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大并没有立即答话,而是低着头跪在原地,瑟瑟发抖。
赵永柯见状,俯下身轻声地说:“你不用害怕,就把你那天同我讲的说出来便可,圣上英明,你父亲的旧事,不会牵连到你的头上。”
孟大还是不吱声。
“既是人证,却不肯开口,如此藐视君上,该当何罪!”张垣突然开口怒斥道。
似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孟大吓得一个激灵。
“说!”赵永柯还未反应过来,张垣那边又是一声怒喝。
“陛下,陛下……”孟大猛地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看着姜行云大声喊道:“我并不认识什么孟霖!”
姜行云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孟大的反应让赵永柯始料未及,直接呆在了原地。
严文琦也愣了一下,随后立即反应过来,从怀里掏出了几张纸,递给了赵永柯。
赵永柯看了看手中,这才回过神来,对着孟大质问道:“这份供状,将当年事说的明明白白,白纸黑字,更是有你的签字画押,难道你想抵赖不成?”
“赵大人”,孟大一脸惊慌:“我压根儿不识字,哪里知道这供状上写的是什么?你让我画押,我就画了,原以为不过是些醉酒无赖的小事,哪里知道是通天的大罪!”
“你!”赵永柯气得满脸通红,原以为十拿九稳,谁知道孟大会当堂翻供,还将一盆脏水泼向了他。
“赵大人,你可不能害我!”
孟大这话犹如火上浇油,赵永柯手指着他,气得语无伦次:“你这宵小之辈……”
严文琦一抬头,正好与姜行云的眼神对上,事已至此,两个人心中都已有了数。
看来所有的预感都不会平白无故产生,所谓事情的转机,不过是有人蓄意操纵,而这操纵之人是谁,姜行云环视一周,除了他,刘臣齐,还有谁。
赵永柯还在与孟大纠缠不清,紧接着,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一幕发生了。
孟大突然起身,朝着大殿上的柱子就撞了上去,顿时满头是血,随即晕了过去。
严文琦方才没拉住,此刻离他最近,他蹲下来探了探孟大的鼻息,而后对着姜行云摇了摇头。
事情终于不可挽回。
一片慌乱之际,刘豫站出来,直直跪在大殿中央,义正言辞地一字一句喊道:“请陛下为孟大做主,治罪赵永柯,一并惩处逆贼之后!”
群臣随之应和:“请陛下为孟大做主,治罪赵永柯,一并惩处逆贼之后!”
逆贼之后是谁,不言而喻。
姜行云骑虎难下,当场拂袖而去。
翰林院掌院学士赵永柯当堂逼死平民孟大的事很快在京中传的沸沸扬扬,赵永柯立时成为街谈巷议的焦点,次日便被发现在家中自缢。
听到赵永柯自缢的消息,姜行云端起的茶盏抖了一下,滚烫的茶水荡了出来,顿时烫的手背泛红。
一旁的靳苇立刻接过他手中的茶盏放到桌上,随即找来药膏,一点一点轻轻地涂着。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姜行云嘴里念叨着,对手上的烫伤毫不在意。
靳苇没有出声,她知道赵永柯的死对姜行云而言是一次重大的打击,他本就是局外人,若不是参与了此案,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然而于她,又何尝不是?
“我太心急了。”姜行云话中透着深深的自责。如果他能沉住气,不那么着急,是不是就不会掉入这么拙劣的圈套。
“事已至此”,靳苇冷静地说:“陛下更应该想清楚,之后的路怎么走。”
自责是无用的,追悔也是无用的。
“他们逼死了赵大人,下一步便是用我的身份大做文章,来牵制甚至威逼陛下……”
“他们的目标始终是我。”姜行云打断了靳苇的话,他不想再从她口中听到什么谁连累了谁的鬼话。
“所以,陛下是否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靳苇问出这话的时候,一脸凝重。
事情的发展比预想中的还要糟糕,短短几日,京城之外突然聚集了上万人马,就像从天而降一般,没有任何征兆。
他们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历数靳苇的罪状,逼姜行云交人。
靳苇看着手中的檄文,“逆贼之后”、“勾结奸邪”、“迷惑圣主”……桩桩件件都超出了她能力范围。她一介书生,如何配得上这样大的阵仗。
严文琦来了,靳苇识趣地退了出去。这个节骨眼儿上,严文琦来所为何事不言而喻,事情到这个地步,就算姜行云不说什么,其他人,也不会毫无想法吧。
“眼下怎么办?”严文琦开门见山:“已经兵临城下了,各地的兵马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得早下决断!”
姜行云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看着严文琦认真问道:“严家会支持我吗?”
严文琦瞬间领会了姜行云话里的意思,迟疑了一下,然后笃定地说:“我会支持你。”
“你做得了严家的主吗?”
