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是方荨?
这念头一起,她更觉烦躁,“算了,不必传了,都下去吧,本公主一人静静。”
秦太医一看势头不对,当机立断,“不如让驸马进来再诊诊脉?公主下令以后只用老臣的方子,但您伤得太重,路上多亏了驸马爷及时稳住情况,又在外头等了一夜,与老臣时刻商量用药。”
他可不想一人扛起公主的病情。
楚纤歌朝窗外看了一眼,什么都没看到,口吻却明显比刚才软和几分,“你这俸禄挣得可是一点风险都没有。”
秦太医不好意思堆起个笑,脑袋转得倒是灵光,“是老臣医术不精,恳求驸马帮忙,长公主放心,绝不是您朝令夕改。”
楚纤歌嘴角一抽,她就是拉个横幅在街上说明自己不喜欢方荨了,估计也没人信。
不多时,碧玉领着人进来了,方荨衣服都没换,外衫上还沾着她的血,精致好看的桃花眼下一片乌青,进来朝里屋瞧了眼,隐约听见楚纤歌喝药的动静,才继续和秦太医讨论起来。
药徒在外头按照方子修改消肿药膏,秦太医挨着暖炉打盹儿,方荨竖起耳朵听里头的动静,一直在等楚纤歌传他。
直至药膏研磨好,碧玉进进出出好几趟也没看他一眼,好像都忘了他在。
“长公主,宋侍卫拿来的信件,都是驻守在外的将士跟您请安的。”尽管碧玉说话很小声,但方荨听得真切。
很快,楚纤歌的声音响起,比寻常时候低哑,像鼓槌击打在他心上,“嗯,放在书案吧,得空本公主亲自给他们回。”
碧玉话音刚落,窗外传来宋停禀报声,“长公主,乾宁宫来人,说太后有请。属下是否派人告知太后您身子不适?”
宋停声音略大,秦太医被吵得一个激灵,小声道,“这么大声,府外都听见了,真是的。”
方荨知道楚纤歌和太后的关系微妙,宋停怕是故意让传话的人听见吧。
碧玉打帘猫了一眼,撅着嘴道,“早上陛下刚写了手谕褒奖您为国除掉奸细,好好养着,太后这会儿就派人来传,她要真有心,合该派人过来看您才是。打从您剿匪回来,她一次都没问候过,这会算什么!”
楚纤歌正尝试慢慢弯曲右臂,再伸直,虽然不算利索,但已经没太大痛感,她挺满意的。
“放肆!你是嫌我没跟太后打起来不成?”楚纤歌轻斥一句,凤目还带着几分调笑。
碧玉却是不爽,剁了剁脚,又道,“她要不信,让秦太医去回话!”
秦太医一个趔趄,差点没从软座上滑下来,满脸惊恐拒绝。
“打水进来,伺候本公主更衣。”
“驸马说了您吹不得风,受不得凉,万一烧起来就麻烦了!您不能去。”
第23章 腌砸东西
楚纤歌换了金线勾纹的大红马面裙,金冠垂下来的流苏熠熠生辉,将她气色不佳的眉目添了几分贵气。
她将缠着绷带的右手背负身后,一出内室就看到方荨目光灼灼递来一瓶药,“这个带着,有什么不适就吃一粒,提神镇痛的。”
楚纤歌也没客气,径直放到袖袋里,越过他走了出去。
方荨慢慢缩回胳膊,眼底一丝来不及流露的欣喜转瞬即逝,外头宋停点了人跟着楚纤歌离开,就在脚步声消失前,他猛地掀开帘子,“公主!”
