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哥何必拒人于千里嘛。我这不是许久没见着我家宝贝儿了,委实想他念他,担心他吗?我不打听你们的军务,就只是问问,尧尧他去哪儿了?”
赵述拧紧眉头。若是要把白婴一把掀开,倒也不难。只是他素来不对女子动手,看白婴这拦路虎的架势,他不回答也不好脱身。
两相计较,赵述坦言道:“都护近来琐事繁忙,今晚要暂宿军营。”
“哦,这样呀……”白婴摸了摸下巴,龇着牙道,“十六国有动静了?”
你刚刚说好的不打听军务呢?
赵副将瞬间垮脸,冷冰冰道:“无可奉告。”
白婴见他欲要举步,手疾眼快地扒拉住他的袖口,嬉皮笑脸地说:“述哥你别误会呀。我之前回转时,顶着头上这正义的光环已经把十六国接下来可能的举动一五一十地告知宝贝儿了,你们有所应对,也在我意料之中。再者,我被困在这院子里,哪儿都去不了,就算述哥告诉我十六国兵临城下,没有宝贝儿的指令,我也迈不出去半步。我只是想略尽绵力而已。”
赵述闻言,眉间拧成了一条线,问道:“你告知了都护什么消息?”
白婴扬扬得意道:“我跟宝贝儿说,排查遂城外的村落。这段日子我都有注意到,校场上的操练声一日比一日小,府内的将士是不是调遣出去了?可有收获呀?”
赵述不语。
白婴等了又等,都没等来他准确的回复。按道理,她把话说到这一步,若都护府真是调兵遣将肃清遂城周边,那赵述对她也无甚可隐瞒。但他的表情看起来……
白婴一颗心直往下沉,好一会儿,她道:“你们……没有去排查?那狗尾巷呢?可有注意近来战俘的动静?”
赵述冷然拂开白婴的手:“这与女君无关。”
“等等!”白婴高声叫住他,再不复一贯的吊儿郎当,神色凝重道,“请述哥不吝相告,楚尧他最近,在做什么?”
“女君有立场质问吗?”
“非是质问。我的态度,在天途关时,述哥已看得一清二楚。我亦说过,我是梁国人,不会与叶云深沆瀣一气,我想尽快结束这场战争。诚然,述哥可以选择不相信我,但这并不妨碍你我二人互换消息,总归我被困在此处,倘若我所言有假,也只能自讨苦吃。”
“互换消息?”
“是。我想知道楚尧的动向,同时,作为回报,我会把我猜测的十六国动向尽数告知述哥。”
赵述微缩瞳孔,沉吟少顷,他竟是踱回了白婴跟前。
白婴只觉手脚都寒凉起来,瞬时间脑子里便是千回百转。赵述和楚尧自幼相识,关系亦兄亦友,又是楚尧的伴读,感情何其深厚。但他此时此刻,却选择了和白婴互通消息,只能说明,他对楚尧有所猜忌。
想到这儿,白婴心底五味杂陈,连带着舌尖都漫出一股子苦涩意味。
赵述道:“近一个月,府上的兄弟确实有所调动。”他稍是一顿,将分寸拿捏得刚刚好,只挑皮毛说,“另外,月底是遂城的秋宴,都护府和城守那方都在忙碌此事,三州境内的大户人家陆续赶来,常常会呈上拜帖求见都护,都护繁忙,亦是与此有关。”
“秋宴?什么是秋宴?”白婴仔细问道。
“是近四年兴起的一种百家宴,出席者多为三州的达官显贵,富商人家。本意是与都护府齐心协力,共抗外敌。”
“谁组织的?”
“城守。”
白婴抿了抿唇。她算是听出来了,这大抵是遂城的城守为了讨好楚尧,抓来一干冤大头上缴军饷。归根结底,这也实属无可奈何,大梁的朝廷不干人事,看楚尧平日的做派便知,都护府为了养兵,已是一穷二白。三州境内受他庇护,这些人无论是甘愿或心有愤懑,都得躲在都护府的羽翼下,才能避免战祸。
白婴思索片刻,问:“秋宴是每年一次?参与者都是同一批人吗?”
“相差不远。”赵述面无表情道,“我能说的都已告知女君,现在,也该女君释出诚意了。”
白婴点点头:“上回离开都护府,我知悉叶云深养着的那批山鹰,没有守在王帐附近,便猜测他们已潜入遂城周边伺机而动。我走访过几个村落,判断山鹰藏匿于四明山脚那个村子里。他们皆是叶云深培养出来的精锐,但因大多为江湖中人,更擅单打独斗,直接对上都护府将士的可能性不大,我更倾向于,叶云深会同时挑动城中俘虏作乱,内外夹攻。只是我之前一直琢磨不透,叶云深打算何时动手。”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看赵述。
赵述脸色乍变:“你将这些事向都护明言过?”
“是……”
他默了一默,转身便走。将将行至洞门边上,白婴突然呢喃道:“述哥,奉安二十七年后,楚尧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赵述停下步伐,并未回头,道:“女君何以如此问?莫不是你与都护,曾经相识?”
