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地点,这位姑娘清楚。现在需要筹集人手,我二人有急事要回一趟澶州,如果能带一些人过来再好不过,如若不能,怕是还得仰仗这些兄弟。”
“无妨,本就是我等分内之事。”南昭容本能地回答,自听了山谷二字,他实在是有点心不在焉。
“多谢。”柴桑深深一揖:“那事不宜迟,我二人这就出发,尽快回来,兄台也可由此出发,我们山谷汇合。”
“好。”
柴桑正欲告别,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又对九歌说到:“敢问姑娘芳名。”
“九歌。”
“屈大夫?”
九歌听到这样的问法,一时不太习惯,山野之中鲜有人关心屈大夫是谁,但仅是一瞬,她马上应道:“是。”
“还需烦劳九歌姑娘派人在岔路口接应。”
“好。”
柴桑二人走后,南昭容并没有马上出发,而是盯着九歌,良久,问到:“你带他们去的,是乐安谷?”
九歌静默无声。
“你不要家了?淹了那个地方你住哪里?”
九歌依旧不发一言。
“你说话啊!”
“四海为家。”九歌幽幽地说:“十年前,父亲能在乐安谷安家,舍了它,我也能在别处安家。”
“谈何容易!”南昭容气血上涌:“你知不知道,安乐谷在当今世上是多幸运的所在。如果没有它保全你我的安宁,这几年,兵荒马乱中,你我怎能安心读书。”
九歌沉下一口气,缓缓说道:“师兄,你难道不觉得,我们应该从谷里走出来了吗?”
南昭容一愣,随即叹了口气:“你这是杀身成仁。”
“我不是,父亲才是。”九歌的眼神中透着一股坚定。
“公子,你怎么才回来。”看见柴桑和林沐一进屋,李彦明就立马迎了上去。
“抱歉,李将军久等了。”柴桑立马作揖致歉,他确实不该耽搁这么久,前方战事吃紧,这批粮草不仅关乎战事的结果,更关乎将士的性命。
柴桑站在那里,雨水顺着衣摆滴了一地,李彦明这才看见,柴、林二人不仅浑身湿透,裤管还高高挽起,小腿上满是泥。
他惊讶地问:“公子这是去哪了,怎么如此狼狈。”
“失礼了。”柴桑尴尬地一笑,顺势弯下腰把裤管一圈一圈放下,起身后对李彦明说:“烦请李将军请稍等片刻,与君有事相商。”
又转过头对林沐说:“快去换身干净的衣服,换完赶紧过来。”
“好。”
第3章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柴桑就出来了。
换下满是泥浆的衣服,洗去一身风尘和倦意,此时的柴桑显得丰神俊朗。
李彦明不由得在心里感叹,现在的柴桑和他几年前所见,着实大不一样。
彼时的他,虽年纪轻轻就行事稳健,但往那儿一站,一身的少年气,而如今,五官棱角越发分明,显得整个人沉稳坚毅,身量又高了不少,已是一个伟岸的大丈夫了。
不等李彦明开口,柴桑就急忙说道:“李将军,澶州的灾情比我们想象的严重,澶州的刺史吴勇尸位素餐,对灾情不闻不问。”
“整个澶州,闵县灾情最重,然而当地长官连夜出逃,留下一座空衙,最后一道重明堤,现今靠十几个百姓守着,岌岌可危,随时有决口的危险。”
李彦明听着,一脸沉重,不仅是因为柴桑所描述的险情,更是因为,从这些话中,他猜到了柴桑真正的用意。
“我想,请李将军率押粮的部队先走,稍后我修书一封,由林沐快马加鞭送到军营,请义父派兵来接应,不知李将军意下如何?”
柴桑边说边观察李彦明的表情,这算不得是万全之策,可这世上,也少有万全之策。
李彦明没有立即答话,他在想,怎样说才能不伤害柴桑这份赤忱,这是当下世道,难得的赤忱。
良久,他才开口:“从一开始,我就不赞成公子掺和此事,现在,也是一样。”
柴桑闻言,心里咯噔一下,“掺和”二字,表明了李彦明的态度,但他没有立即反驳。
吴勇当然是见风使舵、自以为是的小人,可李彦明却是义父的左膀右臂,是义父真正信任的人。
果然,李彦明又缓缓说道:“公子应该清楚,此次郭公与刘昂之争,不是彼此试探,而是你死我活。危急存亡之际,郭公把押运粮草的事交给你我,是莫大的信任,是以性命相托。”
“公子眼下却因为其他事,中途退出,将这性命攸关的事假以他人,纵然可以说,是把臣民百姓放在了心上,可此行,又把郭公放在了何地,把前线将士放在了何地,把军法放在了何地?”
