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空气近乎凝滞住了,安静得仿佛能听见银针落地的声音。蒋修越跟个蜡像模特一样立在画架面前,双手抱臂,微微垂着眸子,许久许久才会眨巴一下眼皮。
姜淮原地站着,双手撑在桌子上,连呼吸都不敢过于大声,尤为谨慎地控制着自己一呼一吸。生怕突然发出什么异样的声响,会把眼前“蜡像”的三魂七魄惊走。
“过来。”蒋修越一动不动地开了口。
姜淮得令,立马直起身子走了过去。
“把笔拿过来。”
姜淮走到半路,又倒了两步回去,把笔带上。
然而刚刚走到蒋修越身边,就见他一手指向楼上,不带商量道:“把楼上左边第二个柜子最顶层的第一盒颜料拿下来。”
姜淮干咳了两声,有些不耐烦了:“其他还有什么安排吗?”
蒋修越摇头:“没有了。”
姜淮迈着沉重的步子上楼下楼,“咚咚”响的脚步声,压抑地宣示着她的不满。
蒋修越用她刚刚洗干净的画笔,调好颜料,不带商量地就往姜淮的画上抹去。
“蒋老师!你干什么!”姜淮生气地皱紧眉头,笔尖儿在触碰到画布的前一秒被她一巴掌打飞。
蒋修越见自己手里一空,倒是没有生气,只是有些疑惑地望着姜淮,片刻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突兀了:“抱歉,我只是觉得这里可以修改一下,刚刚看得太投入了,忘记询问你的意见。”
“哪里?”姜淮压着火气,凑过去,跟他挨得近些。
蒋修越伸手指了指方才自己要落笔的地方:“这里,再添笔紫色。”
姜淮远远近近地跑动了半天,换着角度打量自己的画。原本没觉得哪里有问题的,可听蒋修越这么一说,她也觉得这里差一抹紫色了。
姜淮又站在原地思索片刻,反思刚刚打落对方的画笔的行为的确是有些莽撞,虽然是蒋修越有错在先。
她老老实实走过去把笔捡了回来,心里赞叹了一句: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姜淮在蒋修越的工作室内逗留了快两个小时,对三幅画挨个儿做了细微的修改,最后成品的确是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蒋老师,”姜淮抓准最好的时机进行确认,“这回是不是真的可以放过我了?”
蒋修越点点头:“如果你答应让我把这三幅画拿去展览的话,之前逃课的债,可以一笔勾销。”
“展览?”姜淮问出口才想起来那天柯妙语他们曾提过的油画展。
“对。”蒋修越解释道:“‘修美术馆’马上要竣工了,一月份有个展览。”
一个美术生的画可以跟各路神仙的作品放在一起展出,这种天上掉馅儿饼的事情姜淮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知道有不少人盯着这个机会,比如同班的关歆为了能摸清蒋修越的喜好使足了力气。可这都不是让她拒绝这块馅儿饼的理由。
她虽然看着不争不抢的,但并非代表她不曾努力过,并非代表她就没有野心。
她的努力都在挥洒在笔墨上,她的野心在画布上一览无余。
“好啊,”姜淮微笑着朝蒋修越伸出手,“一笔勾销了。”
*
周一的零点,姜淮就收到了曲之遥的生日祝福微信。她没有踩点给朋友送祝福的习惯,也没有在零点查收以及回复朋友祝福的习惯,所以她是早晨六点才看到的。
对此,曲之遥早就习以为常了。她发她的,姜淮睡姜淮的,各种遵循各自的做事风格,一人得到了自我满足,一人得到了睡眠满足。
姜淮大清早起床的时候,微信里已经有了零零散散好几条祝福,通知她今天开始又长大一岁了。
她首先点开曲之遥的对话框,回了个亲亲的表情,然后客气地跟陆云松回了个“谢谢”。值得一提的是,瞿潇苒竟是也破天荒地给她踩点发了祝福,和祝福一起到位的,还有她的结婚请帖。
姜淮怀揣着爆表的好奇心对瞿潇苒发来的电子请帖进行了观阅,得出新郎板上钉钉性别为男的结论。
看着两人貌合神离的婚纱照,仿佛都看见了背后的恩怨纠葛、腥风血雨。犹豫了十分钟,瞧不出一句回复的话来,她实在讲不出“新婚快乐”之类的话,最终思前想后只发了一个“哇!”的表情。
*
今天是姜淮的生日,但她肉眼可见的并不是特别开心。因为昨天下午姜仁打了电话来,让她今天回去,跟家里人一起庆祝。
姜淮是懂这种“庆祝”的,莫非就是用她的生日当个借口,让姓姜的一家老小得个机会聚一聚,沟通沟通兄弟姐妹感情。姜嫣母女一般会成为这种聚会的主角,而自己历来都是被数落的那个。
昨天她挂了电话,傅明升看她脸色不好看,主动问了缘由。等姜淮尽量客观地讲述完整事情原委之后,傅明升问她,自己有没有资格去吃饭。
姜淮本来是不想让姜嫣等人知道他俩关系的,但她明白,姜嫣若是看到傅明升跟自己亲亲爱爱的,必然会妒火中烧。
这么一想,她又觉得吃个饭而已,也不是不行了。
她想气气这位姑妈已经想了很久,之前也进行过一系列反抗的尝试,但始终没踩中姜嫣的怒点,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于是姜淮问傅明升:“你不是要去临海么,晚饭时间回不来吧?”