“没有……”白婴勉强笑笑,“只是感慨,人情翻覆似波澜。”
赵述没有详细追问她这话的意思,他加快步伐,眨眼便出了主院。
此后,白婴又是日日独处,心神不宁地等着那场所谓的秋宴。
七月的天气变化无常,几日的晴朗过后,一连下了七八天的豪雨。院子里的两棵枇杷树被劲风吹得摇摇晃晃,枝叶脱落了一地。白婴生怕树干折了楚尧回来空手劈了她,急急忙忙找来麻绳,将两棵树从上到下缠了好几圈。她每天提心吊胆地守着树,任凭风大雨大都要围着树打转。
这日,一场雨刚刚变小,白婴拿着伞正要出门,便见着久违的身影站在树下。楚尧撑一把油纸伞,脊背挺拔,只手负在身后,走神地望着那两棵树。白婴一喜,忙不迭丢了手里的伞,拎起裙摆箭步窜到楚尧伞下。楚尧云淡风轻地睨了睨她,她咧着嘴就冲他笑。
“宝贝儿,你还知道回来呀?”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好像他是一个流连花丛抛家弃妻的王八蛋……
楚将军眯了眯眼,不动声色道:“如果楚某没记错,这是楚某的院子。”
“对呀,你也知道这是你的院子!你说说,你有多久没回来了?留我一人,独守空房,独面风雨,你怎么忍心?你们大男人想搞事业,我理解,但你好歹也要抽空陪陪我呀。”
白婴哽了一哽,改口道:“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好歹也要抽空回来看看我。你就不怕,我跑了……”
话至最末,语气里竟带出了几分委屈的鼻音。
楚尧没有看她,目光仍旧落于那两棵树上。
良久,他伸手轻抚着树干,问:“女君如此了解我,知晓我喜欢什么吗?”
白婴一个“我”字在舌尖上打了个转,好不容易压下来,低下头道:“你喜欢武学一道,最趁手的兵器是剑。你不喜欢话多,更乐意用行动解决问题。你不重口腹之欲,对吃的通常没要求,唯一说得上偏好的,是面条和枇杷。”
楚尧讶然看向白婴,他没有料到,白婴对他的了解,甚至于胜过他自己。
“你不喜欢铺张浪费,所以早几年在京都,衣裳也不过换洗的两三套。看书你独爱兵法,对诸子百家、易经八卦也有涉猎。别人以为你只会钻研兵法和武道,其实……你什么都会。年少时你中意白色,这几年或许真是应了你所说,为了血溅在身上不让人看出来,你喜欢上了黑色。”
白婴瞧着楚尧衣袂上的暗纹。
楚尧的神情从意外慢慢归于平静。
如死水一般平静。
他重新看回面前的枇杷树,声音清冷而悠远:“我……从来不喜欢白色。”
白婴一怔。
“我怀疑你在内涵我。”
楚尧这次没理会她刻意的插科打诨,沉默了好一阵儿,他说:“女君听过说书人嘴里的一句话吗?”
“什么?”
“守不了的家国天下,数不清的来迟一步。叹不尽的天人永隔,免不了的英雄末路。短短四句,陈词无数故事。”
白婴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宝贝儿,你……你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你告诉我,我帮你呀。”
“我……很想念一个人,她十二岁了。可惜,永远止步在十二岁。她曾经跟我说,喜欢京都的繁华热闹,最怕一个人孤零零的,我却让她一个人,孤单了很多年,很多年……”楚尧面朝白婴,“如果那时没有来迟一步,她应该……和女君差不多大。”
“宝贝儿……”
白婴觉得很不对劲。她清楚,楚尧是在说她,可她出事那年,明明是十四岁。他也并没有来迟一步,那么多人都看见,是他亲手射出的一箭,刺穿白婴的胸口。
白婴想说点什么,却见楚尧的双眸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痛苦,他问:“你能帮我,找回她吗?”
白婴摇摇头:“对不起。”
楚尧静静地注视着她,隔了半晌,方谓叹道:“回不去了。”
他闭了闭眼,继而收敛起神情,恢复了一贯的从容,道:“这两棵树,是你缠的?”
“嗯。”白婴吸了吸鼻子,“你这么宝贝这两棵树,这几天风大,我怕吹折了。”
“谢谢。”
“你……你说什么?”白婴睁大眼,怀疑自己也得了耳疾。
她与楚尧相处的这几个月,他待她有过疏离,有过把她当成替身的短暂宠溺,更多的,是嫌弃。不管任何境况,就连她在天途关替他挡下一刀,哪怕是各自掺杂了算计,楚尧也从未对她说过一个“谢”字。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楚尧,楚尧接下来又问了一个让她直觉不妙的问题。
“女君可有什么愿景?”
