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之相对, 公平起见,姜淮认为自己也需要进一步加深对傅明升的了解, 可平时找不到探究的由头, 她也不愿像审问犯人似的把他拉到客厅面对面坐着回答问题, 只好暂且将自己的好奇心压抑着。
如今傅明荷自己送上门来, 她认为是个再好不过的途径。
张师傅一直在停车场等候, 见傅明升和姜淮走过来,正要躬身替他俩开车门,就听傅明升说:“老张, 回去吧, 今天不麻烦你了。”
老张秒懂老板的意思, 这是在赶人呢。
讲得难听是赶人, 讲得好听是带薪休假。放假嘛, 是个人都喜欢, 张师傅当然是巴不得的, 立刻在心里盘算要去菜市场买点好吃的,晚上给孩子做顿精细晚饭。
姜淮坐了副驾驶。她刚低头把安全带系上,抬头的瞬间就看到前方闪过一阵强光,强光一灭,眼睛暂时没能适应周遭环境,看什么都黑乎乎的,隔了半分钟才缓了过来。
“什么人啊?”姜淮皱了皱眉头,“这么胡来。”
傅明升却丝毫不感到惊讶:“傅明荷。她向来都是这样跟我打招呼。”然后跟着前面那辆车开了出去。
傅明荷说请他俩吃饭,姜淮猜想能去的也就是那几处地方。怎想他们开车穿过了一个又一个商圈,眼看着都要出城去了,还没到。
她有些没底地朝傅明升感叹了一句:“你姐姐,确实很特别啊。”
傅明升轻声一笑:“后悔答应她了?”
“那倒也不是。”姜淮坦白道,“就是有点懵。”
“别害怕,她人不坏的。”傅明升说,“虽然说话不着调,但从小都待我极好,在某些重要的时刻,还是很有姐姐样子的。”
“某些重要的时刻?”姜淮忽然来了兴趣,“比如呢?”
“比如会主动带着花儿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傅明升笑了笑,“但转头就跟我的同班同学谈了一个月的恋爱。”
姜淮听了哭笑不得:“你举的这个例子,真没什么说服力。”
傅明升又想了想,注视着前方继续道:“当初我妈自杀,我爸和老爷子都觉得丢人,准备低调了事,我又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傅明荷专程飞过来操办了葬礼,骨灰也是她跟我一起带回国安葬的。”
单从这句话看,方老师简直像个僵坏的老朽,傅明荷倒是义薄云天的。这简直和姜淮在现实中对于二人的印象有着天壤之别。
她回想起傅明升曾经告诉自己的,方老师过去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老头,但她没想到方老师作为父亲竟然可以无情到这种地步。
傅明升继续说:“后来,涉及到一些家产的分割,她也在其中斡旋,帮了我不少。”
姜淮点点头,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话,索性就不说了。
傅明升看她沉默,笑了起来:“我少有主动跟你提及这些,怕你觉得沉重、害怕。但其实对我来说,早都不算什么了。傅家和方家都是大家族,这人一多,关系就复杂,乱七八糟的事情不少,一盆狗血浇下来能把土都淋透。”
他摸了摸姜淮的头发,好像生怕把这只小雀惊走,柔声安抚:“但你不用担心,老爷子现在转性了,两耳不闻窗外事,我爸又常年旅居海外,心根本不在我这里。只要我不把天翻了,他们就不会管。至于那些复杂的关系,两家这些年都还算稳定,那些姨叔们再怎么群魔乱舞,也不敢舞到我跟前来。”
“我才没害怕呢。”姜淮揉了揉早就饿扁的肚子,随着路边轻轻颠簸。“有你在,天就塌不下来,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
跟着傅明荷来到一个镇子上。
可能是天气冷、外加正值中午饭点儿的缘故,镇上人不多,整条街上最活泼的要数一黑一白两只小土狗,两团毛球正在马路中间追逐着、做些不可描述的事情。
傅明升挨着傅明荷把车停在了马路边,姜淮下车后抬眼一看,发现路边除了一些卖五金杂货、卖猪肉、卖副食的小店之外,只有一家买米线的店看起来像是他们的目的地。
这家店是左右两间门面打通而成的,左边的装修看起来年头稍微短一些,但也只是稍微,至少也有上十个年头了。而右边的墙壁都已经看不出白色,被油污染得斑驳。店内的生意说好也不好,说它好呢,空桌子一张挨着一张,说它不好呢,里头又还是坐了七八个人埋头嗦粉,站在门口都能听到“吸溜”的声音。
姜淮是当真没有想到傅明荷会带着初次见面的“弟媳”来到这种地方吃饭。
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吗?还是说想要含沙射影地提醒一下姜淮的暴发户出身?
