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尧对她的控诉没有丝毫反应。白婴的心揪作了一团,眼睛也酸胀不已:“你今夜将我带至此处,是想利用我,血洗鹿鸣苑?后续再顺水推舟地把罪名扣到我的头上?”
“是。”
“那纵容战俘作乱,又是为何?遂城是都护府的根基,倘若三次守不住遂城,朝廷怪罪下来,你该如何自处?”
楚尧看了看她,无声无息地走到就近的一张桌边,长剑一动,轻而易举便将一名男子挑到了白婴脚边。他缓步靠近锋刃折射出凌厉的寒芒。白婴眼前一花,胳膊上顿时被劈开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楚尧持着剑,以刃上鲜血滴在那男子脸上。男子在昏迷中亦发出了一阵恐怖的低哑嘶鸣。白婴眼睁睁地看着血腐烂了他的皮肤,脓水溢出来,所过之处,皮肉不存。眨眼瞬息,一个活生生的人,便成了一具白骨。
楚尧面不改色地目睹这一幕,继而望了望天,道:“乌衣镇的大夫曾说,若在阳光之下,女君的血会蒸为毒雾,重则可屠一城,此话,当真吗?”
白婴不可置信地对上楚尧认真的眼神,整个人都无法控制地战栗起来:“你……你疯了……”
楚尧没有否认,反倒接上了她前面的话:“纵容战俘作乱,亦是赏叶云深一个机会罢了。可惜,他胆量不足,让人失望。好在,他将女君送来了都护府。”话至此处,他似是微微一叹,“你……不该回来。”
白婴泪如雨下,绝望的情绪如附骨之蛆,压得她快要喘不上气。
楚尧淡声道:“光凭战俘,屠不了城。但若女君一死,或可试试。”
“疯子……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屠城,于你有什么好处?楚尧,你到底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他想了想,目光竟有一瞬的涣散,“也没什么想要的了。”
白婴一时心如刀绞。
这些年里,她曾见过他许多模样:生气的、开怀的、恼怒的、害羞的。她记得他年少时的意气风发,也心痛过他兵临城下时的颓然神伤,哪怕他当年亲手杀她,她肝肠寸断,却也及不上楚尧落下的一滴泪。可她不曾想,不敢想,这一场场世事,把热血赤忱的少年逼到此境,好似他许她的十丈红尘,万般风光,都再无意义。
过往和眼前如同两股巨力撕扯着白婴,让她鲜血淋漓。她被他牺牲短暂的恨,经年累积长久的爱,都在楚尧揭下面具的这一夜,如黑云压城般猛烈地席卷,拽着她坠入无底深渊。
白婴泣不成声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小妹吗?楚尧,杀了她的人,是你啊……”
楚尧怔了怔,失神地盯着她。
“奉安二十七年,你未曾问过她一句,愿不愿意为人牺牲。如今,你杀了用她的命换回的人,楚尧,她的生或死,在世人眼中,在你的眼中,都是一个笑话吗?该疯的人,是她。”
楚尧良久没有言语。
不知想到什么,他突兀地笑出声来。起初沉闷喑哑,好似从那起起伏伏的胸膛里破出来一般,及至后来,他抬手捂住猩红的眼,越来越癫狂,越来越萧瑟。
白婴忽觉,她的少年,好似尝尽了人间苦楚,却再也无法与人说。
她心软劝道:“楚尧,忘了吧,别再后悔过去的选择。你的小妹,不会愿见你如此。”
“后悔……”楚尧细细品了品这二字,垂下手道,“非是后悔。女君可记得,那日树下,我与你说过,她喜欢热闹。”
“我记得。”
“可我……让她孤单了好多年。是时候,送世人去陪她了。”
“疯子……你这个疯子……”
“所以,烦请女君先行。”
话音落地,剑尖直刺白婴胸口。白婴本能地偏过头去,还以为在劫难逃,不想变数突生,几十个杀手从四面八方跳进了鹿鸣苑。她定睛一看,带头的竟是向恒。白婴一句咒骂的话哽在喉头,终归是忍住了。
眼看利刃破风,铺天盖地地袭来,楚尧顷刻扭转剑式,回身迎上。来者俱是身手不凡,相较叶云深的山鹰也不遑多让。白婴正琢磨着向恒这娃上哪儿找的高手,就见弹指之间,高手们被楚将军连着劈了好几个。
一时间,花园里血雾弥漫。
白婴心知这些人压根儿拦不住楚尧,向恒更是明白楚尧的可怕之处,他不敢耽搁,趁着尚有几人能缠着楚尧,利索地飞身上前,拎起了白婴。他见白婴受伤,迅速扯出鲛纱为她包扎。就在这间隙,杀手又死了将近十人。
白婴抹了把脸上的水泽,推搡他道:“不是不让你这浑水?你怎么偏要来!快走!”
