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来苏云烟受过类似的委屈数不胜数,只要父亲关切的给自己送些好吃的好玩的,爱抚似的抚摸了下她的头,便要苏云烟忘记苏迎儿和徐氏对自己的不好,要自己忘记自己受过的委屈。
或许是苏云烟早年丧母,太需要父亲的关怀,遂变得无比乖巧,只希望父亲能多看自己一眼。年幼的苏云烟以为自己懂事,乖乖顺从,父亲便会像爱苏迎儿一样的爱自己。
可事实上,自己换来的只有父亲的不在乎,和越来越多的委屈。
然这一次苏云烟不说话,并非是他们想的那般,而是在心里默默盘算在盘算,到底要怎样才能将今日的事发挥到最大限度。
待苏云烟心中盘算好了,手上的禁步也拼好了,她轻叹口气,语气徐缓沉着的问苏川:“父亲可看出来,这是我母亲的禁步?”
柳氏生前最喜欢着青绿色烟水裙,也最喜欢配这样的素白的配饰做点缀。徐氏母女不是嫣红就是水红,日日打扮得像海棠一般娇俏艳丽,也不喜欢这个样平素的配饰。
“母亲过世后,父亲悲痛万分,将她的东西全部锁在西院库房里。起先几年,父亲还时常去库房怀念母亲,再后来一年也就去上一两回,再后来父亲也就不去了。府上的事情交给了如今的主母,这些个东西,也就都归她打理。”
“那也不是我偷的!”苏迎儿极力狡辩:“母亲哪里知道这东西是你阿娘的嫁妆?给了我便是给了我,不知者无罪。”
徐氏听得一阵头疼,这个女儿还真是糊涂,平白的将自己扯出来,自己还怎么给她辩护?就不能说是哪个无知的下人拿出来的?待事情了了,打发几个下人不就结了案?
“西院库房里该有多少东西,家中籍册均有记载。莫不是我院子里一场大火烧到了账房?账册烧没了?死无对证了?”
苏云烟避轻就重,不言语苏迎儿恶意打碎生母遗物,反而质问:“如今我也要成婚了,母亲只有二哥一个儿子,按道理,母亲的嫁妆其中一部分充给二哥下聘,另一部分应当给我做嫁妆。敢问主母,我母亲的嫁妆还剩多少?旧年籍册账目可还对得上?若对不上,是不是要给我和二哥一个交代?”
第44章 细账粗算
只是打碎了一个禁步,苏云烟就能扯出这么一大摊子,加上事发突然,徐氏一时间没有想到什么好的应对之策。
更可恶的是,苏云烟依旧火上浇油:“父亲,我也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丢人,是迎儿妹妹非逼着我说的。灯不挑不亮,理不辨不明,妹妹既然哭着喊着说我欺负她,今日咱们一大家子也把话放到明面上说。”
苏川听了许多,自然也明白这中间掺杂着徐氏和苏迎儿什么样的手笔,更知道苏云烟并未冤枉他们母女两个。
因为在那笔嫁妆里,贴补了苏家的、苏迎儿喜欢藏下的、被下人拿去变卖的……早就成了一笔算不开的烂账。
经年累月早就亏空了不少,只需粗略归算,便能发现早就是虫蚁洞上的一层薄土,吹口气就散架子了。
徐氏也是因为这个,才敢将最后剩下的那点东西,归置到自己女儿的嫁妆里。若不是今日苏迎儿故意气一气苏云烟,按照苏云烟的性子,她大抵不会这么快的提起此时。
梁冀坐在离苏云烟不远处慢慢悠悠的吃着茶,茶碗落桌的声音格外清脆。
见所有人都在看自己,梁冀才抬了抬眼,而后又轻摆了下手:“你们说你们的,我吃茶。”
“哼。”苏迎儿冷笑了声:“我说苏云烟今日怎么这般厉害,合着是有人在这撑腰啊?”
梁冀看向苏迎儿,又不屑的撇过头去问苏云烟:“云烟,你可还有办法找到你母亲的嫁妆单子?”
