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选择了画画。
画画的时候, 画架画板高高矮矮, 不免低头弯腰,甚至偶尔还要跪在地上,时常累得腰酸背痛手腕酸。
这些都不要紧,凡胎□□大可直接匍匐在黄土地上,可自我和自尊始终要像定海神针那样挺立着。
她以为她可以做到。
今天的晚宴给了姜淮当头一棒。
这还只是刚一只脚踏入艺术商业世界的大门而已,她已经觉得周遭荆棘丛生,淤泥沼泽遍布。
这真的是她想要通往的地方吗?她不禁又在心头打了一个问号。
晚宴进行过半,场内已经看起来混乱不堪。
蒋修越去屋外接了个电话回来,姜淮以为差不多到了该走的时间,却听蒋修越说:“跟我走,去荷塘旁边的私人会所吃个晚饭。”
“晚饭!?”姜淮大惊道,“现在几点了还吃晚饭?我不去,我要回家了。”
“站住!”蒋修越还算懂得克己复礼的道理,知道跟女学生不该有任何肢体接触,所以没有动手去拉住她。
怎料姜淮是个不听话的,完全无视他的口头命令,径直就往门口走。
蒋修越小跑上去,拦在她身前:“别倔,待会儿晚餐才是重头戏,否则你今天等于白来了。”他低头看了看姜淮脚上的鞋子,“细高跟穿着很累吧,再坚持俩小时。”
“这不是高跟鞋的问题!”姜淮本来心情就差,不自觉地提高了声气。
“在今天这顿饭面前,任何问题都不是问题!”蒋修越非常执着,“跟我去把饭吃了,你放心,程院长也在,不会有为难你的地方。”
姜淮披上大衣,一直往外走,直到花园里头才停下。
她回头看着蒋修越:“蒋老师,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但这个环境真的让我很不舒服。”
“我知道。”蒋修越面不改色,“我知道你不舒服。可是姜淮,现在不是你可以拿乔的时候。现在这个年代,艺术和商业早就密不可分。你想要进入这个世界,单凭你的天资,是撬不开这扇大门的,你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学生。”
姜淮一咬牙:“那这门我不撬了!”
“糊涂话!”蒋修越皱紧了眉头,“你是我这些年来见过天资最好的学生,甚至比当初的我更有悟性。我不准你就这样放弃自己的天赋,你值得被更多的人看到,值得被更大的世界认可。”
姜淮说的“不干了”本来就是赌气的话,头一回听到蒋修越这样认可自己,她除了惊讶之外,心里还是有点触动的,然而嘴还是硬得像石头似的:“平时把我贬得一无是处,要让我去陪人吃饭,倒是舌灿莲花了,漂亮话张口就来。”
“什么叫陪人吃饭?”蒋修越听到她这话,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毛,有些不悦,“你脑子里成天想的都是什么?我是你的老师,能带你去什么‘陪人吃饭’的场合吗?今晚吃的是正经饭。”他顿了顿,索性挑明,“我不是叫你去陪酒的!”
*
姜淮怀揣着复杂的心情,跟着蒋修越来到了那家私人会所。
会所位于一处荷塘侧方,幽深僻静。如今正是冬季,塘中的荷花早已颓败,夜色深沉如浓墨,更给这幅景象增添几笔萧瑟之感。
荷塘旁边还有个小湖。姜淮和蒋修越就是从湖泊的方向走过去的。
这处湖泊常年禁止垂钓,管理人员白天常常巡视,于是那些钓鱼发烧友就钻了夜晚的空子。每每到了天色渐暗的时候,这里总会东一个西一个地藏着人,老能听到水里的鱼咕噜咕噜吐泡泡。
姜淮跟着蒋修越正打这湖边过,忽然听到“哗啦”一声,随后便听到一个男人滋哇乱叫的声音。
她以为有人坠湖,撇下蒋修越,赶紧跑过去查看。
跑到湖边却只看到一个人趴在地上,伸长手臂吊在河边,不知道在寻找什么。
“你、没事吧?”姜淮问。
那人听到有人说话,才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他回头的瞬间姜淮有些吃惊,因为这是个外国面孔,已经算不上年轻了。
“我没事。”外国面孔讪笑着回答,“谢谢你的关心。”
姜淮点点头,心想着外国佬中文讲得还挺不错:“你在找什么东西吗?”
“我的宝贝竿子!”外国佬愤怒地说,“我的鱼竿被大鱼拖走了!”
