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见她心绪变得暗沉,边柏青低头吻吻她的额头,捏捏她的胸针,出门了。
为今天见妈,沈今今别了那枚樱桃胸针。
是边柏青曾坐镇,第一次挫杀妈锐气的信物。
母女纠缠深长,妈身边的可靠都消失了,只剩母女二人,沈今今想算一算总账,但有点怵,怕招架不住妈的手段和唱腔。
每一个母亲,可比自己手里折磨出来的女儿更会拿捏人。
知道女儿心里哪块软,怎么捅,会让女儿哭叫连天,她却摆出手足无措。
毕竟,女儿的伤口,当初就是她亲手捅出来的,熟已生巧。
沈今今鼓着劲,要与妈做个最终了结,让妈在自己面前承认之前的错误,给自己道歉。
病房里,只有邋里邋遢躺着的余绍馨。
妈不在,沈今今掉头就要走。
对其丧失热情的人,在她心中成为人形的肉。无需多言。
余绍馨喊:
“你最好留下来,妈有重大的事情说。”
翻脸后,余绍馨不大垂着睫毛了,更不叫姐了。
沈今今不屑、不回头:
“你们能有什么大事与我相关。”
“妈确诊肺癌了,晚期。”
沈今今回头,淡淡应了一声:
“哦。”
余绍馨不满意沈今今的反应,白着脸:
“妈一大早就找人算命去了,你等等,她马上就能回来。”
隔壁的病友,立刻侧目。
大约惊异沈今今的冷血。
沈今今留下了。
但有关妈的病情,一句都没问。
不稀奇,有记忆起,妈就在烟雾缭绕的二手烟里打麻将,一熏熏了二十年。
每天凌晨营业结束,回到床头,余正海又抽。
熬到孩子成年,儿子余绍良也抽。
妈的肺,没有休息日。
病房窗台上吊着小块的可疑腊肉,黑且沾着不明的白絮——也许是高温下析出的油脂。
上面飞着苍蝇。
妈的肺,应该就是这样。
沈今今更加失去询问妈的病情兴趣。
余绍馨坐起来,靠在枕头上,拨弄手机。
大约小产不能见风?
她穿着厚重的珊瑚绒睡衣。
让人替她热。
像她青葱的人生,浪费在狗男人身上,也是让人替她着急。
她却自己不觉得。
沈今今扫了一眼病房。
墙上很脏,地板也不干净,有些地方还黏鞋底,空气中充斥着挥之不去的难闻气味。
也没有空调。
一床难求的省立医院,挣了钱的余绍馨也住得起了,但也只能排在普通病房。
隔壁右边躺着无人照看的另一个女人,在昏睡。
另一边刚拉上帘子,立刻传出排尿声。
沈今今坐不住,起身要走。
余绍馨不客气揶揄:
“简陋病房是一秒都坐不住?急着回你的豪门大屋。”
沈今今转头,拧着眉:
“你他妈要不会说话,闭上你的逼嘴!”
考虑到打扰别人,她沉着声。
余绍馨呼地坐直。
这个崽子,发过一次飚,上瘾了:
“你真冷血,妈都病了,你还一副跟谁欠你二五八万似的!”
余绍馨毫无逻辑的哀怨起调,让沈今今脑门窜火。
猛回头间,沈今今突然看到了妹妹与妈轮廓的相似。
一个脸色发灰,一个脸色苍白,都失了血色,尤其余绍馨眼眶凹陷的比妈还深,像骷髅。
沈今今一时走神,长了余绍馨的气焰。
“我现在这样,你现在心里高兴坏了吧?妈让你来输血,你不接电话!你和玩失踪的余绍良,一个冷血德性!”
沈今今弓起巴掌,转身。
余绍馨的脸从披头散发中抻出来,指着她自己:
“你打!我小产你打我!你不顾姐妹情分打我!你回国后,有一个人消停吗?薛永泽被你毁了,家也让你毁了!妈这身病,也是你气出来的!”
难以置信。
这是出了任何事,只会垂着睫毛,哭着找姐姐的妹妹?
余绍馨跌靠回枕头,开始哭天抹泪。
从小时候衣服的分配,到成年后各自的情感,都能让余绍馨翻来覆去不甘。
“凭什么我就捡你的衣服穿?你就要穿新的?我看你有件粉裙子好看,也想穿新的,但妈就不给我买!”