“府上的籍册应该还在账房,外祖家应该也有出库记录的单子,一对比就知道了。”
梁冀垂眸轻捻温热的碗沿,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说到:“出了事,遭了贼,就该报官。从雍京到嵩阳益县,快马加鞭不眠不休,三日便可走一个来回。只需派人去拿嫁妆单子,再请嵩阳柳家的人过来做见证。府衙说话,总好过我一句话都没说,却有人说我在给苏三小姐撑腰。”
李曦年见势头不好,便凑到苏川面前压低了声音提醒:“老师,这是苏府家事,见官总是不好的。何况今日外人多,还是晚些时候在谈吧?”
“李大人什么意思?”梁冀挺直身板,人虽坐着,气势却比李曦年高处不止一头来。眼角处带着的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戾气,压迫众人难以喘息:“李大人莫不是是嫌我在这碍眼了?”
他抬眼从上到下打量着李曦年,与其说是‘看不起’不若说是压根看不着李曦年这号卑鄙小人。
苏迎儿也是护短,不忿开口嘀咕:“梁公子此言甚过,就事论事罢了,犯不着用侯府的气派压人。”
梁冀慢条斯理的回问苏迎儿:“是啊,就事论事便罢了,怎么人稍稍质疑下苏六小姐,苏六小姐就要跳脚?那照你的意思,就事论事,便该是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了?”
“……”
见苏迎儿不说话,梁冀摇头叹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看来人也一样。一个姓氏里有聪慧的,也有蠢顿的。”
苏迎儿咬牙切齿的模样,让好看的小脸愈发狰狞:“苏云烟,你找了个好夫婿,合起伙来欺负我。”
一向寡言少语的苏慕也顺势提醒一句:“本就是家丑不可外扬,云烟想要息事宁人避过今日再谈此时,你不依不饶便罢了,还要扯摆人梁家公子,有失苏府待客之道。且这桩婚事还没说定呢,你就咄咄逼人,知道的是你心急,不知道的以为你嫉妒,要故意毁坏云烟的亲事。”
正说着话,梁夫人慢慢悠悠的从门外走了进来,进门见这一家子剑拔弩张,寻思片刻,便知道又是那个徐氏向苏云烟发难。
苏川见有客来,收起了自己难看的脸色。
梁夫人揣着明白装糊涂,笑吟吟的走到自己儿子面前问:“诶?你怎么还在这?”
“母亲。”梁冀行礼回答:“苏伯在处理些家事。”
“你这孩子也是被我惯得没规矩了,既然是人家的家事,你和李大人在这不尽合适吧?”
“回母亲,刚才事发突然,苏府家仆遣散众人,独独李大人没有离开。儿子猜想,李大人是苏家的女婿,儿子也是苏家的女婿,李大人留下来,儿子也不好不留下来。”
“这样啊……”梁夫人摆着扇,一扫眼睛便将所有人的心思看清楚了,怕又是这些贱蹄子想要刁难自己的云烟丫头没得手:“你不是还未同云烟丫头成婚吗?人家内宅的事,你就是听都不该,吃罢了这盏茶赶紧向你苏伯请罪,跟我回去。”
苏慕明白梁夫人的话头,赶紧解释:“梁公子怎么算得上是外人呢?父亲,您说呢?”
梁冀喝完茶看完热闹,再一‘请罪’,怕是梁苏二姓的婚事算是要‘请’没了,那苏慕和杨绾的婚事也就跟着泡了汤,这叫苏慕怎能不急?
可梁冀却知道,母亲只是以退为进,逼着苏慕出面替苏云烟说话,让苏慕明白苏云烟的事情他不能置身事外,并不是真的要撒手不管苏云烟。
经苏慕提醒,苏川也听明白了梁夫人话里深意,他看向苏云烟,似乎在等待苏云烟给一个答复。
苏云烟也如他所愿:“父亲,家中小事,不好动不动就见官的。不若先叫人盘查库房吧?”
苏川斜了苏云烟一眼,沉沉的叹了口气,朝徐氏伸了手,徐氏明知故问:“家主……要什么?”