一时,寻欢阁院子里的草木都停下了呼吸,楚纤歌左手提着裙摆,抬起的脚步一顿,微微侧首,露出流畅的侧脸线条,映着被风吹动的金丝流苏,好看得像一帧画卷。
方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喘着粗气,喉结上下动了几次,“早些回来换药,时辰过了效果就不好了。”
楚纤歌心上一动,像被风吹乱了柔软处的青草。
不知何故她有种远赴生死一线,家里多情痴缠的妻子含泪不舍地目送自己···
那三年每次都是她一步三回头,看着方荨冷漠的背影,生怕自己再回不来,硬生生把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当成归宿和温暖,如今那人主动唤她,她却连头都不敢回。
方荨啊方荨,你总是有千万种法子扰乱我的心神。
于是她给了自己一点时间,慢慢平复心绪,回头看他的时候凤目一片平静,“方荨。”
“我在。”方荨手指紧紧抠着门框,虽隔了很远,但他能确定楚纤歌眼里重新有了他的样子,于是他觉得心脏快跳到喉咙了,欢喜也写在了脸上。
“你在寻欢阁等着,回来我与你有话说。”
“好!”
他站在门前,看着楚纤歌离开的方向,活像一座望妻石。
赵嬷嬷冲他笑着,“老奴待会儿就让人收拾与卿殿,等驸马搬回来!”
阿四从廊下跑过来,用药杵捶了自己大腿两下,按捺不住道,“我再也不用睡草席了!”
······
宋停顾及楚纤歌伤势,吩咐轿车走慢些,卡着时间到了宫门口。原本陛下说过,对长公主免除一切虚礼,甚至可在宫中骑马坐轿,被楚纤歌当即驳回。
宋停一想到去乾宁宫那么长的路,就不乐意,但还是规规矩矩递了腰牌,做好登记,侍卫一见是长公主轿辇,立刻跪立两边等候。
楚纤歌刚下轿子,就见林慕风从石狮子后头跑过来,一副想说不敢说的别扭样。
宋停立刻挡在楚纤歌身前,“林公子!相爷居然还能让你出来?”
“我爬的狗洞,我爹这会在佛堂念经,不会发现的。”林慕风看着楚纤歌,心里一片兵荒马乱,满脑子都是她杀金翰时那森寒决绝的样子。
他没见过她打仗,想也想不出来,所以真正目睹血淋淋的场景,目睹她自损八百伤敌一千的行为,就知道这辈子再也不会有谁的出现能替代楚纤歌。
楚纤歌也不想见太后,所以没催他,静静将他那些小表情收入眼中,在宋停身后低低道,“早晚林相要跟我算账。”
小时耽误林相娶妻,长大耽误林相儿子娶妻···先帝和相爷相扶相助的千古情谊真真要败在她手里了。
宋停忍俊不禁,见林慕风身边也没个随从,愁道,“得,要不带个鞑子满街溜达,要不连个狗都不带,一会儿属下送他回去,相府管家见着属下都要晕。”
林慕风愧疚地看着她,挺直胸脯,“对不起!是我糊ᴊsɢ涂,不,我脑子抽了···引狼入室,差点害了你。”
敢作敢当,还算个男人。
楚纤歌点点头,“好,我接受。说完赶紧滚回去,没事儿别再找本公主。”
“等等!”林慕风耳朵红得滴血,试了好几次都没法直视,她好看得像画里出来的天神,不,画里的天神都没她好看。
“你、你···那天为什么要孤身赴约?”他鼓足勇气问出来,垂在身侧的手却慌得到处瞎扣扣,“我在信上都提醒有危险,你怎么、还来!”
楚纤歌脸上浮起一种“他是不是脑子不好使”的疑惑,想狠狠打他一拳,奈何自己右手还敷着钢针,叹了口气道,“废话!知道你有危险,本公主不去救,难道回府喝酒庆祝相府以后能省口粮食吗?”
“噗。”宋停没忍住,笑出了声,连带宫门口的侍卫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起丞相儿子来。
林慕风抿唇,“我是说···哎呀,总之以后我的命就是你的,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楚纤歌真想替林相敲开这孩子脑袋,看看里头装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但他这话跟她当初缠着方荨时说的一模一样···
这就真的是离谱,难怪打动不了方荨,因为真的···很幼稚!