如果刚才没有在车上听傅明升说那样一番话,姜淮或许真的会这么假设。但眼下傅明荷义薄云天的形象深入她心,她估摸着这位姐姐应该是不屑于搞这些没有实际用处、光是为了膈应人的破事儿的。
傅明荷停好车,甩着车钥匙走过来,大剌剌地朝姜淮一招手:“走吧,请你吃天底下最好吃的米线!”
傅明荷显然是熟客了。
老板本来坐在收银台前算账,脸上死气沉沉的,一头灰白的头发像是还未泡发的粉丝,干巴巴的,灰突突的,一碰就断。
他皱眉低头正在念叨什么,抬头看到傅明荷进屋,脸上骤然变得明朗:“哟,原来是禾苗来了!”
他弓着腰,急忙从收银台里转出来:“不是一月只来一次吗?这月初来过了,今天怎么又——”
傅明荷摆了摆手:“带小升来的。”
老板这才注意到傅明升,他摘下眼镜在沾满油污的围裙上擦了擦镜片,又重新戴上,眼镜更花了,他索性直接一摘,惊呼道:“这是小升呀?长这么大,都快认不出来了!”
他又眯着眼睛看了傅明升身边的姜淮一眼:“这位是生面孔!”
傅明荷朗声一笑:“我妹妹!漂亮吧!”
“漂亮漂亮!”老板说着,就把几人往左边请,“还是老样子吗?”
傅明升拉着姜淮坐下,给她指了指墙上陈旧的菜单:“想吃哪个?”
“跟你一样!”姜淮说。
老板得令,转身去后厨煮米线去了。
等米线的间隙,姜淮把傅明升的手指攥在掌心里漫无目的地玩儿,眼睛盯着墙角的地方,不自觉地开始走神。傅明荷坐在姜淮对面,手臂抱在胸前,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她。
“小姑娘挺沉得住气啊。”傅明荷突然开了口,“带你来这种地方吃饭,都不好奇为什么吗?”
姜淮回过神来,心想我这真是无心插柳,嘴上却顺势道:“姐姐如果想说,我不问也会说的。姐姐如果不想说,我又何必要刨根问底呢。”
傅明荷撇了撇嘴,在桌子地上踢了傅明升一脚:“有本事啊,上哪儿找了个这么伶俐的!”
傅明升习惯性地不接傅明荷的话,他从筷筒里好不容易挑出三双长短一致的筷子,递给姜淮,又递给傅明荷。然后耐心跟姜淮解释:“我小时候惹了事儿,要躲着老爷子的时候,她就会把我带到这儿来吃碗米线,米线吃完,慢悠悠回家,老爷子的气差不多也就消了。”
“为什么要来这么远啊?”姜淮问。
“因为熟悉,我算这儿半个地头蛇吧!”傅明荷抬手往身后一指:“当初就在这后面的孤儿院长大的。”
姜淮点了点头,突然从傅明荷身上瞧出点儿野性。虽说这人浑身上下都是最时髦最精巧的打扮,但那双眼睛里,还当真有点黄土大地的力量。
这时老板端着餐盘上来了,三碗红汤的肥肠米线,翠绿的葱花撒在上面,看着红绿相间的,还让人怪有食欲的。
姜淮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筷子,尝了一口。
“味道怎么样?”傅明荷问,“没白来吧?”
