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大哥?”见柴桑突然驻足,看着院中出神,嘴角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林沐不免觉得有些奇怪。
九歌不由眼带笑意。
当初她在屋内写信时,恰巧一抬头,看见了满树的桂花,鬼使神差地在结尾加了一句“澶州的桂花开了”,哪知收信人竟赶上了。
“没什么。”柴桑头一低,从桂树间经过,脚步轻快,没人看见他眼底含笑。
接手澶州,是柴桑此前未曾想过的,一时间,事情千头万绪扑面而来。吴勇听说他要来,一早便拖家带口跑了,衙府中的人也遣的七七八八,他现在面对的,就是一座空衙。
府中的文书资料都堆放在思补斋,斋内七零八落,珠丝密结、灰尘满布,分明是很久没有人进去过了。虽然柴桑事先已找人打扫过,但在这里翻找、整理时,还是被扬起的灰尘呛的咳个不停。
眼前突然多了一方白色的帕子,柴桑抬起头,见九歌正俯身看着他,她的手晃了晃,示意他接着。
“多谢。”柴桑接过帕子捂住口鼻,朝九歌笑了笑。
“公子告诉我怎样整理,我来帮你。”九歌好意地说。
然而柴桑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这里灰尘太大,你先出去吧。”
九歌从袖子里又抽出一方帕子,在柴桑面前轻轻甩了甩:“大人不用担心,我识得字的。”
柴桑闻言一笑,也不再推脱,将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告诉九歌,如何摆放,如何分门别册。
九歌一一记下来,初时还有些生疏,但是上手极快,和柴桑之间的传递,一来一去,竟颇有默契。
日落西下,房间里光线渐渐暗了下来,柴桑看着一旁的九歌,她进来快两个时辰了,不喊累,也没有休息过,心中有些不忍,便开口道:“今日就到这里吧。”
“再稍等我一下,我把手中的册子分拣了。”说话间,甚至都没有抬头。
“嗯。”柴桑从收拾好的书册中拣出几本,然后就站在一旁等着九歌。
她的身影穿梭在书架间,从一个书架到另一个书架,将手中的文书一份一份放好,每次的摆放都目标明确,绝不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
看着看着,柴桑脱口而出:“不如你来做我的文书吧。”
九歌闻言当即一愣,待回过神来,竟有些手足无措:“我……我没有做过。”
柴桑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无妨,这刺史,我也没有做过。”
九歌有些不敢相信,便又问了一句:“你是认真的吗?”
柴桑当即敛去了脸上的笑容,满眼认真地回答:“当然。”
“可从未有过女子做文书的先例。”九歌有些犹豫。
柴桑坚定地反问:“没有女子做过,你便做不得了吗?”
“你还没有看过我写的文章……”
“我看过你写的书信。”
“我……”
“你觉得你不行?”柴桑直接开口问道。
“当然不是。”九歌本能地反驳。
“那是你不愿?”
“不是。”
“那还有什么顾虑?”柴桑盯着九歌,仿佛真地想从她脸上得到什么答案。
九歌一时被问住了,有什么顾虑呢?
柴桑慢慢走到九歌面前,低下头问:“你的才学,你的胆识,囿于闺房,岂不可惜?”
九歌猛地抬起头看向柴桑,刚好与他的眼睛对上。他眼中的笃定和掩饰不住的欣赏,让九歌心里受到了莫大的震颤。
她自小跟着父亲,也算是饱读诗书,诗词策论,有的甚至比师兄还要出众,但父亲每每点评时,都会摇头叹息,叹她若是生为男子,又逢太平盛世,定能金榜题名,甚至封侯拜相也未可知。
所以她习惯了躲在师兄身后,甚至因为父亲,不谈文章,转向诗词歌赋,聊以自娱。如今竟然有人,看重她,只为她的学识。
想到这些,九歌轻叹一口气,话语中有些自嘲:“不曾想我的文武艺,也有货与他人的一天。”
“有千里马,自然会有伯乐。”
“大人要做我的伯乐吗?”九歌盯着柴桑的眼睛,满怀期待地问道。
“是。”柴桑正面迎上她的眼神,没有丝毫躲闪和犹豫。
九歌突然有些鼻酸,父亲若是在,不知是会为她高兴,还是心生艳羡。
从重明堤到澶州,这些时日,无论是九歌的为人处事透露出的过人胆识,还是言语、书信交流当中显示出的条理有据、缜密心思,确实让他心生惜才、爱才之意。
但像今日这样突然、直率,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莫说九歌,连他心里也是慌神的,她会不会觉得他在玩笑,会不会觉得唐突。可话就那样出口了,就在一瞬间。
于是九歌问他是否要做她的伯乐,他毫不犹豫。
“文书虽然小,但……”但你肯定不会止步于此,柴桑心想。
“但我终于能走到人前。”昂首挺胸,不是谁的女儿,不是谁的妻子,是赵九歌。
此时恰好照进一抹斜阳,柴桑看到,她眼里含光。
第6章
此后,九歌完全担当起了文书的职责,忙里忙外,将思补斋打理得井井有条,连一向闲散的林沐都坐不住了,嚷嚷着让柴桑给他找点事干。
柴桑对九歌这个文书很是满意,到了月底,当着众人的面,给了九歌月俸,南昭容当然也有,只有林沐两手空空,柴桑特意说明是月例,这下林沐更坐不住了。
“大哥,你弟弟我当真是无用之人吗?”林沐风风火火地进来,一屁股坐在木椅上。
“当然不是。”林沐不知道他急得跳脚的样子,正中柴桑的下怀。
“那为何九歌他们师兄妹都有事做,大哥唯独不用我?”