傅明升想了想,回了她一句:“我尽量。”
*
姜淮差不多是五点半到家的,姜嫣母女已经在家里嗑了半下午瓜子了。
“淮淮总算到了。”姜嫣开口就在姜淮意料之中,“气色不太好啊,熬夜啦?”
姜淮点点头:“这两天睡得有点晚。”
“真可怜呐。”姜嫣拖长声音叹了一句:“还是得找个好对象,才能像你姐姐这样,过上悠闲自在又有面儿的好日子!”
姜淮没接话,朝她笑了笑:“我爸呢?”
“书房呢。”姜嫣说:“你爸一把年纪了还舍不得退休是为了什么,还不都是为了你,你得多替他考虑考虑,找个人嫁了他才能心安,你说是——”
“知道了姑妈。”姜淮打断姜嫣的话,去了姜仁书房。
距离上回来到这里,已经隔了许久了。她脑子里还能回忆起当时战战兢兢掏出结婚证的画面。
“爸爸。”姜淮敲了门。
“进来。”姜仁抬头,公事公办地看着她,突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看样子是个礼物。
姜淮有些惊讶地望着他:“这是?”
姜仁不紧不慢道:“我本来今晚也叫了你表哥,他说李家那边有事要聚,抽不开身,派人送了这个过来,给你的。”
姜淮有些生硬地露出个笑,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这个笑容显得有些苦涩。
她上前拿了礼物,见姜仁神情严肃,似乎对她也无话可说,便转身准备离开。
“你......”姜仁蓦地又出了一声儿,叫住姜淮之后,犹豫了半天,问,“傅总呢?”
姜淮从没见过谁叫老丈人叫自己女婿“x总x总”的,觉得心里略微不舒服,语气也就更加冷淡些:“他去临海了。”
“噢,今晚不来吧?”听姜仁这个语气,似乎也并不十分情愿见到傅明升。
“不知道。”姜淮老实道,“他说看时间。”
姜仁点了点头:“去跟厨房说一声,等你外公他们到了就吃饭吧。”
姜淮知道姜仁完全没有要等傅明升一起吃饭的意思,“噢”了一声,下楼去了。
姜淮从厨房出来,跟端着果盘吃水果的姜嫣狭路相逢。姜淮嫌她烦人,准备装没看见,直接从后面掠过去,却被姜嫣热情似火地抓了正着。
“淮淮!来吃水果!”姜嫣朝她大喊一声。
姜淮不太情愿地挥挥手:“姑妈,我不想吃,我先进去了。”
“不吃也得过来!”姜嫣叫她显然不是因为这口水果,加强了语气又喊了一声,“赶紧的!姑妈有事儿要问你!”
姜淮走过去:“什么事,姑妈。”
“最近没跟陆云松再接触了吧?”姜嫣问。
姜淮知道姜嫣心里在琢磨什么,冲她一笑:“当然没有。”
“好孩子,听姑妈的话绝对没错。”姜嫣满意地点点头,“姑妈已经替你教训过你爸了,混迹商场这么些年,怎么还这样单纯,不知道什么锅配什么盖的道理。”
她继续道:“姑妈最近又给你物色了一个对象,在你姐夫公司负责it的,脑子可聪明了!今年刚满三十,公司里可多女——”
“淮淮!”保姆阿姨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打断了姜嫣的话,姜嫣有些不满地嘟囔了一句,“怎么总是这样咋咋唬唬的!”
