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也是怨自己的吧。
此时忍不住垂下眼,她道:“国师怎么样?要不要我给你将太医叫来…”
江潋好似没听见她说什么,自顾自的开口将她打断,“昨夜,臣恍惚间将殿下错认成了故人,冒犯了殿下。臣有罪。”
宋言抬眼看他,忍不住脱口,“你说的故人,是你口中的…”
“言儿。”江潋再次将她打断,看着她的眼睛,又道:“槿琂。”
一时间,宋言有些摸不清自己心中所想,昨夜那一连串疑问似乎也消失不见,少倾她才干干出声:“原来是这样么?”
“不然殿下觉得是哪样?”
嗓音陡然又冷了许多。
宋言闪过的许多个念头忽然被浇了一盆冷水一般。这让她再次觉得难堪,咬了咬牙一时没说话。
江潋这时缓缓从地上站起身,神色冷淡,却立在她面前恭敬行礼。“请殿下责罚。”
宋言垂着的眸子落在自己那只沾了血的手上。也冷了声音,“我不会罚你。”
江潋依旧弯腰不动。
宋言抬眼看向他发顶,忽然冷笑了一声,“见了昨日那翻场面,我倒还是要问问国师,当真还有命活到将我治好?”
江潋立时道:“殿下放心。臣必定会活到那个时候。”
宋言忍不住又冷笑一声。“国师是不死之身么?昨夜那般,换做常人,早就撑不下去了吧。”
江潋沉吟,于是如实道:“昨夜满月,阴气盛,所以格外磨人。剩下的几次就不会这般了。”
宋言前所未有的直直打量着他,将他虚弱的样子从头看到脚,又生出点不忍。无言良久才轻声吸了口气。有些无力道:“你回房歇息吧。后日在接着启程。”
却不想,江潋立即沉沉开口:“殿下是为了叫臣休养才刻意改成后日启程吗?”
宋言站起身的动作一僵。不可思议看他。气的手有些抖。克制了一会,才沉声道:“当然不是!”
江潋与她颔首,神色倒似乎是轻松了一般。“那是臣冒犯了。臣劝殿下明日照常启程。三日后殿下还要发作一次。若不照常启程,往后一连几日无处借宿,殿下只能在马车里发作了。”
宋言忽然哼了一声,“国师都说了能活到我痊愈,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但昨夜不是只你一人受罪了。本宫也没好到哪去。在马车里发作就在马车里发作,今明两日本宫要好好歇息。你出去吧。”
说罢人就转进了屏风后的内室。
江潋皱眉看那屏风,看了片刻,只得折身出去。
琼华在外守了一夜,靠着墙止不住的打瞌睡。听见屋门响动,人迷迷糊糊醒来,待看清江潋样貌,顿时一个激灵醒了彻底。
“国…国师,您这是…”
那素日清清冷冷的脸此时白的近乎透明,唇缝间更是沾满了干涸的血迹,下巴脖颈上的血迹看得出来擦过,但还是留下几道血印。胸前衣裳似是已叫血浸透,贴在身上。
就连落在身侧的手指也沾满了血迹。
琼华倒吸一口冷气,“公主她…”
江潋余光看她一瞬擦身过去,“殿下无事,去伺候殿下清洗吧。”
琼华‘嗳’一声应答,急着往屋中去。
“琼华姑娘…”
琼华身形止住,看向又将她叫住的年轻国师。“国师请讲。”
江潋这时驻足侧脸看她,低低道:“劳烦你,等会忙完了,帮我交代一声送些水到屋中。”
琼华眼神再次落在他那浑身的血迹上。顿时有些内疚,“成!我伺候完公主就着人去给您送水。”
言语间及其客气,实在是琼华觉得他可怜。
没个贴心在意他的人伺候就算了,连自己也只一心记挂公主,却忘了是谁救治了公主,又成了这般可怜样子。
江潋与她点点头,道:“多谢。”随即拖着有些轻飘飘的身子进了一旁的屋子。
屋中一夜无人,门窗紧闭,闷得有些浊热之气。
江潋却好似感觉不到,只合了门扇,缓慢走到床榻边一头倒了进去。
双眼盯着清灰的帷帐一眨不眨。染血的唇缝微微分开,让胸口的呼吸更通畅了些。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宋言的样子。跪在他身前,握着他的手,跟他说‘我在’。
喉结轻滑。他忽然觉得喉间有些哽咽。
怎么能又走到这一步。
绝对不能。
万万不能啊…
“言儿…”沙哑的低唤飘在帷帐间。“我错了…”
一点清泪自眼角划进鬓间。
看着帷帐的双眼忽然紧紧闭上。
“君上…”
一声轻喊自床榻边传来。
江潋抬手抵了抵眼角,侧头去看,就见那常见的小仙使正捧了一摞文书站在床边。
见他看过来,小仙使试探着道:“这是下一批公文,君上,君上还处理吗?若是不便…”
双眼快速在榻上虚弱的江潋身上扫了一眼,“若是君上不便,在往后推推也不是不行。”
“放在桌上吧。明日晚上来拿。”
出乎意料的回答。
小仙使即刻道是,弯腰将文书全数堆到外间书桌。
“上一任宫主留下的庶务还有多少?”