姜淮点点头:“好吃。”
“老板煮米线有点本事在的。”傅明荷夹起米线拌了拌,“就是以前洗肥肠总是偷懒,我还抓到过他现行,菜市场买回来的肥肠,在清水里过一遍就算完了,该洗的什么也没洗到。”
姜淮陡然僵住,嘴里的米线瞬间变得难以下咽。
傅明荷见状哈哈大笑:“别担心!那是以前!以前!现在老板有钱了,请了专人洗肥肠!干净得很!都没肥肠味儿了!”
傅明升一放筷子,警告似的看了她一眼:“大老远来一趟,能不能让人好好吃饭。”
“一顿不吃又饿不死。”傅明荷夹了块儿肥肠咽下,问姜淮,“弟妹,下午有空吗?要不要跟我去摘梅花?”
“没空。”傅明升说,“我要回去开会。”
“我又没问你!”傅明荷执着地看着姜淮,“他不想去让他走,咱俩去,如何?”
傅明升担心姜淮不好意思,准备帮她回绝:“她也没——”
“好啊!”姜淮放下筷子,微微一笑,“正好我一个人也无聊。”
*
傅明升在回城的路上,越想越觉得好笑。
他下午根本没什么破会要开,为了给姜淮庆祝,特意把今天空了出来。但话都说出口了,也不好意思硬赖在那儿。
本想好好地过个二人世界,一早就被外公的事情打乱计划,中间又掺和进来一个傅明荷。姜淮一个多爱宅家的人啊,莫名其妙地,被她三言两语给拐走了。
眼下自己只得回去独守空闺,按他现在这个寂寞燎原的趋势,回去非要把打火机的毛撸秃了,才能得到些许慰藉。
第42章
◎他从那无边又漫长的孤寂中走来◎
姜淮跟着傅明荷走在山路上。
这路对当地人来说已经算得上平整坦途了, 前些日子下了雨,如今泥面干了,前人留下的脚印子还未消失, 只需顺着鞋印便能踩得扎实。
但对姜淮来说却算不得容易。
本来她日常缺乏锻炼,最近连早上做做样子的晨跑都不干了,没爬几步就觉得身子发虚,额角冒汗, 如果不考虑脸面问题, 她已经开始手脚并用, 选择爬行了。
“别着急, 当心别摔了啊,”傅明荷走在前头, 一骑绝尘,回头朝姜淮笑笑, “否则那小子肯定找我算账!”
姜淮扶着一棵小树苗喘气, 突然有些后悔答应傅明荷要来看梅花的提议。现在傅明升应该已经躺在柔软的沙发上撸猫了吧, 自己竟然还要在这大山上受尽风霜。
究竟是何苦。
她站在原地悄无声息地抱怨了一阵, 又小心翼翼地沿着脚印继续往上爬。后背开始微微冒汗, 一身沉重的冬衣都成了累赘,她把大衣脱下,挂在手臂上, 一言不发地继续爬。
过了约莫二十分钟, 她撑着腰抬头望去, 傅明荷总算在前路上停下脚步, 细细一闻, 冰凉的鼻腔里似乎若有似无地萦绕着点点梅花香气。
姜淮猜想应该差不多到地方了。
果不其然, 傅明荷兴奋地朝她招手, 大喊道:“妹妹!这边!上来就能歇息了!”
姜淮一路走得口干舌燥,等爬到山顶的凉亭里,根本已经无暇去欣赏什么梅花。
“你看!”傅明荷指着后山那一片梅林,“漂亮吧!”
姜淮两只手臂挂在木头栏杆上,好像自己也和这木头融为一体,麻木地点了点头:“漂亮......”