不等她赶人,一盏宫灯盈盈照了过来,是乾宁宫管事太监如意,他朝楚纤歌行了礼,“太后等您许久了,怕您受颠簸,特让奴才来接。”
如意又对着林慕风微微欠身,不自然的一张白脸抿起三分假笑,“林公子也在,天马上要黑了,奴才让人送您回去?”
林慕风不喜欢这家伙,如意出了名的两张脸,对人客气有礼,但转身就能挑着错处将你捏扁,仗着太后的势,没少贪银子。
“不必。”
他又看了楚纤歌一眼,怕她觉得自己是随便说说,又郑重其事强调了遍,“我说话算话!”
楚纤歌没理他,跟着如意进了宫,直到看不见那红色身影,他才整理好衣裳,递了牌子,道,“我有要事启禀皇上。”
宫卫垂着头,但嘴角的嘲弄丝毫不减,“林公子,以您的身份还没有面圣资格。”
林慕风冷哼一声,“有关鞑子细作,你若担得起责,本公子这就回去。”
······
如意带着楚纤歌到了乾宁宫,正赶上太后用晚膳,“请长公主在此稍候,太后近日胃口不佳,用完饭需稍事歇息,您见谅。”
哼,一路上晃晃悠悠,说是体恤她有伤,恐怕就等着要与晚膳时间撞上。
算了,她爹给她娶的后娘,虽然差了十几二十岁,但对她老子不错,还给生了儿子送终,等等就等等吧。
“不碍事。太后身体要紧。”她淡淡扫了如意一眼,“带本公主去侧殿便是。”
然而如意面露难色,“长公主恕罪,侧殿前日被宫女洒了驱虫药,那小蹄子不懂事,弄得屋子里都是味儿,怕是、待不得。”
楚纤歌一听就知道准是有人给太后上眼药了。
要不说他老子眼光独到,娶的这个续弦天生就是块宫里当娘娘的料,瞧这手段无师自通。
“意思是本公主就在外头候着?”她眉峰一挑,如意当即面露惶恐。
“岂敢岂敢!长公主千金之躯,太后又心疼得紧,您若不嫌弃,可否先去后头的传侍房稍等?”
传侍房?
那是奴才值守的地方,楚纤歌要去了等于自降身份。
“混账东西!外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母后故意打压本公主,你在宫里待这么久,脑子喂狗吃了?”
如意背后直冒冷汗,扑通跪倒,“奴才有罪,奴才该死!”
“你是该死!若不是念你伺候母后多年,今日就摘了你脑袋!”楚纤歌岂是束手就擒之辈,太后面前她忍就算了,可如意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在她身上动腌砸心思!
“滚!”
楚纤歌一脚将人踹出老远,如意看着袍子上的脚印,紧咬牙关都藏不住眼里一闪而过的阴冷。
第24章 太后的演技
太后林静漱了口,又抿了香茶,宫婢才将晚膳撤下,旋即又摆了两盘时蔬瓜果,清甜的味道令太后格外满意。
文贵妃跪在榻前替她捶腿,帐子里夜明珠柔和的光晕笼在她年轻好看的脸上,却也遮不住眼里的落寞。
楚霁云只有她这么一个贵妃,外头都说圣眷优渥,连娘家人都暗示她赶紧生个皇子,好坐上皇后宝座。
可文婷婷有苦难言,进宫两年,皇帝碰都没碰过自己,即便宿在她寝宫也是与她分榻而眠。为得宠幸,她连妓馆里下贱的勾引招数都使过,结果触怒了楚霁云,他捏着自己下巴,眼神冷得骇人,“再有下一次,文氏一族就别在京城立足了。”
那时她才明白,皇帝不喜欢自己,可他为什么从众多秀女中点了自己?论背景身份,文家只是五品京官,别说替皇帝办事,就连大型宫宴都未必有资格参与。
她以为是楚霁云性格冰冷,不近人情,直到偶然间瞥见皇帝看长公主的眼神···她不敢乱想,可种子一旦埋下,时时处处都在指证她的猜想。
楚纤歌侯在院子里的动静不小,呵斥如意的声音更是整个乾宁宫都能听见,文婷婷心里的虫子不住骚动,见太后在自己的按摩下舒服地闭着眼,忍不住道,“如公公是太后身边老人了,就连陛下都体恤三分颜面,长公主带兵久了,脾气都这么大。”
太后慢慢抬起眼皮,竟也不生气,“如意仗着哀家,没少在下头作威作福,让他吃个教训长点记性,免得旁人总以为是哀家糊涂。”
文婷婷一怔,太后怎么帮楚纤歌说话?