面对姜行云的质疑,严文琦斩钉截铁地说:“我是严家的未来。”
这话的意思很明白了,严家的家主,严文琦现在还不是,将来早晚是,他站谁,严家就站谁。
“那……跑吧。”姜行云的话中既有些许无奈,又有几分坚定。
姜行云这个决定,让严文琦心中对他又多了几分敬佩,因为一旦这样做了,从此刀山火海,只能硬着头皮往前闯,再没有回头路。
“我没想到有一天,你居然能为一个人做到这个地步。”
姜行云摇摇头,说:“我不是为她,是为我自己。”
晚膳期间,姜行云只是埋头吃饭,整个人闷闷的,显得心不在焉。
靳苇看见他这个样子,便知道他心里藏着事,想来早些时候严文琦过来,两人定是商定了什么。
捱到吃完了饭,饮过了茶,姜行云还是一言不发。
靳苇终于按耐不住,走到姜行云身前,强迫着他与自己对视。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讲。”
姜行云看着她,烛光映照下,她的眼睛清澈透亮,一片坦荡,他眼神微动,酝酿了多时的话,却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两个人就那样定定地站着,靳苇突然伸出双臂,紧紧环抱住姜行云的腰身,良久才放开,然后仰起头问:“现在可以说了吗?”
姜行云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好像斟酌再三的话仿佛也不是那么难以说出口。
“我与严文琦商议,逃出京城,退守西南,以图日后东山再起……”
说到这里,姜行云停顿了一下,看着靳苇认真地说:“你愿意同我一起吗?”
靳苇完全被姜行云这几句话震撼到了,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可是姜行云毕竟是一国之君,这意味着将江山拱手相让,然后再经历一遍姜氏先祖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艰辛。
不,兴许要比当年姜氏先祖还要难,一个在重重包围下狼狈逃离京城的国君,还能否获得天下人的支持和信任,这是天大的变数。
可是,对于姜行云,她心底却又涌上深深的敬佩,为他当机立断的决心和壮士断腕的勇气。
靳苇还在消化姜行云话的前半句,完全没有意识到姜行云还在等自己的答复。
见靳苇迟迟没有回答自己,姜行云进一步说:“这一步一旦踏出去,往后只有艰辛,没有坦途,你若是不愿意,我……”
“没有什么不愿意,刀山火海,我陪你。”靳苇制止了姜行云说下去,相识以来,她陪他走下去的决心没有丝毫的退缩,只有日甚一日的坚定。
姜行云伏在靳苇的肩头,紧紧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轻声地说:“对不起,我……”
靳苇静静地听着,但是姜行云终究还是没有继续往下说。
“陛下运气好,生来便是天潢贵胄,不用受奔波劳碌之苦,陛下运气又不够好,摊上了千疮百孔的大周。”靳苇开口说。
“可是”,靳苇话锋一转:“陛下越来越像一个君主了,这招釜底抽薪,日后陛下若能卷土重来,大周必将迎来中兴。”
靳苇的话给了姜行云极大的鼓励,有时候姜行云自己也不明白,她对他的信任从何而来。
“你有没有一刻,哪怕一瞬间,想过我会不会为了自保,把你交出去。”姜行云有些好奇地问道。
“没有。”靳苇没有丝毫迟疑。
“为何?”姜行云从靳苇的肩上抬起头来,一脸期待地等着靳苇的答案。
“因为陛下心里明白,放弃我,并不能保全自身,反而日后会被权臣拿捏,成为真正的傀儡,而这,是陛下此生最厌恶的事。”
靳苇说的一点没错,可姜行云还是忍不住继续问道:“就不能因为,喜欢你吗?”
