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修越那边的噪声逐渐变小了, 好像是进入到了一个狭小的空间内, 他声音带着回响, 一阵一阵盘旋在姜淮耳际:“我说, 你是不是想挂科?”
姜淮即刻便从地板上弹起,换了跪坐的姿势,恭恭敬敬连声否认:“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都是误会误会误会。”
“干什么去了,不来上课。”蒋修越语气冷淡,看样子没打算让她用借口糊弄。
于是姜淮老实交代:“在家画画儿呢。”她极有求生欲地补了一句,“我干的也是正事吧......”
“画画?”蒋修越不太信,“实话吗?”
“当然是实话了!”姜淮言辞恳切,“我哪敢骗您啊。”
蒋修越考虑了半分钟:“那我给你一个挽回的机会。把你的画给我看看,如果还和以前的那堆垃圾一样,你就等着挂科吧。”
姜淮撇了撇嘴,在心里暗骂几句,挤出一个对方压根儿看不见的笑脸:“行,下周我给您搬过来看看。”
“我现在就要看。”蒋修越说:“拍给我。”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姜淮生平最讨厌被人掐断电话,纵使心中忿忿不平,还是得老实巴交地给他把作品挨着拍了照、发过去。
对方沉默了十几分钟,才回了她三个字“收到了”。
姜淮握着手机等待后续,后续就是对方屁都不再放一个,她纠结了半天,终究是主动问了一句:“蒋老师,觉得怎么样啊?”
五分钟之后,蒋修越回复她:“一般。”
姜淮:「那挂科的事?」
蒋修越:「考虑放过你。」
*
傅明升是星期五的大半夜回来的,他先是去画室找了姜淮,然后发现屋里脏得不成样子,屋中央依次摆放着三幅油画,看不出到底具体画了什么,但色彩运用独到,大片颜料仿佛活了似的,被汹涌的情感包裹着,这让傅明升情不自禁地驻足观看了好一会儿。
在画室里没逮到人,他走到姜淮卧室外,朝里头瞥了一眼。
姜淮正在床上酣睡,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枕头。由于她是背过身去的,傅明升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他悄悄抱走了欲要进屋的打火机,低声说了一句:“跟我去客厅玩,别把她吵醒了。”
傅明升奔波了一路,本来觉得疲乏得很,洗过澡后却觉得耳清目明,睡不着了。他去书房薅了一本英文小说,靠在椅子上读了起来。
打火机老实巴交地趴在他的大腿上,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瞌睡虫铁定是个会传染的东西,没过几分钟傅明升就连打呵欠,视线模糊,目光难以聚焦在书本上,他索性合上书页,靠在椅背上睡了半宿,直到打火机睡醒,跑到客厅尿尿,他才迷迷糊糊地回到床上去。
星期六的清晨,姜淮醒来发现客厅有人活动过的痕迹,左看右看,也没找到打火机的踪影。她紧张了一瞬,转而意识到今天周六,猜想应该是傅明升回来了,她悄悄摸去他地卧室外头瞄了一眼。
大床上空空如也,被子呈掀开状,的确是有人睡过。
游泳去了?可是,猫呢?
姜淮正纳闷儿,突然有人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她结结实实吓一跳,猛然回过头去,就看傅明升倚在门边,懒洋洋地看着她:“偷看我?”
“偷看你?”姜淮一颗咚咚跳的心脏还未平复,嗓子都被吓得收紧了,半点好脸色都不想跟他,“你要是把我吓死了,就得荣升鳏夫。”
“我不想当鳏夫,”傅明升垂着眸子,神情散漫:“说不定会殉情的。”
姜淮懒得跟他贫嘴:“我猫呢?”
“客厅呢。”
“我刚刚出去怎么没见着?”
“跟着我进了洗手间。”傅明升无奈道,“你别这样看着我,实在是它太粘人,非我本愿。”
姜淮听了这话,心里有点微微的醋意。打火机分明是她冒雨捡回来的,似乎近来跟傅明升的关系倒是越来越好了。
*
吃过早饭,傅明升开车带着姜淮出了门。
眼看着都要出城进入绕城高速了,傅明升也没告诉姜淮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到底是哪儿。又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了约莫二十分钟,之后七拐八拐地开到了一个绿化很好的地方。
“这深山老林的,要不是知道你不差钱,我现在就该担心你是不是要把我卖掉了。”姜淮打着呵欠嘟囔了一句。
昼夜不分地忙活了一周,当下她有点兴致缺缺,靠着窗外的凉风,保持着微弱的清醒。
这话刚一说完,只见路面变得逐渐开阔平坦,道旁总算出现了类似指示牌的东西。姜淮这才意识到,傅明升带她来的地方是马场。
一下车就闻到味儿了,再高级的地方也避免不了这野生的味道。
但姜淮并不讨厌这种自然的感觉,甚至恶趣味地深呼吸了两口,末了觉得自己有点神经,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跟着傅明升往里面走去。
她以为,傅明升是带她来上马术课程的。
马术教练带他们去马厩里走了一圈,看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马。教练领着她挑了一匹白色小马,说它叫Tina,是个脾气非常温顺的妹妹。
姜淮是微微有点骑马的底子在的,换过衣服,慢慢悠悠地在室内骑了两圈,心情舒畅,觉得也算没有白跑这么远。
先前,她在马厩入口处曾瞥见一只通体漆黑的马儿,实在对它有些念念不忘。骑在Tina背上有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感觉。这样离心离德的,似乎既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身下小马。
于是她鼓足勇气向教练提出,想换那匹黑色的骑上一骑。
刚回到马厩,傅明升又去外头打电话了,姜淮一个人和教练站在那匹黑色的马儿跟前。
“它叫什么名字?是弟弟还是妹妹?”姜淮问。
教练笑着说:“是弟弟,名字还等着主人起呢。”
姜淮有些失望:“它有主人?那还能骑吗?”