“阿姨怎么了?”姜淮问。
保姆阿姨朝姜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向姜淮道:“傅先生来了,客厅等你呢。”
第30章
◎你有吃过跳跳糖吗?◎
姜淮从来没有在这栋房子里体会到今晚这样的快乐。
她从小算不上是个虚荣的人, 但她是个正常的人,既然是正常的人,必然拥有一定额度的虚荣心。
不过通常情况下, 姜淮完全不需要倚靠外界力量来获取满足虚荣心的份额。只要在这栋房子以外,地球上任何地方,她都能凭借自己的能力获取外界的赞许眼光,让自己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抚慰。
但这个地方不一样, 姜家人的眼睛好像一片法外之地, 他们有完全属于自己的评价体系。
姜淮从来都是脱离这个体系之外的存在, 所以在这四方天地之内, 她显得一无是处。
但傅明升就不一样了。
傅明升这样的人,在姜家人的眼里就是皇冠之上那颗最为耀眼的明珠。光是遥遥望上一眼, 便能心甘情愿臣服在地。
金钱、权势,这些最能打动他们的东西, 他统统都有。
*
傅明升来的时候, 姜仁已经从楼上下来了。姜淮刚一进屋, 就见两人客客气气地在客厅内对坐着, 离得很远。
她为了表示亲密, 故意凑上去给了傅明升一个甜蜜的拥抱。傅明升也有眼力见儿得很,顺势配合姜淮,摸了两把她的头发。
姜仁见此场景, 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
但凡看到这俩人有肢体接触, 他必然会联想到李周济结婚当天, 年仅十八岁的姜淮作出的出格举动。这让他心里不太舒服。
除此之外, 姜仁目前仍未探索出和这位女婿相处的合理模式, 于是为了避免自己的尴尬和局促, 他胡乱找借口回了一趟书房。
姜仁一走, 姜嫣来了。
一开始,姜嫣并不知道傅明升是何许人也。她故意姗姗来迟,拿个姿态,生怕显得自己对这位新客人太过热情。
可进到客厅之后,她见傅明升气宇不凡,登时压不下自己的好奇心了,八卦之魂烧得热火朝天。
她悄悄咪咪溜到门外去看了眼对方开来的车子,发现不过是辆并不起眼的奥迪,又迅速恢复了高人一等的姿态。
甚至吃饭的时候,还想在饭桌上阴阳这位新客人几句。
怎料姜嫣刚起话头,就被自己的女儿吕静娴拦了下来。
吕静娴这位年轻的全职太太原本也和自己母亲一样,不知道傅明升是何许人。
但她趁着众人寒暄的间隙,悄悄把这个名字发给了自己的投行老公冯云超。没想到日理万机的MD老公竟然火速给她回了电话,说自己会立刻推掉饭局,赶过来参加家庭聚会。
吕静娴是了解自己老公的,无事不登三宝殿,从不在没有利益的地方下功夫。
她猜想,这位傅先生,想必大有来头。
吕静娴在家是从不喝酒的,今晚破天荒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面对长辈们疑惑的眼光,她只乖巧地玩笑道:“陈年茅台喝一瓶少一瓶,今晚我可不能错过。”
她挨个给长辈们敬了酒,不带重复地送出了祝酒辞,夸赞声不绝于耳,吕静娴的脸都快笑烂了。不过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都只是“开胃前菜”而已,这些早已听腻的夸奖,对她来说一钱不值。
等四五杯白酒入喉,才终于来到她的“正菜”面前。
“傅先生,初次见面,我是淮淮的姐姐,我叫吕静娴,您叫我静娴就可以。”吕静娴把酒杯举到一个最最适宜的高度,这还是她专门在接待课程上学习的,“这杯酒,我敬您。”
傅明升微微笑了笑,双手却仍然放在原处,一动不动:“酒就免了,我还要开车。”他快速地看了姜淮一眼,“不过吕小姐这杯酒,是不是敬错人了?今天不是我的生日。”
吕静娴的手僵在原地顿了片刻,眼看摸不清头脑的姜嫣就要发话了。她看着姜嫣那趾高气扬的样子,就知道绝对憋不出什么好话来。
吕静娴担心姜嫣口不择言把人得罪,不动声色地拽了一把姜嫣的衣服,然后转向姜淮笑了一声:“哎呀!瞧我这脑子!妹妹可别见怪,姐姐想着你是自己人,就没考虑这么多。但傅先生说得对,我应该先跟你喝一个!是二十了吧?生日快乐!”
二十?姜淮知道吕静娴并非记不得自己年岁,故意说这话来恶心人的。她对此感到非常唏嘘。
吕静娴小时候分明不是这样的,虽然小时候的她也不讨姜淮喜欢。
她有些高冷,很爱耍酷,比如喜欢在小女孩们都爱粉色的年纪逆势而行,给自己添置一大堆蓝色的书包挂件,比如在同龄人都在学钢琴的时候,毅然决然报名架子鼓的课程。
一切变化的开端始于她的婚姻,不过短短几年时光,她活脱脱变成了一款小号姜嫣。
姜淮感慨万千地喝了吕静娴敬来的酒。
她从没喝过白酒,也品不出茅台到底哪里独特,只觉得喉咙到胃都火辣辣的,脸颊也热乎乎的,有种奇异的爽快。
各路亲朋好友如法炮制地寒暄了几轮,傅明升发现姜淮已经晕乎乎了,不顾吕静娴的极力劝阻,果断带着他的小妻子离了席。
*
姜淮不觉得自己喝醉了,只是脑子有点兴奋。
她坐在副驾驶上活蹦乱跳,傅明升给她系安全带的时候,被她乱晃的手打了好几个巴掌。
她笑嘻嘻地盯着他问:“我们这就回家了吗?”声音拖得长长的,显得奶声奶气。
傅明升目视前方:“不想回家?”
姜淮“嗯”了一声。
“想去哪?”傅明升问。
姜淮垂着脑袋思索片刻,猛然抬头,十分惊喜的模样:“我们去海边放烟花吧!”
“附近的海滩都是禁止放烟花的。”傅明升说。
“是噢......”姜淮恍然,幽幽叹了口气,“好久没在承州看过烟花了......上次、上次看烟花,还是和曲之遥漂洋过海......那个什么、那个......花火大——
“所以如果你想看,我们得开车去远一点的地方。”傅明升打断她,笑着问,“要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