苏川瞪向她,她也只好差人拿出库房的钥匙来。
本来徐氏已经打好了算盘,将柳氏生前值钱的玩意给这自己女儿拿去撑场面,如今算盘珠子崩了一地,脸都气成了瓜绿色。
拿了钥匙,苏川对梁夫人说道:“梁夫人,失陪片刻。”
梁夫人起身摆手叫过梁冀:“今日府上是忙,我就不多叨扰了。”
梁冀也跟着拱手:“苏伯自便。”
等看着母子二人转身离去,苏川才眼含疲惫的看向要盘库房的兄妹两个:“走吧。”
第45章 莫道贪心
应着苏川一句唤,苏云烟和苏慕跟着父亲准备去小库房。徐氏刚要跟去,却叫苏川一眼瞪了回去。
经年轮转,父亲的背影不似从前挺拔。在苏云烟年幼的记忆中,父亲忠君报国的热血与刚毅,也都被磨灭了。
剩下的,不过是道貌岸然首鼠两端的做派,家中老幼尽要受他擘画才算满意。苏云烟便如他所愿,尽顺他的意思作为。
苏慕小声的问到苏云烟:“这次父亲,定是准备要为你说话了。”
苏云烟却冷哼:“二哥糊涂,苏迎儿的嫁妆单子秦妈妈过了许多遍,里面有些什么没些什么,父亲怎么会不知道?要替我说话,早便说出来了,哪还能等到今日?”
柳氏外祖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遂给柳氏的嫁妆尤为丰厚。
苏云烟在打算要回母亲嫁妆的时候,便修书向外祖家的账房问过,母亲的嫁妆单子上只是现银就要一千两,更别说剩下的田庄铺面,金银玉器,绫罗绸缎。
别说这么多年田产铺子出了多少钱,单是那千两雪花银,便已经被花得所剩无几。徐氏母女偷了多少物件,谁又知道呢?
想到这,苏云烟只觉心口发紧,长长的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过去……账目上早就分不清楚了,能要回来多少便是多少吧。”
“能走到今日,我已然十分感激小妹。无论要回来多少,都是母亲留给小妹的嫁妆。”
兄妹二人话说得极小声,走在前边的苏川满脑子都是这笔糊涂账,根本没心思听他们嘀咕些什么。
一行人就这样走到了小库房,账房和老管家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手上还掐着旧时的账目。
苏川站在小库房的门口时神情怅惘踯躅不前,不知道是因为太久没有来过这里睹物思人,还是因为被这个一向温驯的女儿逼得太紧,心中欷吁。
随着开锁的声音,门‘吱嘎’一声被推开。
旧时母亲用过的妆台,归拢衣装的柜阁,还有堆山码海的首饰盒都在里面了。因为害怕鼠蚁腐败,库房常有下人打理,一层浮灰也不见。
苏云烟迈进门槛,直奔妆台边上的矮桌,抽出几个盒子翻开来看,便又冷笑了下将盒子扔在一侧。
金樽不成对,瓷器不成套,稍稍细想便知道是有人偷偷拿了去。
这比苏云烟原想的境况还要差,不知道这些东西是被变卖还是送做人情,怕是没有能追回来的可能了。
苏川黑脸涨红,心里气恼苏云烟的不乖,也痛恨徐氏的贪欲。若非如此,自己又怎么会被逼迫到这般尴尬田地?
好在他还明白,苏云烟只是争取着要回属于她的东西给自己添笔嫁妆,不算是什么过分的事,便抽过账房托起的账本握在手里问苏云烟:“今日情形你也看到,是非曲直你我父女了然于心,若是查出了账目不对,你打算如何处置?”
看似服软,实则试探。苏云烟明白苏川只是想看看自己有没有叫板的本事。
苏云烟回问道:“若是女儿那日真的葬身火场,父亲又会如何处置?”
“青玉已死,你还想如何?”