她尴尬笑笑,“太后所言极是,嫔妾浅薄了。”
“她在外头等多久了?”
文婷婷看了眼桌上的茶,保守估计,“约莫一盏茶功夫,听说这回和鞑子打架伤得严重。”
太后闻言,缓缓抬起手臂,文婷婷赶忙起来将人扶好,见她威严一露,喝道,“大胆奴才!长公主到了不及时禀报,还不快请进来!”
口吻中三分薄怒七分担忧,文婷婷忍不住想给太后竖大拇指。
楚纤歌等的浑身发冷,一进内堂就被热气笼着,将大氅丢给宫婢,一看文贵妃也在,她身上不知带着什么香,甜腻腻的。
她弟弟不喜欢这味儿,真不知道怎么忍的。
“儿臣给太后请安。”
她行过礼,文贵妃垂首上前,“嫔妾见过长公主。”
“几日不见,文贵妃圆润不少。”楚纤歌瞧她气色不太好,想说句好听的哄哄,结果这话一出,文婷婷更不快乐了。
比起楚纤歌长身玉立,挺拔精神的姿态而言,文婷婷觉得自己连狡辩的余地都没有,讷讷回了句,“嫔妾比不得长公主内外兼修,闲人一个,自然要发胖。”
嗯?
楚纤歌笑容一潋,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本公主不是这意思,文贵妃有陛下宠爱,福慧双修,是天下太平之相。”
文婷婷颔首轻笑,又作了个揖才退开。
隔着月影纱,楚纤歌瞧见太后一身紫云缎子,发髻上珠钗不多,但耳后两副点翠一看便是稀罕货,将她白皙的肤色衬得越发高贵得体。
“听闻太后近日胃口不佳,儿臣未能及时探望,望太后恕罪。”楚纤歌躬着身子,用词尚好,但怎么听都是一股直愣愣不真实的味道。
等了许久,太后也没吭声,寂静使得内堂过于温暖的气息有了窒息感。
楚纤歌维持姿势不变,耐心等着,可她僵持片刻的右臂以及手指已经轻微发抖,太后仔细将人打量几遍,最后眼神落在缚着钢针的右手上,当即冷下脸,重重拍在小案上,“跪下!”
以文贵妃为首的几个宫婢吓得不轻,眼里浮起阵阵慌乱,接连俯首跪地。
楚纤歌一愣,挑眉隔着帘子与太后四目相对,一时没反应过来。
太后凝眉,加重了语气,“怎么?没有先帝爷的牌位,你连哀家都不认了!”
得,说的是她。
往日再怎么不愉快,两人也能假惺惺装个母慈子孝,尤其太后怕外人说她苛待自己,表面做得一向周到,突然怒气冲冲让她下跪···还真让楚纤歌心里没底儿。
她略一犹疑,在旁人眼里已成了目无太后。
下一刻太后掀帘而出,两步走到她面前,横眉怒道,“哀家跟先帝爷发誓,就算薄待了阿云也定会好生照顾你。可你呢?有伤不养,有病不治,遭了刺客不说,还不要命去抓什么鞑子!看看这是什么!你让我如何有脸见先帝?”
太后又急又气,声音狠戾,手却小心翼翼摸着她折断的手指,感觉再多一刻眼泪就要淌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