“当然了。”教练有些困惑地挠了挠头:“它的主人,不就是姜小姐您吗?”
“我?”
自己是这匹黑马的主人!?
这匹黑马的主人是自己!?
姜淮这才意识到傅明升今日带她出门的真正目的
——他送了自己一匹漂亮黑马。
说没有被震惊到那是不可能的,姜淮尽量克制住了自己的兴奋,在马术教练面前强装出淡定的样子,然后编了借口出去找那位“始作俑者”。
傅明升打着电话,远远看着姜淮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就知道她是来找自己“兴师问罪”了,简单说几句,挂断了电话。
“怎么了?”他问。
“你送了我一匹马!”
“不都知道了吗,还问。”
“这是感叹句!不是疑问句!”
任谁凭空得了一匹马都会高兴的。
姜淮是个普通人,此刻也是心潮澎湃。她歪着脑袋,摘下帽子,单手叉腰,只觉鼻尖萦绕的野外气息变得沁人心脾,她欲言又止好几次,清脆地笑了几声之后,弯起唇角问傅明升:“为什么要送我礼物?”
傅明升伸手撩开她额前有些汗湿的头发:“给我洗脸的谢礼。”
姜淮“噗嗤”一声笑出来,知道傅明升是在说笑。她此刻正在兴头上,巴不得下一秒就能去跟马儿亲密接触,于是也懒得深究了。
她把帽子塞到傅明升手上:“教练说,它挺野的。”
“我知道。”傅明升在手中将那帽子一抛一接,“可它长得漂亮。”
姜淮仰着头,眼睛一闪一闪的:“光是漂亮有什么用?我又没这本事骑。”
“多学一阵就好了,以后可以经常过来。”傅明升说:“今天想骑么,我带你玩儿玩儿?”
*
傅明升带她去了室外,姜淮在这匹马的后背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骑马体验。
与以往不同的地方有二,其一是,身下的马竟是属于自己的,其二是,身后的人竟然也是属于自己的。
虽然仅仅是在名义上。
这种感受非常微妙,马蹄哒哒响着,好像这么一路就能跑到远方的蓝天白云里去。
回家的路上姜淮给这马儿起了名字:“叫他小火柴好了。”
“小火柴?”傅明升似笑非笑地咧开唇角,“它这体格,配吗?”
姜淮舒舒服服地往前伸长了腿,“反差萌!不懂么!”她惬意一笑:“正好可以跟打火机当兄弟嘛!”
*
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姜淮提议用冰箱里的冷冻水饺结束掉这美好的周六。
没想到刚一到家竟然碰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是傅明升的秘书,章樟。
章樟看到两人显然也愣了一瞬,迟疑了好几秒才主动打了招呼:“傅总,”又看向姜淮,“姜小姐。”
姜淮一时想不出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自己家里,另外因为上回章樟自拍的事情闹得有些尴尬,她心情复杂地挤出个微笑,礼貌性地回了一声:“你好。”
章樟对姜淮露出个略显抱歉的表情,几番欲言又止。屋内两个女人中间仿佛有什么不可见、不可说的东西流淌着。
这时傅明升蓦地开口问了一句:“妥了?”
“妥了。”章樟回答,然后就见傅明升点了头,在姜淮肩膀上拍了一下,“我进去了。”
姜淮愣在门口,想要问问章樟为什么来这儿,来这儿干什么,却迟迟开不了口。
“姜小姐。”章樟看傅明升走远,似乎是比方才放松许多,她清了清嗓,正色道,“上次照片的事情,实在不好意思,让您误会了。”
姜淮默然片刻:“没事,本就不是你的错,都解释清楚了。”
她心里却想:该解释的不解释,我到底要不要问这人为什么大晚上来这里呢......