姜淮轻笑一声:“拖走就拖走吧,你要它的命,它要你竿儿,怎么算都是你划得来,别找了,挺危险的。”
外国佬听到她这话突然释然地笑了,姜淮正要转身,他又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外国人也学这招搭讪啊?”姜淮摆摆手,“您都能当我爹了,不合适。”她做了一个拜拜的手势,小跑回李周济的身边,跟着朝会所去了。
高跟鞋磨得姜淮后脚跟生疼,刀尖上的美人鱼巴不得能够当即把鞋脱掉回归自然。姜淮埋着头,越走越快,心里想的早到早解脱。然而在蒋修越看来,以为她还在生气。
蒋修越张了张嘴,想要再解释几句,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走到了会所门口。
*
这里是一处苏式宅院,一位年轻的女士笑盈盈地带着他们进了内室,推开门第一眼,姜淮就看到了傅明升。在一群半秃头的中年男人中间,这位盘靓条顺的大灰狼显得尤为突出。
傅明升自然也在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她,但并未声张,起身走到欧馆长身边在说着什么。
姜淮趁着还未入座,不动声色地将屋内的人物和场景扫视了一番。
傅明升和欧馆长坐在饭桌的上方,他俩中间空出了一个位置。以她小时候跟着姜仁出入各种饭局的经验来看,这个位置是留给那位最尊贵的客人的。
饭桌上其他的人,姜淮白天也大致知道了身份。看似漫不经心的排座实则塞进了会所老板八百个心眼儿。
有个事情倒是让她非常惊讶。
侍应生知道她的身份,称呼她为姜小姐,自然又礼貌地把她带到饭桌子下方最次的位置上坐下了。
这说明,她不是被蒋修越硬塞进来的。
姜淮脸上挂着虚假的微笑,跟左右两边的人客气地打了招呼。而后就盯着桌上的冷盘发呆。那主位上的人迟迟不来,在场的人们就丝毫没有要动筷子的意思。
过了大约十分钟,门开了。
姜淮顺着看去,一个西装革履的外国男人笑眯眯地出现在了门口。屋内离得近一些的人纷纷走上去跟他握手,连欧馆长和傅明升也都站了起来。
这不是那违规钓鱼的外国佬吗?
姜淮却有些摸不着头脑,然而她正好坐在离门口最近的位置,为了避免显得突兀,也跟着站了起来。
外国佬挨个同迎来的人打完招呼,微笑着走到姜淮面前,伸出手:“你好,又见面了。我叫高见。”
姜淮赶紧伸出手跟他握了握:“您好,我是姜淮。”
“原来你就是姜小姐。”他微笑起来,眼角的鱼尾纹让他显得不再年轻,像一位家底丰厚的老绅士,他贴心地解释,“高见是我的中文名字。”
果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脸还是同一张脸,只是套了身昂贵的布料在皮上,这位中文名叫“高见”的外国老头通体上下焕然一新,气质和刚才捡鱼竿的时候就已经完全不同了。
“高先生。”
姜淮万万没想到此刻发话的竟然是傅明升。
傅明升站在远处,并没有迎上来打招呼,他用右手指向身侧的座位,礼貌地说了一个“请”字。
这位高见先生却无情地摆了摆手,他四下看了看,问:“姜小姐坐在哪里?”
姜淮一愣,指了指最近的那个位置。
高见朝众人微微一笑:“那我坐这里就好了,我有很多想法想跟姜小姐交流。”他径直走向姜淮旁边的位置,侍应生轻轻替他拉开椅子。
傅明升点头,坐了下去,仍然还是微笑着,但姜淮能够感受到他的不悦。
按理说,傅明升刚刚那句邀请纯属多余,按照他平时的性格,姜淮并不觉得他会作出这么“上赶着”的举动。
她开始好奇,这位钓鱼老头和傅明升到底什么关系,到底有何交集?
第36章
◎给个名分。◎
姜淮从自己和高见的交流中得知, 这个钓鱼老头是德国人,是一个不爱喝啤酒但爱吃碱水面包的德国人。她又从这段交流中进一步提炼出两个重要信息,一是:高见和自己的食物取向高度相似;二是她估摸着这德国老头必然和傅明升的姐姐有点什么关系。
今天这顿晚饭倒真如蒋修越所说, 是顿正经饭。在场的人们言谈举止都表现得非常克制,并且没有饮酒,只是喝了点淡茶,姜淮猜想这是为了迎合高见的缘故。
在和高见聊天的时候, 姜淮有意没意地会偷瞄上傅明升几眼, 期盼他可以忙里抽闲跟自己短暂地进行眼神交流。然而欧馆长和另外一位周会长一直拉着他说个不停, 完全没给他能额外抬个眼皮的机会。
高见兴致大发地跟姜淮聊了聊她的作品。
姜淮看在场的人们似乎都对高见的身份地位了如指掌, 自己若是表现出对他半点儿不知并且尝试刨根问底可能会显得不太礼貌。
于是自己的家底儿都交出去大半了,她仍然不知道高见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过了片刻, 姜淮借口去洗手间,悄悄跑到外边去透了口气。她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已经快要逼近零点了。
她不自觉地撇了撇嘴, 想象中的平安夜可不应该是这样度过的。
“跑得真快。”姜淮立马听出这是傅明升的声音。
她缓缓转过身去, 来人已经到了自己跟前。她谨慎地朝傅明升背后远远望了一眼, 确认四下无人, 才安心地把手搭在了傅明升的肩膀上,又随手替他理了理领带:“有点歪了。”
“会打领带吗?”傅明升问。
“不会。”姜淮摇头:“我只会打红领巾。”
傅明升低笑着握住她的手:“那我教你。”
姜淮又朝他身后望了一眼,始终觉得心里不太踏实:“你要不赶快回去吧, 我怕时间长了有人乱想。”
“不回去。”
傅明升说完, 露出个浅浅的笑, 微微弯腰, 直接把姜淮抱了起来, 顺势把她扛上肩膀。
姜淮吓得在他后腰上狠掐了一把, 如果不是她竭力克制, 尖叫声此刻已经响彻长廊了。
“你干嘛!”姜淮压着声音说,“快放我下来!待会儿有人来了!怎么解释!”