那件粉裙子,就是麻将馆生意不好时,妈买给沈今今,让她坐在堂屋写作业时的道具。
余绍良都知道的内情,余绍馨却在倒哀怨口,只往没得到新衣上扯。
或许女人的处境有太多类似,余绍馨的孱弱哭声又分外感人。
吵醒的病友抬头,不满地瞪了“占尽便宜”的沈今今一眼。
“薛永泽人不错!你每年放假回来,他给你买那么多东西······”
每一个沈今今想要远离的,原来在妹妹的世界里,都是被冤枉的好人。
次次放假回国,因为有各自家庭牵扯,沈今今都找借口不去赴薛永泽的约会。
实在躲不掉,以带妹妹为由,拒绝同他过夜。
薛永泽喊出余绍馨,姐姐不得不跟出来。
他给妹妹买过人生里第一个星巴克,带她抓娃娃,坐云霄飞车。
余绍馨觉得他是温柔的大哥哥。
可薛永泽背地里总是抱怨:
你妹真黏人,你有她一半依赖人就好了,下回别带她。玩那些,是为了哄你开心,你不笑,她高兴地跟个猴儿似的。
后来是余绍馨经常催着姐姐去见薛永泽。
只是沈今今,不会把薛永泽对余绍馨的诸多看不惯传达,反而因为妹妹被负面评价而加倍对她好。
真悲哀,余绍馨看不穿任何男人的把戏。
余绍馨这个千年老二可能情绪积压了太久,怨恨像蚕吐的丝一样,缠绕个没完。
余绍馨是妈的复制。
同样的含恨成海,同样的恨来恨去,总会恨到“因外貌得到太多”的姐姐身上。
就是恨不到男人。
看不见姐姐的被压榨。
莫比乌斯环的人生,定型了,没救了。
沈今今一句话都没说,开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种强烈的与妈最后谈透23年委屈的心情,不会再有了。
因为知道,一旦面对面,妈和余绍馨诉说的,永远是自己的不平,与肯同她平视的人的错误。
她们把所有给予平等的人,当做一个连通器,必须把自己的委屈,倒过去。
她们并不要平等,以为尊严是通过践踏别人实现。
不明白扔掉别人手里的苹果,自己不会多一个苹果;
更懒得理解一人一个苹果、大家都有苹果吃的道理。
面对把她们榨到没有苹果吃的人,反而笑脸相迎:
只要我够卑微,他会再吃苹果时,分我一片的。
沈今今是别人啃了她的苹果,她要把别人舌头拔下来下酒的。
因为余绍馨小产,听她逼叨几秒是给脸了。
乘电梯,碰到被人搀扶出院的舅。
沈今今没有热情,只问了一声:
“去几楼?”
也是一楼。
下电梯,舅先开口:
“我思来想去,你不信,我也要说。揍你弟,有我支使,但我绝没想到人员一杂,不知道谁没轻没重,打断了他的腿。那是个意外,真不是我的初衷。”
沈今今不置可否:
“我快结婚了,等着舅的礼物了。祝早日康复。”
随便你怎么解释,法拉利要定了。
在舅和搀扶人的注视下,沈今今神态自若离开。
上车前,沈今今似乎听到了妈喊她的声音。
车子利落打了个转向,开走了。
在猛然意识到妈绝不会悔改,而是病后需要一个孝女财女的时候,沈今今先挥刀,剪断了最终的情感脐带。
后视镜里,妈没追上,身影由一个叹号,缩成一个句号,直至消失,被彻底抛弃。
男权社会里最喜欢的不计前嫌大团圆和强烈的女人撕逼,全然没有。
女人,由她们自然发挥,还有沉着冷静的可能。
宽容,可是女德定制大礼包,而沈今今目前喜爱余绍良腿换的法拉利。
显然,余家只喜欢送没有轮子的麻烦礼包——
“柜哥”余绍良突然有了动静,主动联系沈今今。
沈今今把车停在路边,车窗开着一条缝,贪恋着冷气。
余绍良鬼鬼祟祟蹲在车门前,扒着窗缝:
“姐,阿龙不见了。”
他双眼通红,估计输急眼了,却还没爆个大雷,沈今今不耐烦:
“你有病?消失几天,突然冒出来提个不认识的人。能不能说点你过不去的槛,叫我高兴一下。”
余绍良注意着四周,面色焦急:
“姐,你不知道,太诡异了!阿龙给我钱,叫我帮他租房,我租了,他很大方,也叫我住进去。我自从在外面赌上后,都是和阿龙住在一起。”
沈今今故意大叫:
“同居?你真是gay子!”
余绍良投降的手势:
“我不是!笔直!姐,求你,先听我说。我怕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有人杀你灭口?谁净干些喜闻乐见?爱听些合我心意的!”