“陛下已经栽过一次跟头了。”靳苇冷静地说,同样的错,他不会容忍自己犯第二次。
此刻姜行云看着眼前的靳苇,只觉得自己足够幸运,才能在这苍茫世间,遇到这样一个女子。
世人没有想到,短短两年,永安元年的事再度重演。
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在城外陈列的军队迟迟没有得到当朝陛下的回应,愤而攻城。
待攻破城门,一路打到宫门边上时,抬头一看,皇宫上方却冒起阵阵浓烟,而大火的方向,正是姜行云的寝殿,重华宫。
第31章
赶在城门落锁之前,严文琦领着一队人马冲进恒州,马不停蹄直奔府邸。
“祖父在家吗?”严文琦一边把缰绳递给随从,一边向一旁的管家问道。
“该是在书房。”管家回答道。
“嗯,好生招待各位兄弟。”严文琦丢下一句话,便朝严霆的书房而去,后面还跟着两位年轻男子,瞅着陌生的紧。
书房内,当严霆看清严文琦身后之人的面容时,惊得立马放下手中的毛笔,起身就要行礼。
“老将军快请起。”姜行云快人一步,赶紧搀起了严霆。
因着出逃一事事出突然,为了姜行云沿途的安全,严文琦并不曾事先告知严霆。此时免不了将前因后果陈述一番。
“乱臣贼子,岂有此理!”严霆听完不由大怒,一把拍在桌子上,把桌上的茶盏都震得抖了一抖。
“严家护卫西南,已是天大的辛苦,我本不该……可眼下,实在是无路可走,这才南下恒州,谋一条生路。”姜行云摆的位置极低,给了严家极大的面子。
严霆听完,赶紧回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有难,我严家义不容辞。”
随后又说道:“只是委屈了陛下,今夜先在这里住下,随后我再着人安排行宫。”
“仓皇出逃,岂敢挑三拣四,听凭老将军安排。”姜行云依旧是一副低姿态。
“祖父,前面人多,怕冲撞了陛下,不如暂请陛下入住双清居,四下清幽,离我的小院儿又近,方便照应。”
严霆点点头,丝毫不敢怠慢,随即领着姜行云前去。
靳苇静静地跟在后面,默不作声。
双清居与严府中人的住所相隔一片竹林,是一座独立的小院,四周的环境,倒让姜行云想起了原先的齐王府。
布置妥帖之后,严霆便退下了,临走前给严文琦使了个颜色,严文琦顿时明白了祖父的意思,跟着一同退下。
祖孙俩回到了书房,严霆立马变了脸色,绷起一张脸,瞪着严文琦说:“你如今胆子是越发大了!你说实话,这是你的主意,还是陛下的?”
“是陛下的。”严文琦实话实说。
“祖父,陛下是什么人,若不是他自己动了这个念头,孙儿我有何能耐,能把他拐来恒州?”
严霆紧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祖父,当日京城,几万兵马列在城外,日日喊着要清君侧,一个靳苇有什么紧要,值当这么大的动静?这些人是在剑指陛下!”
“陛下才除去杜氏一族,大权还未收拢,京中的守兵,宫中的护卫,都不是陛下的人,孙儿当时手中只有上百人马,城门一开,宫门一开,如何保陛下!”
严文琦说着,竟生出几分委屈来。他护着姜行云逃出皇宫,一路拼杀,身边人从上百骑到只剩下十几骑,才将姜行云安全带到恒州,带到府中。
这一路上,若稍有不慎,他便是天下的罪人!
姜行云在场时,严文琦只是概述了一番,如今细细讲来,严霆才得知其中的曲折,也深知自己不该一上来就责备。
“跟在陛下身后的,便是靳苇吗?”严霆转移了话题。
“是。”严文琦面无表情地回答。
“依你之见,她是怎样的人?”
严文琦心里明白祖父问这话的意思,毕竟靳苇现在,着实可以用声名狼藉来形容。
“永安元年的状元,自是非同一般,更难得的是,对陛下一片赤忱。”
严文琦的话引起了严霆的兴趣:“何以见得?”
“处处见得。”严文琦不经思索地回答。
而后又补充道:“她能做到的,祖父您,我,严家都未必能做到。”
其实一开始,他也对姜行云对靳苇的迷恋和倚赖不解,可是之后桩桩件件,无不证明姜行云对她,并不是毫无缘由的信任。
她甘愿为姜行云,做一个孤臣!
听到严文琦这样说,严霆放心了许多。严文琦打小便机灵,颇有几分识人的本领。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陛下既然落了难,我严家绝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听了严霆的话,严文琦点点头。
“你虽与陛下亲近,日后却须谨记,待陛下更要毕恭毕敬,在西南,多少人盯着严家行事。你随便一分,就有人敢骑到陛下头上。”
“我晓得。”严霆的话倒是给严文琦提了个醒,他与姜行云的亲近,在不知情的旁人看来,便可能是轻慢。
双清居内。
一路以来,栉风沐雨,风尘仆仆,到了恒州,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能够放下来,按理来说,应该很容易入睡才对,可是姜行云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日后的事,道阻且长,没什么好忧虑的,他挂念的是,靳苇。
要知道,恒州不比京城,严家也不比宫里。
于是他直接翻身下床,去找靳苇。
靳苇屋内一片漆黑,看来已经歇下,姜行云几次伸出去的手指又缩回来,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敲了门。
“夫子,睡了吗?”
靳苇并没有睡着,听见姜行云的声音,想着深夜找她怕是有急事,于是立马起身摸着黑走过去,给他开了门。
屋内一片漆黑,屋外明月高挂,靳苇一打开门,便见姜行云穿着中衣,站在一片月光中。
“我有事问你,你认真答。”姜行云上来就是一句。
靳苇与姜行云相识这么久,鲜少见到他这个样子,想必是什么极严肃的事。
“陛下请讲。”靳苇凝心聚神,不敢有丝毫轻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