小仙使两步又回到床榻边上,回到:“回君上,还有个三四万册。”
“三万还是四万。”
小仙使:“三万八千多…”
江潋闭了闭眼,“你往后挑着我住客店的时候送来。等回了皇宫,每夜都要送去新的。”
小仙使即刻点头,“是。”
“回去吧。”
“是。”
小仙使挪了挪脚。犹豫几息,还是道:“方才我来的时候看见正有人抬水上来。要我伺候君上沐浴吗?”
江潋闭着眼不动,“不用,去吧。”
“是…”
轻飘飘的一阵白烟散开。屋中重归静谧。紧接着就是敲门送水的声音响起。
第167章 六十七 故人
自那日清晨之后,宋言已经整整两日没见过江潋。
不论是用饭还是叫水,他人只隔着门扇与外边吩咐,再没踏出房间半步。
只知道人还活着,不知道身子养的怎么样。
出发这日晨起时天微微有些阴沉。大早起的闷热难忍。
“公主,等会车内必定是又热的要命。”琼华已经开始担忧,跟在宋言身后忍不住抱怨。
宋言看一眼客栈门外,车马已经套好。行李物品一应安置妥当。目光自那立在车旁的人划过一瞬。
看样子就等她与四娘蹬车上路了。
“无妨,等会我在车中带着帷帽就是了,等到了山野再摘下。现在将缎帘全都打起来,热不到哪去。”
说着转向四娘,柔声问道:“四娘,等会在车上带着帷帽好不好?季怀生让你摘的时候你在摘,好吗?”
四娘蹙眉看过来,“五娘,那多难受,为什么要带着帷帽?”
宋言叹气,心道又得好一阵说服。“因为你是公主啊,怎能任百姓打量,任别人评头论足?”
四娘不解,“那又怎样,看就看嘛。”
季怀生现下比谁都头疼,听她这样说,又不得不联想到稍后会是什么场面。即便她带着帷帽,也不能叫外人看着堂堂公主坐车是坐在男人腿上吧。
但四娘现下就是如此,他爱护还来不及,怎么忍心让她不高兴。
宋言看一眼季怀生,也猜出他头疼什么。思索片刻忽然轻笑了一声。
“四娘,我问你,怀生长得好不好看?”
“自然好看,怀生长得最好看!”四娘一点都不犹豫,说着又去搂季怀生脖子。
“那你愿意叫外人看见你的怀生吗?万一别的姑娘也喜欢怀生怎么办?”
四娘双眼微圆,立刻道:“那可不行!”
宋言点头,“那要不要给怀生也戴上帷帽,叫别人瞧不见?”
“成!”
“怀生喜欢你,也不愿意叫别人看见你,你也乖乖带着帷帽好吗?”
四娘笑着看一眼怀生,又道:“也成。”
这就说通了。宋言季怀生皆舒出口气。
怀生将帷帽给四娘轻轻待上又牵她上车。刚一坐稳,怀生低低道:“四娘,现在不能抱你,你牵着我。待出了城我在抱你好吗?”
“为什么?”
季怀生失笑,拿帽檐撞了撞四娘的帽檐。“你瞧,这怎么抱?”
又存了坏心思想逗逗她,接着道:“不然我还是将帽子摘了吧?”
“不成不成!”四娘抬手将他帷帽按住。“就听你的,出了城再说。”
宋言路过时听见他两人碎语,也忍不住唇角含笑。叫琼华扶着她上了车。车帘全部打起,能看见车架上的琼华与马夫。还有街上的摊贩行人。
但她还是忍不住微微侧了点头,余光看向车窗旁高马上的人。
两日不见,本以为他能恢复许多,却不想,饶是天色阴沉将所有人的肤色都压了一个度,那张脸还是泛着苍白。
怕是这次真的将他伤的太狠。
宋言微微回正了身子不在看他。但心中还是不忍起来。不管这人究竟多么别扭,可他当真是实打实的为了自己受了这份大罪。
往后还有四次如此。宋言已经有些不敢想象。这人真能撑得住么?
轻轻的一声叹气自唇间溢出。
江潋听见声音,皱眉看进车窗。
眼看着就要出城之际,车队速度却渐渐慢下停住。一阵嘈杂的争吵之声在前方传来。
宋言蹙眉问琼华怎么回事。琼华回身道:“公主别急,俾子去前面看看。”
透过车队间隙,宋言看见琼华走过四娘的车架,停在了那嘈杂人堆一旁。
“何人放肆!敢阻公主仪架!”到底是宫里的大宫女。气度自不必说。一声厉呵人群迅速安静。
待那群人抬头纷纷看去,就见两辆华贵的马车被堵在原地,车后还跟着许多士兵。且那些士兵也已经大步过来。
众人哪还敢在围观,纷纷退到了两边,显露出了方才被包围的三个人。
琼华拧眉去看,就见一个醉熏熏的青年男子正一手揪着一个女子,一手揪着一个清隽男子发疯。
身边人群散去的动静都没有叫他清醒似的。嘴中不停咒骂:“他是你什么人?臭婆娘!敢管老子喝酒,你活腻歪了?”
