班里的大家穿的都是五颜六色姹紫嫣红的颜色,真的没有青色衣服。
“那后来呢,徐贵人他去了哪里?”花伶仰着小脸,不知怎的竟然对这个徐贵有些好奇。
夜渐深,叶童舟有些乏了,也懒得将故事始末悉数道来。这件事从头到尾花伶都未参与进来,一个局外人没必要知道那么多,好奇会害死猫。
“都是上一辈的恩怨了,你也别想太多。早点睡吧,晚安,小花伶。”叶童舟并没有回答她,只是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消失在了寂夜无声中。
徐贵人的事像是在小花伶心中埋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那颗小小的顽强的种子破土而出,开始生根发芽,刺在她心上痒痒的,始终都睡不着。
花伶拱着被子,爬过来,爬过去,弄得床板“吱呀吱呀”地响。
“花丫头,你怎么还不睡啊?”何婶看到她这副模样,过去给她抻了抻被子,又把花伶四平八稳地摆好,把她的手脚都拢进被子免得着凉。
“婶婶,我在想刚才的事,那个徐贵人到底是谁,为什么大家都一副很怕他的样子?”
“唉……”何婶的一声叹息,仿若来自地狱的鬼魅,无形无影中将人拉入绝望的深渊。
烛影摇曳,何婶正在灯下缝补着那件青衣,一针一线,小心翼翼。
也不知道她说的是衣服还是什么:“好好的,怎么说糟蹋了就糟蹋了?可惜呀可惜。”
“什么?”花伶不懂,从被子里爬出来,歪着脑袋追问道。
终究是没敌过小花伶的好奇心,何婶将徐贵人的事情娓娓道来。
“那徐贵,和你一样,都是沈佳期的徒弟。”
徐贵出身不好,家境贫困潦倒,他家里人终究是没有办法再支撑这一口粮了,迫不得已把他送来了戏班,所以他和戏班里大多数被捡回来的孤儿并不一样,他是有家有口的。
那徐贵六岁入了戏班,天资异禀,十五岁就成了柳源戏班青衣唱得最好的人儿,后来娶了妻子,夫妻伉俪情深,恩爱幸福,可以说是半生美满。
“青衣是什么?那是很厉害的人吗?”花伶嫌热,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没一会儿,又把脚从被子里伸出来。
“是啊!青衣是戏剧里面最难演绎的人,可他却做到了。”
“哇,好棒好棒,那小花伶以后也要做青衣。”
“傻孩子,青衣哪有那么好做的!你还小,个子不够是做不了青衣的,快点长大吧,等长大了,你一定会是我们戏班最好的青衣。”何婶摸了摸花伶毛茸茸的小脑袋,目光中满含期待,又把她的手脚都塞回了被子里。
她是柳源戏班唯一唱戏的女孩子,又正是学东西的好年纪,用不了多久,她定能拿捏好青衣这类角色。要说是能把女子演得声情并茂,一个戏台上的女子不会输给任何人。
“可是你知道吗?徐贵人最后虽然出了名,为什么却也没有一个好下场?”