柴桑早就知道,他决定留在澶州,其实是在二者之中做了一个选择,但他从未像李彦明方才所说,想的这样深。
而如今这番话,恰恰是告诉他,事情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因为抛下,对一些人而言,意味着背叛。
“其实单说押运粮草,也不是非公子不可,公子有没有想过,既然并非非你不可,为何郭公却点名要公子走这一趟。”李彦明忧心忡忡地看着柴桑,他今日所说,可以说是毫无保留了。
如果对面不是柴桑,他根本不会说到这个地步。
“眼下,郭公无子,论血缘,不是公子最近,但论父子感情,公子与郭公,不是亲父子,却胜过亲父子。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郭公的用心,公子真的不懂吗?”
李彦明的话给力柴桑一锤重击,这些,他从未想过,他在郭家这么多年,从来都是规矩本分,恪守着父子之道,从不肖想多余的东西。
他也知道,义父处处想着他,待他与亲子无异,但他却不知道,义父竟会如此替他打算。
这次柴桑真的犹豫了,不是舍不得义父为他铺就的路,而是怕辜负义父的良苦用心。
他小小年纪随茶贩四处奔走贴补家用,信奉着长兄如父,照顾林沐和家里的弟弟妹妹,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别人的一片天,感念姑母在世时对他的照顾,却不曾想,原来义父待他,也如此厚重。
可是,他眼前又浮现出了沿途所见的情景,那些四处逃散的流民,闵县县衙里重病缠身、伛偻难行的老人,重明堤上拼死护堤的百姓……
还有九歌,以及那句“山谷汇合”和“岔路口接应”,如果他一走了之,这些人又怎么办。
“李叔……”听到这个称呼,李彦明也是一愣,自三年前,他正式归到郭公门下,柴桑对他一直以李将军称,他都多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
“我得留下来,”柴桑深叹一口气:“他们没有活路,如果我今日抛弃了澶州百姓,他日,也一定会抛弃天下百姓……”
他其实已经做了自己能想到的全部,义父信他,他也信林沐和李彦明,如果他辜负义父苦心,义父可以觉得他不成气候、甚至放弃他,但他不能为了明日和前程,就背信弃义,抛下此时此地的百姓。
出于道义,李彦明必须劝柴桑以押送粮草为务,而且还要尽力劝、尽心劝,但当他讲明一切,却看到柴桑的坚持时,却深受感动,甚至欣慰。
他活了几十年,游走在各姓皇帝、各路割据势力之间,看惯了你争我抢,看多了乱世之中的人命如草芥,终于看到有人不汲汲于权势富贵,终于看到有人与这个世道不同。
如果最后是他,这个世道真的,要有希望了吗?
“义父那边……”
“公子,”柴桑刚开口,便被李彦明打断:“你做了你的选择,我也会尽我的职责,哪怕拼上性命,也会将粮草按时送到。”他有他的坚持,他也有他的承诺。
他是激动的,尽管他身上每一丝理智都不赞成柴桑这个决定,但他却对眼前的人充满信赖。他仿佛看见了,几年前那个一身正气的少年……
已经在澶州耗了一天的功夫,他必须寅夜出发,否则,夜长梦多。与柴桑告辞之后,走了几步,他又折回来,拍了拍柴桑的肩膀,却没有留一句话。
“大哥,你快些修书一封,我即刻出发去开封。”李彦明走后,林沐就对柴桑说。
最开始听说柴桑要他去送信时,他是有些不大情愿的,他更想留在澶州,和柴桑一起,水火无情,他留下,才能放心。可他听了李彦明和柴桑的话,方才觉得自己原先实在浅薄了些。
他这才觉得,柴桑不只是他的大哥,不只是郭公家的公子,也不只是看不得别人受苦的心善之人。
他开始明白,他曾在大哥脸上看到的不甘、看到的悲愤,究竟是何缘由,他是理想派,更是行动者,他痛恨黑暗,但不是祈盼光,而是让自己成为光。
李彦明说,郭公与大哥无血缘关系,却感情最深,他与大哥也无血缘关系,却自相遇之时,就得到大哥的照拂与关爱,他何其有幸!