“不是!从余正海要跟内蒙的签卖矿合同,我就认识阿龙了。时间不算短了吧?但他最近,忽然销声匿迹了,一个招呼没打。手机注销,连租房内他的睡袋都不见了。”
“这有什么稀奇?你和劳力士play的满城风雨,人家gay达响了呗,你偷偷藏不住啊!”
“我去几个场子找过他,都说没听说过这个人。奇怪,明明是他带着我开眼界的,现在都不认识他!”
“切,赌博,上不了台面的灰产。只要出事,当然都说不认识,没见过。”
余绍良瞪大了眼:
“姐,你也觉得阿龙不对劲?”
“还带你开眼界?是带着你赌大的吧!”
沈今今不屑什么老鼠、龙。
赌棍一根。
余绍良恍然大悟似的:
“草,我赌大的,还真是他带的······不过,他带我玩的那几次,也赢过大的!还好几次!所以我才信任他。他很有本事的。”
草,这傻毛!
一听就是别人早组了局,阿龙估计就是个撺掇的角色,让余绍良尝口鱼饵,上钩杀狠的。
碰上老千了。
沈今今翻个白眼。
余绍良还在捋思维:
“姐,要不说遇到事儿,得着你拿个主意呢。阿龙之前还带我去天桥算过命,算命的早就算出我,我打过你······”
他还不好意思了,支支吾吾,语焉不详。
沈今今冷眼斜视。
那股子恨,升腾。
从来也没忘记过,只是他还有一点利用的价值。
余绍良还在神叨:
“还说,我不还你半条命,就会引来毁身之祸。果不其然,没过半个月,我腿叫人打断了。嗐,我早该叫你踹我几脚,扇我几巴掌,把霉运破了就好了。你猜有多邪?等我重伤好了,再去找天桥下算命的化解灾祸,卖袜子的都说没这么个人。真奇了,难道高人都会点隐身术?姐,你说是不是真有佛魔神怪一说?”
沈今今不信算命,但精神一震。
感觉越来越邪乎。
她沉默半天。
“阿龙什么样子?”
余绍良扒住车窗,低声:
“所以我说他邪乎,这小子天天戴着黑色棒球帽,胡子那么密,从来不刮,压根看不清他到底长什么样。应该比我大不了多少。块头不小。哦,他左眼角有疤!但是——”
余绍良很焦虑,拍拍车窗,让沈今今降下来:
“姐,我总感觉他胡子是假的。甚至,有回我看到他伤的那只眼睛,疤应该在上面,稍微跑到了下面。我感觉他一直在乔装!”
沈今今渐渐起了兴趣:
“你们两个不是住了很长时间吗?你没打听下他底细?”
“嗐,道上忌讳细打听。反正好多人的名字都是假的。而且阿龙待我不错,有回我手机掉水里了,他马上买了个新的给我。”
沈今今才不信:
“他有钱烧的?凭什么你弄坏手机,他买新的给你?”
“可能是因为头天吵架了吧。我赢了钱,喝了点酒,把他拍小视频里传网上了。他抢了我手机,把后台删光了,手机云端也删了。闹得不愉快。”
沈今今忽然后背起毛。
阿龙很警惕,像个训练有素的。
灵光一闪,想到马场的俩小子······
沈今今:
“阿龙还有什么特征?”
“光头。不知道他是剃的还是掉的,反正整天戴着帽子。一口东北话。”
马场小子不是东北口音,也不是光头。
光头、睡袋……可能怕留下毛发DNA .
粘胡子、做疤,乔装到费尽心思……
沈今今心头突突不停,整理着思维:
“你今天找我,就是为了讲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人?”
余绍良:
“我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好像阿龙的存在,就是为了带我入坑。我赌的第一把大,就是他带我入门的。他跟边哥给我的那辆霸道似的,消失的都很神奇。姐,你聪明,你觉得是不是有人算计我?”
沈今今心里一惊。
这傻屌,要长脑子?
她开了罐可乐,仰头,掩饰表情。
余绍良马上让沈今今放心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别人都知道我是边哥的小舅子,边哥的商业对家想搞他,拿我入手?”
沈今今把剩的半罐可乐递给余绍良,安慰他:
“你啊,存在感和一分钱买的那根老鼠尾巴似的,别管贱不贱,就不是个玩意儿。谁在意你?”
余绍良瞪大眼:
“你是在骂我吗?”
沈今今不接茬:
“你为什么丢了车,一直没报警?”
“我可不敢!肯定是那帮赌徒干的,我要报了警,先抓我的赌!我又不傻!再说了,丢了车,我正好赖了一笔债。你可别传给边哥。”
传个屁的传,丢车可是你边哥给你上的开胃小菜。
“阿龙不见了,所以你觉得不对劲,但也不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