“一起走!”向恒斩钉截铁。
“你姐夫疯成这样,你带着我,只有殉葬的份儿!”
“那就,一起死。”
“向恒,你!”
白婴气得头晕,心知继续拖延,只能把向恒的命一块儿搭进去,索性不再反对。向恒一把将她扛上肩头,刚要提起轻功,楚尧踢过脚边的铁器,直贯他的胸膛。他下意识地举剑一挡,硬生生后退数步,被磅礴的内劲震得呕出一口血来。不及向恒反应,楚尧已然逼退面前围攻的三人,一掌拍来。
“找死。”
掌势刁钻,向恒避无可避,咬住牙关硬受了这一掌。他借着掌力起跳,人到半空中顺势洒出一包粉末。楚尧抬袖遮掩的同时,二人便已逃出生天。花园里的杀手余下十来人,大抵是为给向恒争取机会,尚未撤离。
众人面面相觑,犹豫着谁也不敢率先攻上。楚尧掸去衣上尘灰,神情愈见嚣狂的杀意。身形将动,他忽然看见白婴方才落脚的地方,有一块两指大小的铁牌。楚尧怔了怔,旋即极其缓慢地蹲下,将那铁牌捡起来,细细打量。
那上面,刻着二月初七,最底下,是个端端正正的“逸”字。
他的指尖微微战栗起来,头疼得像是遭人活活劈开。无数散乱的画面和跌宕的声音如海啸般涌来,将他彻底吞没。
――兄长,今天是你的生辰啦,我特地跟婶婶学了煮面,香菇肉末鸡蛋面哦,你尝尝好吃吗?婶婶还笑话我,说我将你的生辰记错了。我哪有记错,这生辰牌上明明写了,就是二月初七。
白婴言笑晏晏地说:我来算算,鸡蛋,一个铜板,香菇面条一个半铜板,精瘦肉半贯钱。
――兄长,你为什么总喜欢看兵书呀?这上面的话,我一句都看不懂,什么叫兵不重伏?
白婴信誓旦旦地说:我哥跟我讲过,兵不可重伏。
――兄长,我昨日又闯祸了,述哥是不是为此同你起了争执?我知晓,他们都怪你包庇我,还说这样下去,我迟早会无法无天。我错了,以后,我都会乖乖听话。
白婴气哼哼地说:行,我废,那还不都怨我哥。
白婴说,我哥耗费心血教我好几年的东西,一夜之间,便被大将军粉碎干净了。
白婴说,忘了吧。
白婴说,这样记着,不痛吗?
最后的最后,白婴笑时所讲,我喜欢你。绝望时坦言,该疯的人,是她。都像走马观花,一一重现。他注意过的,不曾留心的种种细节,都慢慢串联起一条线。
他原本怀疑她是叶云深派来的细作,一直有意地模仿着他的阿愿,可他从不深思,白婴情起何处。以及……她为何会重视赵述将受到的惩处。
楚尧低低地闷笑两声,继而站起来。铁牌捏进他的掌心,因太过用力,指节和手背都变得惨白。他环视周遭杀手,沉声问:“他们,去哪儿了?”