章樟却不给她询问的机会,朝她挥了挥手,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我先走了,希望您今天能开心。”
姜淮有些茫然地望着她,对着即将关上的电梯门挥了挥手,随后一头雾水地进了屋。
她正在寻觅傅明升的身影,隐隐听到打火机上蹿下跳的声音,似乎是餐厅的方向。姜淮循声而去,却发现餐厅内光线很暗,并未开灯。
打火机注意到姜淮的到来,跑到她脚边热情迎接,下一秒就听傅明升喊了一声:“打火机过来!该点蜡烛了。”
小猫儿跟听得懂人话似的,刺溜儿一下又跑回傅明升脚边,被他一把捞起来抱在怀里。
下一秒,只听“嚓”的一声,餐厅内亮起了暖黄的微光,光芒的源头是一根漂亮的蜡烛,蜡烛正插在一个纯黑色巧克力淋面蛋糕的中心,而这个蛋糕的四周又环绕着各式各样不同的食物、盘碟、刀叉,还有酒杯。
姜淮遥遥望着傅明升。
傅明升在暖光之下笑得温柔,打火机趴在他的手臂上,也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她不知怎的,眼眶忽然有些湿润。
“愣着做什么?”傅明升温声道,“过来吹蜡烛。”
姜淮缓缓走过去,在傅明升身边坐下,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周一我有事要去趟临海,提前给你把生日过了。”傅明升把打火机放在地上,拍拍它的脑袋,“你任务完成了,去玩儿吧。”
打火机长长地“喵”了一声,想要看好戏似的,端坐着不肯离开。
“今天那匹马?”
“是生日礼物。”
姜淮挠了挠额头:“那章樟今晚过来,就是为了这个?”
傅明升点点头。
“我......”姜淮不知所措地笑了两声,一股热流在心间来回乱窜,搞得她心慌意乱的。
“我、我先许个愿吧。”说完她双手合十,虔诚地闭上了眼睛,眼睫毛上已经沾染上了透亮的水珠。
无声地过了约莫半分钟,她睁开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向傅明升,露出一个非常小孩的表情:“我吹啦?”
轻柔的气息扑灭了烛光,餐厅内一时陷入昏黑。
傅明升正要起身去开灯,却被姜淮一把拽住。她没有说话,黑暗中隐隐能够听到她的啜泣。
傅明升试探着将她圈在怀里,在她头顶沉声道:“生日快乐,淮淮。”
姜淮用力抱紧了他,埋在他的胸口呜呜大哭。
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闪过无数过去的生日场景,那些喧闹空洞的聚会,那些宛若局外人的瞬间,那些寂寥无人的夜晚,那些最熟悉却又最冰冷的脸。
她好像在这瞬间,突然体会到了曲之遥非要在生日当天在校服内塞上一条漂亮裙子的心情。
她抱着傅明升,发泄似的哭了个够。
“傅明升,谢谢你。”
傅明升用指腹替她抹了眼角透亮的泪花儿:“希望你明年不再对我说谢谢。”
姜淮抽抽噎噎道:“那要说什么?”
“你不是聪明得很么,”傅明升一下一下地摸着她地后脑勺,好像意犹未尽似的,“自个儿琢磨吧。”
第29章
◎一笔勾销了。◎
虽然是星期天, 姜淮仍旧起了个大早。因为蒋修越让她把画搬过去给他当面瞧一瞧,她只好苦哈哈地拖着三幅画,去了蒋修越的工作室。
她坐在出租车上, 耷拉着眉眼,止不住地打呵欠。
昨晚实在睡得太晚了,傅明升给她过完生日就已经过了十二点,洗完澡躺上床之后她翻滚了半个小时, 仍旧兴奋得睡不着觉, 思索着得找机会给傅明升回个礼物。
姜淮考虑了半天, 思绪都缠在马儿身上, 干脆决定给他送个马鞍。于是她又翻过身来趴在枕头上,捧着手机做了许久的功课, 眼睛都挑花了,也没能最后拍板。
蒋修越的工作室在一个艺术园区里面, 下车之后还要步行好一段距离。姜淮一边缓慢前行, 一边在心里默默吐槽。
临到工作室门口已经满头汗。
“来了。”蒋修越正在画画, 头也不抬地跟她打了一声招呼。然后好似忘了她此行的目的似的, 顺势指示姜淮替他干活, “看到那边桌子底下的笔了吗?帮我洗干净。”
“哈?”姜淮觉得离谱。
蒋修越这人历来自视甚高不假,但在她的印象里还没有低劣到喜欢安排学生当苦力、打白工的程度。
“把笔洗了。”蒋修越皱了眉,平稳的声音被一阵不耐烦打破, “是我没说清楚还是你听不懂?”
“听得懂, 听得懂。”姜淮自己今天本来也类似于负荆请罪来的, 能屈能伸才是真英雄。
罢了, 不就是画笔么, 洗就洗, 又不是没洗过。
她把自己的三幅画放在角落里, 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捡起地上那堆散乱的画笔,慢慢悠悠拿出去清洗。
回到屋内,见蒋修越已经把自己那三幅画立了起来,正站在屋子中央仔细端详。
姜淮甩了甩湿漉漉的双手,又顺手在闲置在旁的围裙上蹭了蹭,心里忽而有些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