傅明升不管不顾地把她扛到了二楼,在一个房间门口停下脚步,拿出房卡轻轻一刷,打开门侧身进去了。
他四下扫视一圈,找了个较高的桌子把姜淮放在上面坐着。然后自己走到门口,轻轻把门关上。
“现在不怕了吧。”傅明升走近她,扯松了领带,唇角一勾,“这里是私密空间。”
姜淮眉毛一挑:“......什么意思?”
傅明升走到她跟前,笑了笑:“说了教你打领带啊。”
姜淮撑着桌子,随机往后挪了半寸:“你别乱来啊,楼下一堆人呢。”
“我知道楼下有人。”他低头在姜淮嘴巴上亲了一下,“否则就不只是教你打领带了。”
“......咱们快回去吧。”姜淮扶着他的肩膀,由于太过紧张,也没太品出刚刚那个吻的味道,声音里有点服软的意思,“我害怕,我做贼心虚,集中不了注意力,你教我我也学不会啊。”
傅明升没多说话,笑着把领带恢复了原状。
姜淮以为这下可以离开了,刚要跳下桌子,又被他一把按住。
“干什么?”
傅明升在她面前缓缓蹲下,单膝跪地。
姜淮心想这婚都结了,不至于还要再求一遍吧。
只见傅明升一手伸进衣服口袋里,拿出了几个创可贴。他把着姜淮的脚腕,轻轻将她的高跟鞋脱下,一言不发地将创可贴贴在她的脚后跟和脚腕的破皮处,又重新帮她把鞋穿好。
姜淮这下明白他为什么要带自己上楼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怎么还随身携带创可贴?”
傅明升去洗手间洗了个手,回来告诉她:“下午让章樟去买的。”
“买这东西干嘛?你磕到哪儿了?”
傅明升摇头,“我看你鞋磨脚。”他把姜淮从桌子上抱下来,稳稳放在地上,“高跟鞋这种东西,不喜欢以后就别穿了。”
*
两人是一前一后回去的。姜淮在前,傅明升在后。
傅明升回到座位的时候,高见已经离开了。整个饭局又持续了约莫半个小时,总算到了该散场的时候。
姜淮和傅明升跟做什么接头任务似的,辗转了好几个地点才碰到头。
先是蒋修越打车把姜淮送到了她原来的住处,姜淮假模假式地在蒋老师的亲切注视之下走进了电梯,随意按了个十五楼,在电梯一侧的窗户旁边暗暗等候。
等了约莫十分钟,姜淮断定蒋修越已经离开,她才安心坐了电梯下楼,朝着路边的奥迪小跑过去。
好久不见的老张师傅瞥到姜小姐过来,下车替她打开车门,问了声好。姜淮刺溜儿一下钻进车里,表情雀跃,却并没看到那个她期待中的人,反而差点撞上一束巨大无比的玫瑰花。
等了约莫五分钟,车门开了,傅明升站在外头朝她扬了扬下巴:“再挪进去些。”
姜淮依着他的话朝着玫瑰花挪了几寸,人都快要贴上去了,才给傅明升腾出一块儿极其狭窄的位置。
傅明升半点没有要去坐副驾驶的意思,提着个方盒子,一躬身,挤了进来,跟姜淮贴得紧紧的。
见老板已经安然入座,张师傅驶动了汽车。
“潘纳托尼。”傅明升把方盒子递给姜淮,“不知道你爱不爱吃,但是圣诞嘛,应个景。”
姜淮冲着他甜甜一笑,趁着张师傅没有注意,胡乱在他手背上亲了一下:“我也有礼物要送你!”
“是这个吗?”傅明升抬手,朝她展示了一下自己方才被亲过的手背。
“才不是呢!”姜淮说,“我没这么自恋,会拿这个当礼物。”
傅明升在她的虎口处轻轻捏了捏:“这个已经足够了。”
姜淮实在觉得车内空间有些拥挤,她撑着座椅微微起身,顺势挪到了傅明升腿上坐着。
傅明升看样子对姜淮这个举动尤为满意,微笑着将她脑袋朝自己肩膀上轻轻一按,柔声道:“当心撞傻了。”
*
姜淮一回家就把那个厚重湿润的潘纳托尼切开了,晚上光顾着跟高见聊天,一桌子好菜根本没吃上几口,现在她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饿”。
傅明升洗完澡出来发现她正坐在茶几旁边悠闲地吃面包。
姜淮看到他突然用力一拍手:“对了!对了!礼物!”她扯了两张餐巾纸擦干净手,跑跑跳跳地进了自己的衣帽间。
傅明升没有跟着过去,他把姜淮吃剩的那块面包扔进嘴里,在沙发上随意一靠,一边吃着,拿出手机回了几条工作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