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的头似乎永远高抬,永远是副不卑不亢的模样。
一旦将那道身影印入脑海,便很难再忘却。
至少于景述行而言,正是如此,他向后退开一步,凝眸看向迟露,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他动了动嘴唇,朝她躬身认错,牵着迟露的袖子不松手:“您,还要我吗?”
迟露眉心一抽。
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她深深看了景述行一眼,又看向因为结界再度退回崖边,哭爹喊娘,抖如筛糠的修士们。
若修士们先前还打算靠蛮力制服景述行,在亲眼观看那场绞肉般的惨况后,便只剩下保命的想法。
又转头,看到铺在景述行眼底的委屈,仿佛被逼到绝路的人不是逢月城的修士,而是他。
迟露无奈地叹口气:“你怕不是前半生被幽闭太久,没见过人情冷暖,才变成这副模样。”
她掏出那条冰蓝色的发带,看到景述行乖巧地低头后,灵巧地在他的头顶扎起高高的马尾。
“待你离开逢月城,不再像先前那般颓然后,或许心性就能进步了。”她说。
转而想起了什么,试探着询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灵华宫?”
她从小是在蜜罐子里长大,知晓灵华宫中皆是良善之人,带景述行回灵华宫,想来对调节心态有莫大的帮助。
她提出可行的方法,安静地等待景述行回应。良久之后,她听见景述行小心翼翼地,像是怕冒犯到她那般开口:
“少宫主,愿意让我留在身边?”
“这话说的,跟你是我的仆从似的。”迟露奇道。
“是我因难言之隐欺骗你,对不起你,你又数次救我。若是你来灵华宫,我当以上宾之礼接待。”
她的笑容灿若骄阳,笑得景述行一颗心空洞洞,直往下坠。
迟露的说辞,景述行并非不信。
越是相信,他便越是绝望,最后只剩手指牢牢地拉住袖口,不愿意放开。
迟露会对任何人露出笑容,无论对方是谁,皆是相同的态度。就算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景洛云,是云翩翩,她也会这样微笑。
只要是任何一个不曾对她产生威胁的人,迟露的态度便始终如一。
景述行并不是那个特殊的人,他甚至比不上景洛云,起码他还因为各种原因,受到迟露短暂的青睐。
即使无情也可,能否将曾对他人说过的话,也对他说一遍?
迟露并不知道景述行在想什么,她对景述行道:“等我会儿,我有话想和逢月城的人说。”
她在半空中的巨网上,居高临下俯视那些修士。
“我问你们,化魂阵炼化神魂后,是要将神魂送去哪儿?”
底下的修士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复。
迟露皱紧眉头:“那些煞鬼是来自何处?”
依然没有人回复,反倒是背后传来一声轻笑。
迟露疑惑扭头,看见景述行满脸阳光,脸上挂着春风般的笑容:“少宫主何须审他们?有什么想不通的,直接问我便是。”
他眉眼微低,往下指了指:“或者,少宫主可以问他。”
迟露顺着景述行手指方向看去,一张俏脸登时皱成一团。
景逸的生魂,竟靠攀抓迟露此前种下的灵桩,硬是从渊底往上爬。
渊底的煞鬼,纷纷扑到景逸身上,用手、用牙,撕扯他的生魂,他依然坚持不懈地向上爬着。
被刀锋撕成碎肉的修士,也跟在景逸身后,力求离开化魂渊。他们脸上挂起明晃晃的惊恐,却无力挣脱煞鬼的束缚,爬到一半就摔下。
只有景逸,仗着生前修为高深,没被煞鬼拖下去。
“景家人到底如何招惹煞鬼,落得煞鬼非他们不吃?”
迟露正眯起眼睛,观察化魂渊的情况,修士那边也有所行动。
不顾宁夫人的哭嚎,取出法器,召唤未被景述行杀死的巨兽,攻击景逸。
景述行站在迟露身侧,温和地向她介绍:“江语慕设立化魂阵,并非为了利用阵法炼化神魂,整座化魂阵只是为了在里侧空间里,创造出化魂渊罢了。”
“…至于化魂渊的用处,相信少宫主也知道了。根据江语慕的研究,若是煞鬼吃掉景家的直系传人的生魂,可安分百余年。当然,她身为创阵者,亦将化魂渊维持平静十年有余。”
一声惨叫响起,逢月城的人用法器、灵武,施展各路神通,将遍体鳞伤的景逸捅了下去。
死去的魂魄,哪里斗得过拼尽全力求生的活人。
迟露皱紧眉头:“如此这般,就是百年无虞?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寻找清除煞气的方法,反而要靠活祭同伴?”