有人接了句:“不知!就算知晓,也不告诉你这疯子!”
楚尧稍是颔首,下一句,断了他人生死。
“那么,留你们,亦是无用。”
城郊的一把火,烧着了鹿鸣苑。遂城之内,万民惨遭兵燹。秋宴当日,城中不设宵禁,暴起的战俘四处杀戮,百姓仓皇之中,纷纷涌出了城门。一场惨烈的祸事延续到亥时,天幕上突兀炸开了焰火信号,城外待命的三千精兵即刻策马,回城支援。
另一边,月色铺洒的林地里,沉重的脚步声飞快跑过,间或夹杂着青年的咳嗽。白婴在向恒的背上颠得头昏脑涨,等到迷药的劲头消下去一些,她哑着嗓子说:“这位少侠,不知你有没有听过,京都里的太学?”
“没有,不去,不想读。”
白婴:“……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何况那地方,我这种与将军府沾亲带故的人都进不去,遑论是你。”
向恒不大明白她要阐述什么,又要节省体力背她,干脆不搭话。
白婴自言自语道:“太学里,只收两类人,一是官家子弟,二是世家推举的人才。内中所授,远非普通私学可比。话说,你跑慢点行不行,我五脏六腑都快抖出来了!”
“不能慢!”
“成吧,那你跑你的,我说我的。那太学里,设有各种稀奇古怪的课,包括治国之策、兵法韬略、奇门遁甲、五行八卦、寻踪探迹等。别的我就不唆了,单讲这追踪术,没用半年,楚尧就被授课的老师一哭二闹三上吊地赶出了学堂。理由是这一门课老师比不过学生,深深伤害了老师的颜面。”
向恒默了默,终是停下了。
白婴见此话奏效,挣扎着从他的背上跳下来,蹑手蹑脚地走到一棵树边,扶着树干道:“不跑了?”
向恒跟着扶住树干:“你,故意的。”
“傻小子。”她弹了下向恒的脑门,“你将将跑的时候,我便观察了一下这方的地形。此处林子里,设有迷阵,估摸着咱俩转到天亮,都走不出去。”
“楚尧,摆的?”
“那倒不是。他说过,这里以前是阴阳家分支的地盘,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而已。可惜我不精此道。再者,三州地界里,他手眼通天,就算出了这片林子,我们也走不远。”
向恒沉默不语,捂嘴咳了好几声,连带着指缝中都溢出鲜红。白婴料他受伤不轻,环顾右前方有一山洞,不由分说地扶上他,意图进去暂避。
向恒好不容易能与白婴离得近,自是摆出一副虚弱不已的模样,整个人都靠在她身上。两个伤患踉踉跄跄地进了洞适应了一阵儿黑暗的环境,方摸索着找了个角落坐下。她询问了向恒的伤势,听他说没有大碍,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才勉强落回肚里。
半晌。
白婴叹气:“你说你好端端的,回来做什么,现在倒好,等你姐夫找到这儿,咱俩双尸两命。”
“白婴。”向恒怒道,“事到,如今,你还,对他……”
他顿了顿,蓦地一拳砸在墙上:“我一早,说过,你不该,入局!”
“晚了。我也没想到,八年时间,物是人非,堂堂定远大将军,疯成了这样。”
说到这儿,白婴的眼底覆了层温热,她止不住地吸鼻子,听向恒道:“告诉他,你的,身份。”
“现在不行。”
“为何?”
“我也不是没想过以此自保,只是……”白婴整理了一下思绪,“今晚鹿鸣苑里,大多数是我当年用命换回来的人彼时金州和博州的兵马回防,叶云深急撤出遂城,仓促之下,抓走一百一十九人。”
“我知道。”
“他的目的是换银子和粮食,因而所掳之人,多为家世出众者,只有少许平民百姓,阴错阳差地被抓去。以我早些年对楚尧的了解,若他单是后悔当年的抉择,不至于杀了这些人泄愤。况且,他今夜所言,非是后悔……”
白婴陷入了深思。
向恒见她许久不吱声,咬牙切齿道:“你都说,他疯了,岂能,以常理,剖析!”
