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述行执手抬起帘子,神情中夹杂慌乱与无措,他怔忪地和迟露对视,注视窗前迤逦的身影。
时间仿佛过了许久,又如白驹过隙,迟露听见景述行几乎冲口而出:“不是这样的。”
他低下头,角度刚好,整张发烫通红的脸落入迟露眸中万千星辰中。
“少宫主夸我,我极是高兴。”
帘笼“刷”地放下,急切地像是再互说句话,就会闯下弥天大祸。
灵脉中大多角落漆黑一片,不分昼夜,那顶喜轿却因包围灵怪,灵力充沛,于幽暗无声的幻境中闪烁。
迟露搓了搓脸,将脸颊贴近手环,以凉意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她掩去身形,攀上枯燥的藤蔓,借由灵力掩护,如鬼魅般在灵脉中穿梭。直至视野中出现红墙朱瓦,高挂的红灯笼,迟露闪身于高墙之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她四下扫视顾望,找到那顶先前灵怪送来的喜轿,轿帘低垂,看不清里面的人。
比起灵怪们,她提前到来到院中许久。缩在墙上找寻下手时机时,迟露的思绪飘忽不定,乱糟糟地,把能想到的事情都想了一遍。
那怨魂也真是奇怪,从头到尾没有指明要抓的对象,即便发现抓错了,也不将人送回去,反而一并关起来。
若要结为道侣,必然是一夫一妻。灵华宫常有修士结为道侣,迟露也跟着去看过几次,偶尔能听新婚的修士们追忆往昔。
她虽然不懂,亦能感受到其中的欢欣。
一阵阴风拂过,她担心景述行的身体状况,忍不住探头朝喜轿望去。
帘笼被风掀起一角,恰巧将侧颜展露在迟露眼中。
线条干净利落,下颚被优雅的曲线勾勒出轮廓,他的嘴角仍噙着笑意,端的是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迟露又一次看呆了。
自从和景述行在一起后,或许是他实在太过好看,她盯着他的次数越来越多,从最初偶尔瞟几眼,到内心贪婪骤现,恨不得无时无刻不盯着他。
迟露的心情,随着小轿的起起伏伏变动。
狂风大作,灵怪们惊叫着将喜轿放下,顷刻后小轿腾空而起,翻倒在地。
“郎君,是那位娘子的灵力,她或许是觉得我们太慢了。”灵怪聚在一起,瑟瑟发抖。
迟露眼睁睁地看着轿子翻倒,一颗心提到嗓门眼,寄出灵力快速飞至轿边,欲打探情况。
还没等她神识入轿,帘笼霍地被人掀开。
红妆男子从内走出,嘴角挂着温和的笑容:“既然如此,我们维持周全的礼数,快些过去便是。”
发现景述行安然无恙,迟露先是松了口气,旋即神识探入轿中,发现景述行在里面藏有乾坤。
她看见一尊灵力凝成的女像。
或是捏成的时间过于仓促,女像容貌模糊,后脑的长发却极为清晰,几乎根根顺滑,浓密厚重。
女像旁有一根发带,同样是由灵力凝成,纵使女像与发带迅速消散,迟露仍然在其上发现诸多练习的痕迹。
脸上止不住露出讶异神色,随后哑然失笑。
迟露捂住嘴,笑得浑身颤抖。
景述行是小孩子吗?就因为被她笑话不会梳头,就从此赌气,连坐喜轿都在练习扎辫子?
虽然不知道他的能力究竟是什么,但能轻易摧毁逢月城的权能,是被他用来做这种事的吗?
迟露险些笑出了眼泪,直到发现阴森的气息逐渐浓烈,有怨魂在不停靠近后,才止住笑意。
她看见远处的红妆下,伫立身穿民间绿色婚服,以扇遮面的窈窕女郎,她安静地候在那儿,不靠近,却没有半点放人离开的意思。
灵怪们同样注意到了怨魂,顿时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景述行好脾气地弯下腰,与他们笔画:“既然她不喜我们乘轿,麻烦你们为我变出马匹,让我去见她。”
捡起一根树枝,于地面细细描摹,告知灵怪何为“马”,大小几何,毛色怎样。
不一会儿,一匹神采俊逸,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便被灵力造出,景述行牵住缰绳,施力试探几下,旋即翻身而上。
他尚未被打碎灵台时,是一日千里的天才修士,降妖除魔的过程中,骑乘的灵兽不计其数,区区的马匹于他而言,可谓熟能生巧。
只是不知道,他的身体是否还能承受住马背颠簸。
迟露眸光一暗,心头郁气涌上,回过神来,景述行的目光清清凉凉,由远及近将她笼罩。
马背上清朗俊逸之人,一身艳丽的红妆,目光如清冽涓溪,凉而不寒。
不知怎地,迟露想到此前看画本时,偶
PanPan
然在一旁看到的批注。
所谓是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景述行朝迟露遥遥使了个眼色,而后驱动坐下白马,朝绿衣的新妇走去。
迟露明白她的意思,灵力缠绕周身,呲溜一下从墙头滑落,步履轻轻地朝院内的小轿走去。
院内散布不少灵光,想来是怨魂布下的灵力,防止有人来搭救轿中人。
对于迟露而言,却如入无人之境,她操纵灵力隐藏身形,在灵脉中与隐身无二。
只消片刻,便来到小轿前,扫视一圈确认四下无人,设置结界隔绝与外界的接触,扬手掀开轿帘。
一声惊喜的呐喊声直接冲出:“云哥哥,你来救我了——哎?”