父亲的话一如既往的叫人失望,苏云烟只觉心中冷寒。
“女儿想上一次梧桐苑失火,也不该只了结在青玉那里,大理寺、皇城司,总有一个处是人手伸不进去的地方。”苏云烟转头瞥向一侧的妆台:“女儿愿意将两件事都了结在苏府,查缺补漏便可。若是不能,女儿除了见官再无他法。家贼难防,女儿相信父亲也是这样想的。”
“你在威胁你的父亲?”苏川低头质问,苏云烟却不卑不亢笑中藏刀:“我在请求父亲。”
苏川无奈点头,将手上的账册递给苏云烟:“东西尽在这了,你阿娘在府上也是有吃穿用度的,年头久了,难免有些短缺。你自己细细查看吧。”
父亲是官场上了老油条,雍京里的老好人,好话说尽混搅是非的本领早就学会了,在苏云烟的身上显然已经不管用了,他便焦切的想要将这烂摊子甩手,赶紧平息后院杂事。
苏云烟接过账册和库房的钥匙不说话,打量着父亲眸中神色。
苏川却问她:“现在,你该满意了?”
苏云烟心中冷笑,脸上却波澜不惊的颔首行礼:“多谢父亲。”
闷头听见父亲的脚步远去,苏云烟提在心口的气,终于松了下来。账房上前,将柳氏嫁进苏家的嫁妆和后来的用度账目大略交代一番,剩下细枝末节便给了苏云烟自己核对。
苏慕和苏云烟兄妹两个对着瞪了瞪眼,又是一口气舒出。
虽不知父亲的反应算好还是算坏,苏慕还是要重新审视一下苏云烟:“你真是厉害,上次大火,这次掌掴苏迎儿,没有一件事不叫徐氏吃瘪。我若是有你这本事,早给杨绾娶回来了。”
苏云烟心里只有苦笑,这种冒头逼迫父亲缠斗徐氏的把戏,本来就是想要推给二哥做的,不想苏迎儿今日非要给自己吃上一通恶心,将自己逼到这里。
“二哥。”苏云烟轻声唤着。
“嗯?”
“徐氏对我们俩也就那样,遂你的聘礼我的陪嫁,也就只有那么样。旁添的,全靠账上的这些了。你现在也是阿娘的儿子,除了家中备下的,账上清点出来的现银尽数分出,田产铺子收上的账目分出一半,这些与二哥做聘礼吧?”
苏慕摇摇头,似乎是因为先前苏云烟出了几场大事,自己没有尽心帮忙而感到愧疚:“你能帮我娶到绾儿,我已经感激不尽,母亲的嫁妆我尽不敢觊觎。”
“你我同样的命数,日后少不了相互帮扶,即是亲兄妹,就不要过多推辞。定北候府看上去门高富贵,内里也一样错综复杂。二哥如今是嫡子,娶亲过后家中自有立锥之地,遂我多带些,给二哥少留下些,二哥也不要怪我贪心。”
这些话说得苏慕又羞又臊,前不久自己还将这个妹妹算计一番,如今面对人家源自肺腑的一番话,真是愧疚难当。暗暗的告诫自己,定要感谢苏云烟的好。
第46章 但尽好事
“你放心。”苏慕咬紧牙关态度诚笃的保证:“日后苏家只要有我方寸之地,便有小妹你的立命之本。日后这个家里,便不是徐氏一手能左右的了。”
徐氏能否左右苏家,苏云烟不在乎,自己只要母亲的嫁妆。
要知道,从小到大苏云烟吃过的家训便是靠山山倒靠水水跑,父母且靠不到,怎会将希望寄托在同父异母的二哥身上?握在自己手里的钱,才是真正的‘立命之本’。
苏云烟拿起母亲用过的掐丝垒花铜镜,细细的瞧着镜中的自己,没有应答苏慕的话。
苏川与徐氏借故说自己要照顾宾客,账房却也不说来搭把手。兄妹两个对着库房里的东西查缺补漏,一笔一笔的账目落到实处,到了天黑都没有清点完。
直到第二日日初,兄妹两个才勉强整理出一份缺漏的单册,求了二哥找人誊抄,苏云烟赶紧回到刚修好的暖阁去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