好有道理,竟无法反驳。
白婴噎了一噎:“我只是在想,退一万步说,他当真对昔年事耿耿于怀,也不该迁怒满城百姓。楚家军中有四位副将,亦无人质疑他清空遂城兵力的决定,包括赵述在内。这一点,十分启人疑窦。”
“那与你,身份,有何,关联?”
白婴抿了抿唇:“因为,我活不久。”
向恒一僵。
她懒懒地靠在石壁上,说:“他走到今天这一步,其中不乏我的缘由。若我死一次,他能以满城人殉葬,我死第二次,还不知他会疯成什么样。届时,穷途末路,楚尧该怎么办……”
“白婴!”向恒恨不得打她一顿,“你就,那么,为他,着想!半点,不顾,你自己?”
“也不全是。这场仗,打了太久,死了太多人。要平定西北之乱,叶云深这首恶必须死。古往今来,两国征战,败方国君岂能苟活?莫说叶云深,姜宸,就是单单背了女君之名的我,在战事结束后,都得把头送到梁国天子的手里。叶云深扶我上位,不只是想找个替罪羊,而是我与他性命相连,是他保命的一张底牌。他算得如此精妙,我哪能甘心如他的意。”
“白婴……”
“所以,我又何必……再让楚尧痛第二回 。”
她一席话说尽,向恒已是百感交集,半个字都道不出来。
隔了良久,白婴道:“只可惜……害了你,让你陷入这般绝境。”
向恒稍稍一默,语调格外平静道:“你有,你的,坚持,我也有。黄泉,路冷,我陪你。”
“你……”
白婴想说点什么,思来想去,又觉万千言语都显得毫无意义。她心知肚明,自她决定踏上这条路,向恒便不离不弃地守在她身旁。他会恼,会气,会使小性子,可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充当她的后盾。她救他一命,他用这一辈子当作回报。
白婴叹息道:“罢了,沉重的事暂且按下,话说你是上哪儿找的杀手?我瞧着身手不错,该不会是叶云深这鳖孙儿的山鹰?”
“不是。”向恒一谈这个,脸色就变得古怪。
白婴蒙道:“我是不记得我一个没什么实权的女君豢养了这么多人啊?莫非他们都是觊觎我的美貌和年轻的肉体吗?”
向恒翻了个白眼,对白婴臭不要脸的自信见怪不怪。他寻思须臾,干瘪瘪道:“是一个,地下,杀手,组织。江湖中人。”
“哦,和你有过命的交情?”
“不是。和我,有情的,只有你。”
白婴猝不及防被调戏了一下,面不改色道:“好的不学,学我说骚话干什么。那没有交情,人家还肯为你卖命?”
“银子。”
“……贵吗?”
向恒点头:“非常贵。”
白婴摸下巴:“那么,问题来了,你哪来这么多银子?该不会是挖了……”
向恒顿觉她简直是智慧巅峰,索性大方承认:“对,就是,挖了,你埋的,宝贝。”
白婴一晚上被两个男人气哭,捂住胸口,忍了半宿的喉间老血奋勇喷出,两脚一踢,晕了过去。
那是她留给楚尧的老婆本!
她气血翻腾,先中迷药后受打击,意志力比平素脆弱了不少。起初她还昏昏沉沉的有少许意识,也分不清是错觉抑或现实,只隐约听到有人打斗。那声音持续了少顷,很快便停止下来。
迷糊中,她好似看到一个颀长的影朝她靠近,及至跟前,她才凭气息辨别出,那是楚尧。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也无法确认他是否还如先前疯魔。她拼了命地想发出动静,身体却无论如何都不听使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