迟露无奈地扶住额头,嘴角抽搐,拽住轿帘用力甩了甩:“云姑娘,幸亏我提前布下结界,不然我可要被你害惨了。”
云翩翩呆坐于轿中,四肢被灵力捆住。
她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傻愣愣地坐在轿中,和迟露四目相对。
迟露蹙起眉头,无奈嘱咐:“别再出声。”
钻入轿中,手执赤魂鞭,劈手斩断束缚云翩翩的灵力,将她扶出小轿。
云翩翩当真听话,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此时,景述行已然来到绿衣的新妇前,他翻身下马,恭恭敬敬行礼。
“那些小妖说姑娘在寻找意中人,硬是拉着在下前来此地,非得让姑娘看过才罢休。”他温言道,脸上笑意不减半分。
那绿衣女郎看见他,忽而冲上,亏得景述行早有准备,身前凭空竖起结界,阻隔一人一鬼。
迟露拉着云翩翩从小院出来时,正看见景述行骈手轻点,拉开与女鬼的距离。
他拧起眉头,声音难得带了严肃:“我与姑娘非亲非故,还请姑娘慎言,莫要让旁人误会。”
新娘子的魂魄不停靠近景述行,她的口中念念有词,愈是靠近,遮脸的圆扇愈是颤动。
“找到了,找到了,和先前那个不一样。”新娘子念念有词,“一模一样的人,一模一样的气息。”
“我有事要问你。”
她对面之人嘴角轻浅笑意不减,步步后退,而后抬手,温和道了声:“就在此地,姑娘请留步。”
他下意识地蜷曲手指,终是克制住自己,没将那道鬼魂湮灭。
于他而言,让魂魄彻底消失,只需一念之间。自从在逢月城大开杀戒后,杀念和恶念如水坝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坐在茶楼上,随意挑选想杀之人,比拖着疼痛的身体蹒跚行走更简单。
可他偏偏行不得,若是真凭心而动,定会受迟露责备。
景述行眯起眼睛,硬生生将眼底的杀意压下,手指维持弯折的状态,轻轻于手背扣动,他侧身让开,给迟露留出足够的视野。
迟露扣紧腰间赤魂鞭,上下打量绿色长裙的新娘子。
念动灵华宫的功法,骈指于眼前划过,再睁眼,已能完整观察到新娘子身上流动的灵光。
“咦?”
迟露眯起眼,下意识地呢喃一声。
身侧的云翩翩拉住她的手,和风细雨般软绵绵地劝说:“少宫主,不必如此担心景述行。”
见迟露看过来,云翩翩顿时弯起眉眼:“你们既然能从景逸手里逃出,想来必然是因为大公子深藏不露。难道少宫主不想看看,大公子实力到底几何吗?”
迟露全神贯注观察“怨魂”,闻言,目光回转,落在云翩翩身上。
娇俏可爱的少女睁大一双美目,端的是温柔似水的模样。
“别刻意寻求保护。”迟露和景述行一起处习惯了,差点情不自禁伸出手,往云翩翩的前额敲几下。
“我与他是偕行之人,若是我要逼得他使出全力护我,那便是我的问题。是我太过弱小,才会拖累他。”迟露将赤魂鞭绕在手中,转了几圈。
“况且,他身体不好,应当尽力避免出手。”
在新娘子的鬼魂不管不顾,朝景述行前迈一步时,迟露将云翩翩扔进防护结界,扬鞭出手。
她脸上带笑,全副武装,将景述行护在身后,身上的法器珠光流转,爆发的灵光将魂灵逼退。
“抱歉,姑娘确实是认错人了,因为她是我带来的。”
另一手捏诀,新娘子刚抓住赤魂鞭,心决已成。
迟露默念一声:“结网。”
细如蛛丝的灵网当头罩下,一个还不够,几乎顷刻之间,迟露手中动作不停,一口气捏成无数的灵网,挥手抓在掌心束起,将鬼魂牢牢困住。
绿衣新娘脚步顿住,一手仍执扇遮面,透过扇面,迟露感受到幽冷的目光直扫而来。
“徒劳。”怨魂冷冷道,身上立时爆发出金光,欲挣脱灵锁。
赤魂鞭重重抽了上去。
“你以为我的武器是用来做什么的?”迟露扬起眉眼,脸色不变。
挑选武器时,那些长老之所以将赤魂鞭硬塞给她,其中的原因,正是赤魂鞭能补足灵华宫武力的短板,只要由修为高深的大能注入灵力,使用赤魂鞭时,内里的灵力亦可为迟露所用。
遇到景逸那样的强者时,依然只能束手无策,但不代表寻常时刻,迟露也要受灵华宫功法的缺陷所困。
她神色凝重,死死盯着新娘:“敢问姑娘,和灵华宫有什么关系?”