傅明荷见她疲惫不堪,凑拢到她身边,朝着肩头就是一拍:“是不是跟小升呆久了,怎么跟他一样没有朝气!”
傅明荷这一拍,让姜淮觉得骨头都快散架,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回身斜靠在凉亭柱子上,摆了摆手,一脸疲态:“姐姐,求您了,让我歇几分钟。”
傅明荷也懒得管她,兀自钻到梅林里,咔嚓咔嚓折了两支腊梅,然后钻到更深处去了。
姜淮看着梅林里枝干攒动,心里紧张得很,生怕哪里有人冲出来抓采花贼。傅明荷倒是跑得快,她很可能就会成为背锅的那一个。
姜淮是有自己独特的预感能力的
——从来都是好的不准,坏的准。
比如上学的时候,老师要抽人回答问题,只要她的心跳莫名加快,下一秒必然点到她的名字。
此刻心跳声越来越强,越来越强,姜淮心中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周遭骤然像被什么力量裹挟住似的,变得阴森又寒冷,她有些胆怯地站起来,四处张望。
“姐姐......”姜淮试着往傅明荷进入梅林的小道靠近了几步,“要不咱们先下山吧姐姐?”
等了许久,除了寒风瑟瑟,林子里依旧鸦雀无声。
姜淮有些害怕了。
突然!只听林子里响起一声苍老的声音:“好你个死丫头!给我站住!”
只见傅明荷抓着一把腊梅,顶着一脑袋的枯杂树叶儿,疾步如风地从林子里冲出来,掠过姜淮身边的时候她大笑着喊了一声:“妹妹快跑——!”
姜淮“啊?”了一声,也来不及思考,没头没脑地跟着傅明荷往山下急奔。
俗话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在姜淮这里变成了上山不易下山要命。她跟在傅明荷身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山。
回到车里。傅明荷把腊梅往后座儿上一扔,顺便薅可瓶水递给姜淮,就开始对着镜子整理头发。
姜淮一路又累又怕,这下回到车里连脚都软了,矿泉水的瓶子拧了半天也拧不开,干脆直接上嘴咬了瓶盖儿。
傅明荷看了她这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拿过瓶子帮她开了盖儿:“缺乏锻炼啊,年轻人。”
姜淮没说话,接过矿泉水直接灌了半瓶进去。一身跑得热乎乎的,喉咙和胃里被冰水冲刷得凉凉的,冰火两重天大概也就是这么个感觉。
喝完水,姜淮还心有余悸,她打开车窗,探出脑袋往下山的方向望了望,好再没人追来。
她总算知道为什么傅明升不爱搭理傅明荷了。
按照傅明荷这种性格,自己若是跟她相处个十年八年的,估计也会直接放弃交流。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
是真的。
自己劳心劳力跑了这么一趟,甚至跟着傅明荷去偷采梅花,除了被累得筋疲力尽,吓得魂儿掉了一半之外,想要得到的东西,没得到分毫。
姜淮暗自想,不能这样白跑一趟。
傅明荷看姜淮的表情是跟自己那位死气沉沉的弟弟越来越像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被吓到了吧!”傅明荷收起镜子,“没事儿的!骂我那王婆婆是熟人!以前给孤儿院看门的!我打小就爱摘她种的梅花!”
姜淮看着她那飞扬的表情,心说你还挺自豪的。
“姐姐。”姜淮终于缓过来点劲儿,“咱们回去吧,晚上我请你吃饭。”
“哪有妹妹请客的道理?”
“中午你不是已经请过了吗,晚上交给我吧。”
姜淮回想起那碗肥肠米线,只觉得自己这辈子的未解之谜又要增加一个
——永远无法知道今天中午的肥肠是否是清洗干净了的。
回城的路上姜淮已经很疲惫了,强打着精神没有睡着。傅明荷在她的要求之下,把车开到了兰苑附近的一个商场,随后二人走进了一家火锅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