花伶摇了摇脑袋。
“他背叛了整个柳源戏班。因为唱戏唱得好,他颇得一些达官贵人的赏识,背后有一些政治势力。”
“柳源戏班的三条班规都是因为他,不许夜不回班,不许伤及同门,不许在外接私活。他仗着自己有些本事,和戏班里心术不正的人拉帮结派,把戏班弄得乌烟瘴气,四分五散。劳班主气不过,扬言要把他逐出师门,哪知第二天一早,却发现他寻短见,自挂了东南枝。”
“有时候你会觉得沈管事心狠,这不怪他,不厉害点怎么制得住这个班里的所有人。其实呐,这世上最大的阴谋啊,不过都是人心的恶念……”
何婶自顾自讲着讲着,却没发现身旁的人早已沉沉地睡过去,在梦里,有青衣霓裳,曲音绕梁。
原本以为这件青衣的事情只是一个插曲,谁曾想,这只是一个开端。
第二天一早,劳班主被发现吊死在了自己的房里。众人看见他的时候,他早就没了呼吸,身体早已僵硬,眼角的两行血泪凝结成了痂。
说是他杀,是因为完全找不到劳帮主想不开的原因,他是个乐观豁达的人,生平从不与人结仇,最大愿望就是能长命百岁,经营好柳源戏班。如今戏班正处在发展中,劳帮主怎么忍心抛下戏班?而且这件事情和发现青衣只相隔了半天,真的是太巧了,这样一来,说是自杀估计都没人信。
群龙无首,戏班里的大家很快就报了官,沈佳期看着熙熙攘攘的官兵在屋子里取证,眉头紧锁,面露不悦,却只是踱着步子回了屋。
戏班里乱成一团,他暂时接替了劳班主的位置,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一时人心惶惶,猜测纷纭。有人说,沈佳期表现过于平淡,别是他为了上位,毒杀了劳班主;还有人说,是因为劳班主之前当众批评了方喻,方喻怀恨在心,杀了劳班主。
仵作尸检结果显示,劳班主五脏六腑中都被毒侵入。这就说明,劳班主是他杀,而这种毒很少见,是什么毒仵作一时没下定论。
戏班里一下子三个人都有了最大嫌疑:一个负责衣食起居的何婶,另外两个是替劳班主端茶倒水的小徒弟,只有他们,可以最直接地接触到劳章驰的饮食。
何婶下毒是有最大便捷的,戏班里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之类的琐事都是由她操劳的。可是何婶已经在戏班十几年了,一直都有机会,为什么早不下毒晚不下毒,偏偏挑在了现在,实在是说不通。
两个小徒弟,一个叫方喻,一个叫魏言。方喻为人笨拙,白天还因为没有唱对戏词挨了骂;魏言纨绔爱疯闹,根本和劳章驰没有什么过节,为人也不是小肚鸡肠。
三个人都有了嫌疑,却又有些扯不上关系。
仵作尸检很快有了新进展,劳班主死于子时,也就是在发现那件青衣后的一两个时辰里。不少住在劳班主附近的人纷纷说,班主死之前,还听见他在唱戏。
一说起青衣,有人想起了那件凭空出现的旧戏服,还有人忆起班主晚上唱的是《梨园春》,更有人想起,两年前徐贵死的时候,也是和班主一样的惨状,众人不禁毛骨悚然。
思绪纷纭,便开始有人口不择言:“再过几日便是他的忌日,可别是徐贵死得不明不白,回来报仇了。”
方喻很快被排除了嫌疑,劳班主批评他以后,他心情不佳,很快便入睡了,就连那件青衣出来的时候,他都没有出来看一眼,这点戏班里的很多人都可以作证。
当官差们将矛头指向何婶时,花伶当机立断跳了出来:“不是婶婶,婶婶晚上的时候在给花伶讲故事呢。”
“什么故事?”童言无忌,说的话更可信,官差们不错过半丝半缕的线索,继续追问道。
“徐贵人的故事,婶婶说了,徐贵人是很厉害的青衣,咱们耿安,就这一个呢。”花伶如实答道。
“青衣?”官差显然不是个戏痴,对这个名词不太理解。
同样傻傻分不清的还有花伶:“是啊是啊,那件衣服还在我们房间里呢,本来上面还有破洞的,婶婶昨天晚上给补好了。”
花伶一说完,迈着双腿就回了屋,捧宝似的把衣服递给了官差头头。
仿佛她捧着的不是件反复缝补的旧衣物,而是一个传奇人物辉煌璀璨的一生。
第10章 戏子入画满临初5
那官差头头姓郝,当了十几年的捕头,断案如神,经他手定夺下的奇案险案不计其数。
郝捕头把戏服抖开,认真查看了一圈,并没发现有何不妥,吩咐人拿个布袋子把它装起来当做物证。