像景逸那样的大能,世上还有什么事能难倒他,竟逼他不得不举行活祭。
她看向景述行,又看向那些施展功法,誓要把城主拦在化魂渊下的修士。
“这其中,究竟有何缘由?”迟露无法插手,定定站在巨网之上,口中干苦。
这一问,不仅修士们回答不上来,也景述行轻轻摇头。
景述行垂下睫羽:“景逸从未透露过原因。想来,他原本打算保守这个秘密,让逢月城在不知真相的情况下,为他修炼做助力。”
他握拳抵唇,轻咳两声,身体微微晃了晃。
身上的疼痛越来越频繁,像是要撕碎他,再重新组成人形。景述行的手腕开始生疼,从最开始隐隐地痛感,到后来疼得仿佛要烧起来。
需要用力忍着,才能不被迟露察觉出异样。
与此同时,迟露腕上手环光华闪动。
系统催促她:“请宿主尽快跳入化魂渊,即刻为宿主开启死遁模式。”
九重玄幽塔外,几乎同步起了骚动。
迟露没时间理睬,她转向景述行,镇重地朝他伸出手。
“我邀请你前往灵华宫做客,不知大公子可否愿意一同前往?”
“若是不愿,我就自己跳了——”
“!!”话还未说完,迟露忽然惊叫出声。
她上一秒还脚踩实地,俏声说话,下一瞬身至于半空,往下坠落。
她被景述行牢牢地抱在怀里,景述行轻柔地环抱住她,不叫她因失重而难受。
眼前的事物飞速倒退,迟露却只来得及看到略带粉意的脸庞。
咚。
咚咚。
迟露听到仓促杂乱的心跳声。
她想抬头,却被牢牢地按住。
“少宫主,请闭上眼睛。”景述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近在咫尺。
咚咚咚。
迟露感受自己的心跳,听话地闭上双眼。
她没看到九重塔外的惨烈景象,没看到原本消失不见的外界煞鬼卷土重来,袭击景家血脉。
没看到远离逢月城的客栈中,少女温柔地笑着,举起手中发簪。
“云哥哥,为我戴上它。”云翩翩笑得灿烂至极。她的喜悦,早已超出了与心上人约会该有的程度。
无止境的白光刹那间向外扩张,像是从地狱窜出的蛟龙,又像是天道敞开的怀抱,举目是无尽的皑皑白雪,下一瞬又变作惊涛拍岸的泡沫。
化魂渊底的灵脉张开,将二人吞噬。
进入灵脉的一瞬间,迟露的意识像被抽离般,戛然而止。
吞噬二人后,灵脉逐渐闭合,化魂渊地煞鬼的哭嚎声逐渐远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深不见底的隧道。
周围一片漆黑,偶尔有灵力凝成浮光,星星点点地分布其中。
透过暗沉的光线,隧道内的景象浮入眼底。花草树木乍一看与外界无意,若仔细观察,即可看出任何的景观都是由纯粹的灵力构成。
世界内侧的灵脉,是依赖灵力维持生计的生灵趋之若鹜之所。
留存在灵脉之中的,大多都是精灵鬼怪,或是无法往生的魂魄。
景述行拭去眼中滚落的血泪,挣扎着把迟露放平。
一个不慎,血珠溅到迟露前额。所幸少女美目紧闭,安静地仿佛沉睡。
差一点点,就要被她看到这副模样。
景述行抬手掩面,他疼得脸色苍白,跌跌撞撞地退后几步,走到先前寻到的水潭边净面。
他掬起清水,以水为镜细细描摹,清理脸上的血污。
动作忽然停住。
指尖末端点在脸侧,顺着倒映中脸上的裂缝划过。裂缝逐渐变大,稍一用力,皮肤化为齑粉,噼里啪啦往下坠。
景述行呼吸一滞,捂住破碎的创口,撑住身体的手臂陡然僵硬。
与普通凡人不同,修真者陨落,若非特意保存尸身,全身灵力修为皆会重回天地,养育万物。
所谓身死道消,即是如此。
转瞬之间,景述行的整张脸已然变样,半面依然是温润美玉,另半面不停有碎屑跌落,只余一双眼睛转动。
再过数个时辰,泯灭就会蔓延至全身,这对于景述行而言,太过猝不及防。
哪怕从一开始,就知道有今日,也实在是太早,太快了。
他眼神发直,愣怔地与水中倒影对视,直到身后传来一声少女的梦呓。
“……景述行。”
景述行下意识遮住半面,回身看向迟露。
迟露在做梦,嘴角带笑,睡在冰凉的青石板,不知不觉间翻了个身。
此地乃是灵脉,到处都是山野精怪,迟露大咧咧地睡在这儿,早已被东西盯上。
他不能放她一人留下。
景述行咽下涌上喉头的血,朝迟露走去,去牵她的手。
“少宫主,借您的血一用。”幸好,他还记得传送符阵的画法。
指尖相触,又是跌落一地碎片。
骤然间,碎片化作流光回归,重新汇聚到指尖的破碎处。