“若是有,便差人告知我,你若是想离开遂城,兴许……也无不可。”
白婴呆在原地,目睹楚尧走出了小院。他似乎……希望白婴能够离开。白婴也大致猜得到,这遂城,要变天了。
第十三章
世事叫人疯魔
楚尧走了。剩白婴一人在水榭里从下午坐到深夜,及至药人后遗症发作,她方回房锁好了门窗。
熬过一宿,次日遂城便放晴了。楚尧照旧不怎么回来,小半个月过去,白婴再没见过他。
临到七月二十九日,白婴一大早起床眼皮子就跳个不停,总觉得有事将要发生。她坐立难安,连带着午膳和晚膳都没吃下几口,好不容易看到一轮弦月攀上了顶空,还以为只是自己疑神疑鬼,要回房歇着之际,一名熟人便来造访了。
她前脚从水榭走出,赵述就命守在主院外的府兵悉数退下。白婴远远打量他,见赵述今日的穿着不同以往,一身肃杀的盔甲在月色下倒映出凛冽的光,腰间佩一把长剑,风尘仆仆,似是刚从外面赶回来。他径直走到白婴跟前,驻足在半丈之处。
白婴不解道:“述哥怎么来了?这么晚,你找我有事?”
“关于秋宴,你还知道什么?”
他开门见山,白婴秀眉微蹙,也不再绕圈子:“怎么?叶云深果真在趁秋宴打主意?我被困在这院子里已久,和外界早断了联系,即使十六国有任何动作,我也只能凭空猜测。”
赵述一声不吭,只定定审视她。
白婴兀自分析:“你们已占了先手,叶云深在楚尧手底下讨不了好。十六国如今势弱,在没有胜算的情况下,也决计不会大举攻城,你匆匆前来,不该是向我求证十六国的阴谋诡计。莫不是……”白婴指尖一蜷,“楚尧他……”
赵述打断她的话,冷声道:“女君随我走一趟吧。”
“去哪儿?”
“出城。”
“是楚尧让你来的吗?”
赵述并未作答,只顾在前领路。白婴尾随在他身后,二人都快迈出洞门时,她突然停下道:“述哥,你究竟想带我去哪儿?这次参与秋宴者,是不是有什么异常?”
她不挪步,赵述便也跟着停了下来。他手心摩挲着剑柄,良久,方转过身来,平静道:“女君莫要多问,跟我走便是。”
赵述这人,白婴多多少少是了解的。他性子温和,做事也一板一眼,早年在将军府,他就是个老妈子,一心照顾楚尧、苏昱、裴小五和她。他日常最不愿干的事,就是和外面的姑娘打交道。他会害羞,也嫌麻烦,是以每每遇上和姑娘有关的事,他通常都叫裴小五处理。也多半是因了这个缘由,白婴自打来了都护府,和赵述打照面的机会少之又少。倘若,今夜是楚尧无法脱身,要派人接白婴出城,那四个副将里,最不该出现的,便是赵述。
再者,有楚尧的命令,他又何须遣退那些府兵?
白婴本能地后退半步,赵述便逼近些许。二人对峙之下,白婴道:“你想杀我?”
赵述不答。
“总得给我一个理由不是?下了黄泉我也好做明白鬼呀。你是瞒着楚尧来的,为什么?照理说,你和楚尧自幼相交感情深厚,最初我被俘虏时,在地牢里提及奉安二十七年,述哥你一度想拔剑,你要杀的,是我还是楚尧?”
他仍是不说话,如同猎手一般,视线锁定在白婴身上,随时准备擒住她,又像有所顾忌,迟迟没有下手。
白婴眉心一皱,边退边道:“你……你是不是知道,我是药人?这一点,也是楚尧透露给你的?”
此话一出,赵述不再犹豫,伸手便欲捉住白婴。白婴动脑尚可,一动手就不行。她尖叫一嗓子,还没拔腿开溜,转头就栽在了地上,脑袋险些没直接扎进土里去。
赵述忽然明白,为什么十六国三位国君,单单白婴被抓……
他不忍直视地摇了摇头,趁着白婴还在擦嘴角的泥,只手刚想拎她的衣衫,就在此时,一阵剑风从墙头扫荡下来,直冲赵述而去。白婴一个眨眼的工夫,院子里又多了一个熟人的身影,两只黑影顿时打作一团,招式间你来我往,剑刃相接声不绝于耳。
白婴打眼瞧了瞧,旋即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又理了理头上的发钗,压着嗓子道:“你怎么又翻墙?”
向恒气不打一处来:“都什么,时候,你还,在乎,这个!”
“放心,你俩几斤几两我都清楚,大不了就是打个平手。话说回来你是不晓得这是什么地方?也敢贸然闯进来,回头我俩要是都被你姐夫摁死了,谁逢年过节给我俩上香去?”
“白婴!”
“行行,都别下狠手哈,是自家人。述哥,咱俩聊聊,你杀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赵述躲过向恒抹脖子的一剑,很快反攻刺向向恒的腹部,怒道:“谁跟你是自家人!”
“你说这话就见外了。我明白,明天的秋宴少不了会出幺蛾子,但此事非我主导,冲我来也于事无补。再说了,有宝贝儿坐镇,叶云深也掀不起什么风浪,除非……”
白婴话没说完,向恒突然插嘴道:“楚尧,通敌。”
白婴叉腰就骂:“你说别的我就信了,你说楚尧通敌……这不和让人相信你原本是糙汉一样,压根儿不可能吗?你这话都不能让外人听见,万一拖你去浸猪笼,我救你还是抛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