这样说来,何婶也排除了嫌疑。随后官差们将戏班里的人逐一盘问,却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见案子陷入僵局,便先回了衙门。
令人意外的是,第二天衙门里传来郝捕头去世的消息。他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断了气,胸口还插着一把刀,脸上的表情欣慰且安详。
案发现场没有其他人的痕迹,门窗也是完好无损,除了衣襟和身下的血渍,没有任何其他异样。
劳班主的尸体才刚凉透,衙门里就出了这样的事,说这两者之间没有关系,很多人是不信的,这让人更加断定,凶手就藏在柳源戏班。
谋杀地方官差,罪加一等,这件案子被重新定义。官兵们封锁了柳源戏班,派专人全天看守,连沈佳期出去采购,都有官兵尾随。
“你们,你们为什么要害他,他哪里得罪了你们?他不过就是个奉命办事的,你们为什么连他都不放过,你们都不得好死!”沈佳期前脚刚迈进门,就听到身后有人声嘶力竭地喊着,也懒得回头看,听这语气,来人是那位死去的捕头的家属。
有官兵拉走了郝夫人,道了句:“夫人节哀。”
花伶害怕那门口撒泼的妇人把气撒到自己头上,把拎着的一篮子青菜往手边靠了靠,低着头加快脚步进了屋。
沈佳期又在记账,花伶在旁边看他写着一些数字和符号,小脸上布满了疑惑。花伶生在乡村,家境也贫寒,根本没有机会读书习字,是来戏班以后才开始跟着般若一起学习,账本上是二三十个人的开支,数字大到惊心动魄,不是她能算清的。
“师父,花伶就想好好地唱个戏,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花伶想不通,便问沈佳期,带着满眼的失落。
沈佳期哪里有心情和她闲聊?接二连三有人死去,整个戏班被暂停公开出演,没有了收入来源,作为代班主,他忙得焦头烂额:“我也不知道,劳班主走后,我头都大了,花伶你会不会算账,你帮我看看这个账目对不对。”
迎上的却是花伶一无所知的黑溜溜的眸。
般若在一旁摇了摇头,师父真是忙昏了头,花儿她才这么小,字都识不全,于是接过沈佳期手中的账本,道了句:“师父我来。”
无暇顾及整件事的是沈佳期,一无所知的是花伶,除了这两人外,恐怖和猜疑弥漫在整个戏班里。
郝捕头的验尸结果很快出来了,那柄刀是他随身携带护身用的,伤口右浅左深,向左延伸,证明凶手是个左撇子。
恰好,郝捕快也是个左撇子,仵作联想了案发现场的情况,得出一条结论——他极有可能是自杀的。
“不可能,不可能,他有什么想不开的?”郝夫人一脸不可置信跌坐在地上。
“那夫人你再想想,大人回家的时候,可有什么异常?”
“那天晚上他回家后发了一顿脾气,赶走了身边所有的人,也不知是为何事。我见他气在头上,也没敢太打扰他。”郝夫人哭哭啼啼,也没说出个一二三四来。
府里值夜的小厮都说那晚后来没人进过郝捕头的房间。线索又断了,死亡的气息弥漫着,谁都不想成为下一个死去的人。
可偏偏蹊跷的事情又发生了,子时,本来两个奉命办事的守卫正在柳源戏班值夜,却听见院墙之外有声音。
是戏腔,那声音空灵飘渺,似远似近,若隐若现。
寒风冷冷地刮着,门外灯火下的一棵柳树轻轻摇曳着,墙外幽怨的唱戏声更显得瘆人,吓得两个守卫屁滚尿流地离开了。没过多久,柳源戏班所住的四合院闹鬼一事流传开来。
有对戏曲熟悉的人听了,更是吓出一身冷汗:“是《梨园春》,是徐贵人!他死不瞑目,向咱们寻仇来了!”
《梨园春》是徐贵的成名曲,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当时一出,便轰动整个梨园。
郝捕头走了,衙门也乱成一锅粥,继任者不太乐意去碰这种“不干净”的案子,只将这桩案子当做灵异奇诡的闹鬼案草草结案,这种官方的说辞弄得柳源戏班更加人心惶惶。徐贵当年就是自缢,劳章驰也是被吊死的,一切都太相似了,还有这曲《梨园春》,将往事的伤疤血淋淋地揭开来。
半夜的唱戏声并没有随着案件的搁置而告一段落。
四合院东边有个废弃已久的闲置小屋子,当初沈佳期觉得太偏僻了也没让人收拾一番,更没有人住,每晚的唱戏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