李彦明、林沐二人相继出发之后,柴桑也立即赶往闵县,虽然嘴上说着不同意、不赞成,但李彦明临行前还是给柴桑留下一小队人马,并再三叮嘱他,尽力而为,不要勉强,更不要逞强。
柴桑总觉得,李彦明有他这个年纪难以企及的智慧。
另一厢的一拨人确实等急了,他们没有马匹,全靠步行,好在两地之间,距离并不算远,于是在天黑之前,他们便已抵达了,但一直等到后半夜,都没人动手。
柴桑到达时,已是鸡鸣时分,若是在往日,天刚刚破晓,天际微露的霞光撒向大地,悄悄的,不过于恣意,也不过分嚣张。
这是一天中最宁静最安详的时光,刚刚起床的人,头脑清明,最能沉下心来做手头的事。
可眼下,天色仍旧漆黑一团,连绵不断的雨模糊了黑夜和白天,淅淅沥沥的声音充斥着人的感官,让人无法忽视,莫名烦躁。
柴桑带去的人与之前大堤上的人汇合,这让凿透石壁这件事,仿佛变得霎时可成。
可现实情况却与柴桑想的不一样,对于他的到来,这些人并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的热情,如果这是一支军队,那么显然,军心士气都已跌入低谷。
柴桑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抵触的情绪。这让他这个外来者、陌生人,多少有些尴尬。
“我带来了十几个兄弟,咱们抓点紧,这石壁早一日凿透,水患便能早一日解除。”黑暗是最好的保护,柴桑话音落地,除了雨声,却未有丝毫响动。
沉默、沉寂,没有人说话,无言便是抗拒。
微弱的光亮下,柴桑在寻找九歌和那名男子的身影,他着实不知,在他离开的这几个时辰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位公子,我等不知公子从何处来,也不知公子究竟为何做了这个决定,我等谢过公子的好意,只是这壁,我等无法下手。”
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立即引来周遭一群人的反应:“对啊,你是谁……”、“你从哪来?”、“为何要管我们闵县的事”、“为何要淹了这山谷”、“无名无姓叫我们怎么相信你”……
一时之间说什么的也有,九歌闻言,皱起了眉头。
“诸位请安静一下,之前事情紧急,没来得及细说,倒是让诸位误会了。我姓柴名桑,是当今枢密使郭玮的义子,因军务途径澶州,见流民艰难,水患严重,想尽绵薄之力,与当地生民共渡难关。”
枢密使的义子,九歌和南昭容闻言,心里都咯噔一声,有预想他有些身份,没想到大有来头,毕竟枢密使执掌本朝兵权,说句威势滔天也不为过。
柴桑话音刚落,人群中又沸腾起来。
“就算是将军的儿子,偌大一个谷,也不能说淹就淹,淹了这谷,赵姑娘住哪里?”
人群中突出的声音,让柴桑为之一怔。但马上,又有其他声音冒出:“对啊,让人家姑娘住哪里?”、“赵先生就这么一个女儿”、“不能欺负孤女”……
柴桑仿佛能听出些什么,但又不大明白,姑娘、赵先生……这是在说九歌?
九歌没想到局面会变成这样,她心里再明白不过,柴桑此举全是一片好心,甚至这个地方,都是她推荐,内中情由,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却在这儿凭空受人猜忌,说到底,全是她的缘故。
“九歌再次谢过诸位父老。”她必须站出来解释清楚。
此时,黑暗不再那么纯粹,微亮中,九歌朝众人行了一个礼,继而缓缓说道:“十年前,父亲与我流落此地,人地两生,举目无亲,天地之大,是澶州给了我父女二人容身之地,是诸位让我父女二人得以安家落户。”
说起这些,昔日受人照拂的场面从她脑海一一闪过,渐渐的,她眼中噙泪。
“九歌虽不才,却也知投桃报李,这也是我父亲的意愿。如今父亲下落不明,我本就要返乡投奔叔伯,所以今日之事,全是我的主意,柴公子只是途经此地,见我地百姓流离,心下不忍,才出手相助,诸位切莫冤枉好人。”
人群中又一阵嘀咕的声音,九歌一脸歉意地对柴桑说:“抱歉,是我没说清楚,让公子陷入窘境。”
“我从来没见过,像姑娘这样有主意的女子。”柴桑的话里,有一丝愠气。
九歌心里有愧意,所以对柴桑的话,并不恼怒,只是默默低下了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看着九歌的反应,柴桑又有些不忍,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不由得软了下来:“饶你怎样想,自己的家,哪有说不要就不要的?”
柴桑的话,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她明明是心甘情愿、打定主意这样做的,此刻竟然有一丝委屈。
“我问你,你说要去投奔叔伯,你的叔伯在哪里?”
面对柴桑的询问,九歌一个字也答不上来,这本就是权宜之计,随口乱说,哪里有什么叔伯,十年前父亲离开开封时,便与众人断了一切联系。
看着九歌的反应,果然如他质问的那样,他就没见过像她这样有主意的女子,所谓叔伯,不过随口诹来搪塞众人,她居然一点也不为自己打算。
此刻的九歌,低着头站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像极了他初见时的林沐。
但她又不是林沐,他遇见林沐时,林沐是一个上蹿下跳的野孩子,人是跳脱了些,但总是听话。而九歌,主意大,说起什么又头头是道,绝对要比林沐难缠上百倍。
尽管如此,柴桑还是对九歌说:“你以后跟着我吧,我有片瓦遮顶,绝不让你曝在风雨中。”
谁知九歌却并不领情,扬起头一本正经地答道:“轻诺必寡信,公子还是不要轻易许诺。”
柴桑让九歌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九歌随着又补了一句:“何况我还有师兄。”
南昭容顺势站出来说:“就不麻烦公子了,我自会照顾她。”
这师兄妹一唱一和,多少显得柴桑有些自讨没趣,他突然有些怀念林沐,如果林沐在这里,肯定会为他解围。
第4章
见当事人都出来回应,现场的百姓们倒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唏嘘不已,前晌爹下落不明,后晌女儿也要无家可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