“你身上的灵力纯净,绝非所谓‘怨魂’,又有我宫生字灵符加持,应当是即将回魂之人。”
但她身上并无阳寿未尽的迹象,相反,是有人刻意为她续命。
迟露一手执鞭,一手勒住灵网,将魂魄往她的方向拉。
一拉,没拉动。
无形的力道从后袭来,魂魄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她挣扎地抬起头,看见面泛惊讶的少女,以及身后眉眼微垂,温和地看着少女的男子。
肩上被施加力道,魂魄扑倒在地上,她挣扎着想站起,却发现自己的脖子像是被铁索拉拽,硬生生拴在地上。
她想直起身子,连尝试了几次,皆以失败告终,最终,以一个几乎称得上匍匐的姿势趴在地上。
耳畔响起少女慌张的声音:“不是说了不让你出手吗?我给你的法器呢?那些也能挡住恶魂的阴气,你为何不用?”
迟露攥着他的袖口:“你现在这样,和直接从正面硬闯有什么区别?那穿上喜服假扮新郎,坐上小轿潜入此地,那么多功夫,不都是不想让你出手,白白让自己难受么?”
回忆起梦里的模样,她又气又急:“你不疼吗?”
她听见景述行不掩欢欣的回答:“原来少宫主是这么想的。”
他温和地摇头:“你多虑了,我并不难受。至于为何要大费周章,取巧进入此地。”
手肘抬起,大片夺目的红色撒落眼中,景述行稍移开目光,不与迟露对视:“少宫主不是说…还没看过我穿这种衣服么?”
“所幸结果上佳,我的这身衣服,少宫主是喜欢的。”
迟露瞅着那张微微泛红的脸,迅速伸手,往他脸上掐了一把,用了五分的力道,景述行原本只是微红的脸,一下子变得更红。
景述行猝不及防,脸上传来一阵刺痛,慌乱地看向迟露,发现她脸上杀气腾腾。
“我出去找你算账。”迟露瞪他。
这种不爱惜自己的心态,是病,得治!
哪怕景述行正捂住脸,满脸无辜地望着她,迟露也铁石心肠,决定在和他说清楚去,不给他好脸色看。
她板正脸上表情:“你放开她,她身上有灵华宫的符文,说不定与我宫关系匪浅。
景述行还没明白迟露生气的原因,又听她拖长语调:“放了她——”
下一瞬,怨魂脖子上无形的灵锁被解开,她跪坐在地上,圆扇从手中滚落,不再遮挡脸部。
迟露顿觉那双眉眼有些熟悉,似乎是她的故人。
她加固手中的灵锁,用赤魂鞭加以威慑:“你与灵华宫是什么关系?”
怨魂露出脸庞,是个年轻的姑娘,看模样比迟露大几岁。
她咬牙看向赤魂鞭,又看了看身上不起作用的护身符文:“你又是灵华宫的什么人,为什么会和他们待在一起?”
被绑住的数息间,她身上的防身符文、法阵被尽数废除,不是通过蛮力破解,而是废除者精通这一系列的符法,轻而易举地将其消解破除。
如此的轻易,眼前的少女在灵华宫必然有一席之地。
迟露确认鬼魂不会再威胁到旁人,寄出灵力四下游走一圈,未察觉潜在的敌人,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
“我是灵华宫的少宫主,刚从逢月城出来,与景家人待在一起,难道不正常吗?”
“逢月城。”鬼魂念着这三个字,反复在舌尖上滚动几下。
她仿佛突然爆发,从地上起身:“没错,就是逢月城,你们逢月城的人,姓景的人,都有那股气息。”
说罢,抬手指了指景述行,又抬手指了指云翩翩。
“我找了很久,你们这群人一个个跟缩头乌龟似的,藏在城里不出来,终于让我碰上好运气,一口气寻到两个。”
迟露想起逢月城的那些煞鬼,他们同样纠缠景姓众人不放,忍不住暗暗心惊。
“你不去返魂苏生,找他们做什么?”她问。
鬼魂冷笑一声,她抬头看向迟露,话锋一转:“我姓徐,少宫主可对我家医馆有印象?”
迟露稍加思索,点了点头。
她想起女鬼的眉眼像谁了,像灵华宫门下的宾客,一名实力高强的医修。
医修实力高强,在琢磨替景述行寻医时,迟露甚至想过直接去寻他。
他可是名神医,如果有他出手,无论是碎裂的灵台,还是破损的灵根,都不在话下。
回首瞥了眼景述行,迟露再度对鬼魂开口时,语调忍不住又柔和了几分。
“你父亲曾向我提过你,他仅有一个女儿,名唤徐诗灵。”记起医馆,记忆便源源不断地涌上,“说你身体孱弱,又没有修行的天赋,一直在家中静养,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按眼下的情形来看,她一直在灵脉游走,又以扇遮面,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不像是受人胁迫,反倒是她主动变成孤魂野鬼,前往灵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