那被他揪着衣领的男子似在隐忍,皱着眉握着他的小臂沉声道:“松手!”
琼华忍无可忍,又道一声“放肆!”转身看向领头的兵卫,道:“于大人!”
还不等这厢动作,那女子急忙道,“贵人担待!求贵人担待!民妇这就让开。”
说着立刻一巴掌扇到那醉鬼脸上,大声道:“你要命不要?贵人车架就被你挡在身后!你在闹下去,非得被打死!”
那醉鬼压根也不是什么真醉。听见自家妇人提醒,赶紧装模作样闪开。几个趔趄到了路边,手中却还紧紧攥着那两人衣领,是要等着公主仪仗过了还接着闹。
见他已经乖乖闪开。琼脂也不愿公主落下个跋扈名声,只冷哼了一声又回到车上。
车队再次缓缓动起来。
宋言隔着帷帽去看那路边的三人。
醉鬼不敢立刻造次,但嘴中依旧在低低碎念。“臭婆娘,等会看我不打死你!管天管地还敢管老子喝酒,你当你是什么天仙人物?老子今日就打断你的腿,看你还往外跑!”
妇人被如此当街羞辱却只有满脸麻木,似是早已习惯。
而另一个被揪着衣领的男子,看起来温和谦逊,此时掰着那铁钳子似的手,面上气急又无奈。
马车缓缓从他几人身边走过。宋言听着这污秽不堪的碎语,心里隐隐不快,正忍不住皱眉。就又听到一句“夫为纲,老子就是你的天!”
抬头看向车夫,“停车。”
车身缓缓停住。宋言与琼华道:“让那三人过来。”
江潋侧目看她,没有说话。琼华应了一声立刻到那三人跟前道:“公主要见你们,随我过来。”
三人听见是公主要见他们,面色都变了变。酒鬼赶忙松了手跟上。另外两人也不敢耽搁紧随其后。
宋言坐在车中去看那行礼三人。打量少倾才开口问道:“你们三人是何情况?”
那酒鬼有些发憷,却立刻抢着恶人先告状:“回,回公主殿下,草民与妻子…与妻子起了些小争执。这家伙,对草民妻子有意,草民如何能忍,自然就跟他拉扯起来了。”
宋言不信他的鬼话连篇,看向那位男子,这一看竟觉他倒像一位许久不见的故人,明明毫无印象,却处处透着几分熟悉。眉心微蹙想了少倾却也实在想不起什么。
望进那双狭长眸子,与他点了点头示意他说。
男子微微扫了眼马车上的贵人,隔着帷帽轻纱,只看见了一抹雪白轮廓与隐约的黑眸红唇。心中忽的猛跳了两下,垂头行礼道:
“回公主殿下。并非这无赖所说那般。在下是一游走商人,今日路过此地,就见这无赖正在当街殴打妻子。在下实在看不过他下手狠辣,才上前阻止,却不想他胡乱攀扯!在下压根不是此城中人,怎会与这位妇人有染?”
第168章 逸云字浮生
那无赖一听他说的振振有词,立刻有些慌了神,急着要开口辩驳。“他胡说!明明是他勾搭我夫人!”
“放肆!”琼华一声厉呵将他镇住,又道:“在贸然开口便将你拖下去打板子!”
无赖瞬间两股战战抿紧了嘴。
宋言目光在那眼熟男子与妇人面上两个来回,暗道这男子清隽出尘,妇人已熬的有些沧桑模样,怎么也不会是无赖说的那样。
“你来说。”宋言与那妇人开口。
妇人眼眶一红,如实开口:“回公主殿下,民妇今日发觉,存在家中钱财一个子儿都没了,就知道是我这酒鬼丈夫又偷了钱出来挥霍,民妇绣了上百条帕子才换来孩子的私塾费用,怎甘心叫他挥霍,只得出来寻他。却不想…”
说到这已经忍不住泣声,“谁知道他竟当街打起我来。这位过路公子心善,上前阻拦,却也被他抓着不放,看人家衣着体面,就要讹人家的银子。”
无赖急的想辩驳奈何不敢在轻易开口,只拿眼神去瞪那妇人。
宋言忽的轻笑一声,与他道:“让你说,你说吧。”
无赖一听,立刻道:“殿,殿下明鉴,草民想着,自家银子也不是偷来抢来的,哪里想那么多,拿来花就是了,且本来也准备给孩子买肉回去呢。”
宋言轻轻哦了一声,“我不问你家中银钱如何支配,我倒想知道,你的妻子为你生儿育女,为何动辄打骂?”
她早看见,那妇人远不止面上刚留下的巴掌印记,就连脖颈都有未散的淤青,显然是常被虐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