景述行还没来得及惊讶,身上其余的空洞皆有灵力补上,愈合创口。
左手手腕上,赫然出现一枚碧色手环。
样式极为熟悉。
腕上的手环一闪而逝,转瞬后,出现在迟露的皓腕上。
碧绿青翠,显眼地招摇。
景述行顾不得探寻其他,牵住迟露的手,目光一寸一寸地在手环上移动,将任何细节凿进眸中阴影。
他撩起自己的袖子,找到手腕间的圈印。
不断地确认,直到心底的最后一丝侥幸被磨灭。
他认出了手环的名字。
其名共生环。
共生环天生一对,双双戴上后,寿命等分。提供寿命者手环变为印圈,藏于腕骨间,享受旁人寿命之人佩环,共生环不存主副环,可由寿元的增减转换。
景述行来不及想共生环的来路,思路被骤然卷席的疼痛打断,他下意识捂住左脸,等疼痛稍缓,才一点点往旁边移动。
掌心移开的地方,灵力修补痕迹消失前,他的眸中闪过图案。
膝盖重重地撞在地上,半碎的识海仿佛破了道口,冲击得景述行浑身发抖。
有些他从没有接触过的信息,正如惊涛拍岸,在他的识海中骤然出现。
迟露在做梦。
她梦见自己走出九重玄幽塔,离开逢月城,懵懂地欣赏一路山川锦绣。等她看到有趣的景物,想上前细看时,才意识到自己正不受控制地,跟随身前的少年。
不应该再说是少年。
梦里的景述行虽依旧未到举行冠礼的时间,但脸上的稚嫩早已尽数褪去,显得更加成熟。
迟露看到景述行身背包袱从逢月城离开,一路徒步,去拜访各个宗门。
与百姓同行时,偶尔会有人咒骂那不知名的恶鬼,杀死某个宗门的某个优秀的修士。景述行只是低垂眼眸,一言不发,全然不受外界影响。
唯一能影响到他的,是他愈发变差的身体。从最初害怕受凉,需要和普通人一样烤火,到不管穿再多的衣服,依然控制不住地发抖。
迟露跟着他坐在颠簸地马车上,听见他压抑地喘息声。
她担心他的状况,目光却落到半开的布包中。
入目是森森白骨。
迟露一个激灵,翻身从青石上坐起。
手中手环发出盈盈绿光,光屏闪过,提示她死遁开启成功。
“宿主已到达灵脉,接下来请自由活动,争取早日离开此地,回归灵华宫。”
周围灵力充沛,环境陌生,放眼望去,能看到无魂野鬼的踪迹,以及飘荡的黑气。
这种地方,也有煞鬼?
迟露揉了揉眼睛,确认即使离开逢月城,她仍能看见野生煞鬼,这才猝然发觉,景述行并未在她身侧。
呼吸当即慢了一拍。她尤记得化魂渊地的煞鬼啃食尸骨时的模样,迟露害怕景述行也遇到这种事。
她急急从青石上跳下,来不及整理头冠,寄出灵力探寻景述行的踪迹。
寻到景述行时,他的手中轻提一盏明灯,以浮光为引,静默地坐在清辉古道旁。
手中的明灯,以及闪闪发亮的灯芯,都是以纯粹的灵力捏出来的。漆黑的煞气围绕在他周围,靠近的煞鬼皆被他消灭,但仍有不少黑气络绎不绝。
那些修为低微的精怪,也藏于暗处,想趁机分一杯羹。
迟露抬起手指,倏地滑落,一道屏障稳稳落下,隔绝景述行的气息。
煞鬼失去目标,晃悠悠地离开。
“要是逢月城的人与我好好解释清楚,告诉我他们是被煞鬼缠身,我一人一个屏障罩下,一样能保全他们的性命。”
迟露从暗处走出,做出凶煞的模样,吓跑了暗处的小怪们。
“用得着这般苦苦相逼,用亲族活祭,变成如今失道寡助的模样。”说着,她忍不住感慨。
她伸手欲接过景述行手中灯笼,灯笼微微一晃,与她的指尖错开。
“少宫主若是碰了,会让它直接消失,不记得了么?”景述行眉眼半抬,平缓的语气让迟露有些不适。
迟露的脸上泛起笑容:“是我忘了,你坐在这儿做什么?”
景述行拳起手指,覆在唇前咳了几下,眉头蹙起,并未回答迟露的话:“煞鬼寻仇时,会遵循血缘决定寻仇的顺序。逢月城的气息永远无法被彻底隔绝,少宫主为我设下屏障,只是将我被袭击的顺序延后。”
逢月城的景氏族人,皆是景家一脉的近亲,因此煞鬼脱出时,才会遍布满城而不攻击外人。
若是迟露依照想法出手,或许哪个景家的不知第几辈后人,甚至姓氏里根本没有“景”这个字,也会跟着遭难,又或许煞鬼会钻透屏障,继续攻击逢月城中的修士。
这根本就是无解的命题,只能把煞鬼困于化魂渊,不让它们逃逸。
迟露神色颇为复杂,重重地叹了口气,听见景述行隐隐低咳,回忆起梦中场景,弯下腰问:“冷不冷?”
景述行看向迟露,眼中划过复杂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