见林沐气性上来了,柴桑顺势说道:“因为有更重要的事,让你去做。”
闻言,林沐瞬间一脸欣喜,当即凑到柴桑面前,神神秘秘地问:“什么事。”
柴桑配合着他,压低声音,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
林沐听完,顿时容光焕发,喜上眉梢:“好说,弟弟我定不辱使命。”
说完,迈着大步,开开心心地出去了。正巧遇上进门的九歌,骄傲地朝九歌扬了下眉。
“这是?”九歌不解地看向柴桑。
“不用管他。”柴桑的笑中带着些宠溺。
几日后,林沐一回来便钻进柴桑的书房,一待就是一个时辰,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神清气爽。
不过柴桑显然不打算瞒着众人,翌日,便把南昭容和九歌叫到书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细说了一遍。
九歌恍然大悟,原来林沐这一趟,是去做暗哨了。
澶州匪患滋生,九歌和南昭容自然是有所耳闻的,既然派出林沐,说明此事柴桑心中已有打算,看来这便是近日千头万绪中,他理出的第一个头绪。
澶州大大小小的山寨有十几处,这些当中,有一处最为特别,那便是蟠龙山上的蟠龙寨。
蟠龙寨的寨主慕容诀曾是前朝大杀四方的名将,却因功高盖主,遭人猜忌,一怒之下离开朝廷,远走澶州,占山为王。
澶州前前后后几任刺史,或围剿、或招安,慕容诀都不为所动,偏又因他擅兵法,一座山寨守的固若金汤。
朝内不安,常年四处用兵,当然也就无暇顾及他这座小小的山寨,又因他还算安分,不为祸、不反叛,几十年下来,倒也相安。
“所以大人派林沐去,是不打算用兵。”南昭容马上领会了柴桑的意思。
“自古用兵,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况且眼下,我也无兵可用。”柴桑的语气中有些无奈。
九歌追问道:“大人想怎么做?”
“亲上蟠龙寨。”柴桑一字一顿地说。
南昭容闻言皱起了眉:“那岂不是进了贼窝?”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林沐言语中充满了激动,他在蟠龙寨外整整守了三天,他也想看看,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竟能把个土匪窝治的井井有条。
听了林沐的话,柴桑点点头:“如果我们折在蟠龙寨,那澶州十几个山寨,没一个我们能活着走出来。”
“为何?”九歌蹙着眉,显然有些疑惑。
“因为慕容诀最讲理。”林沐无意中挑了一下眉:“他们是最不像山匪的山匪,怕是比刘昂的军队还要纪律严明。”
竟是这样,九歌心中暗暗称奇。
“慕容诀心比天高,不会将自己与那些山匪等同一类,他这蟠龙山,恰似首阳山。”
林沐悄悄碰了碰九歌的胳膊:“首阳山是什么?”
九歌看了眼柴桑,侧过头小声对林沐讲:“我待会儿跟你说。”
又商讨了一些事宜,约定翌日一早共上蟠龙山,几人便各自散去。九歌走到门口,又突然想起什么,便折回来,问了柴桑一句:“大人可知《与陈伯之书》?”
柴桑愣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看着九歌微微一笑,明显有几分欣慰:“你我想到一处了。”
九歌闻言,也笑了笑,没有再多言,行了个礼,便出去了。
不曾想,林沐正在门口等她,见她出来,便抓住她胳膊问道:“小九歌,你刚进去跟大哥说了什么?”
对于林沐一说话就爱抓别人胳膊这个习惯,九歌初时是有些别扭的,但两人渐渐熟稔,也就不甚在意了。
“我问大人是否知道《与陈伯之书》。”
“什么书?”
“《与陈伯之书》。”
“那是什么?”他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
“是一封降书。”
“哦。”林沐点点头,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接着又问道:“那首阳山呢?”
“当年周武王伐纣,伯夷、叔齐兄弟二人极力劝阻,没有被采纳。后来武王求贤若渴,对他二人许以高官厚禄,兄弟二人却坚决不受,来到首阳山,不食周粟,采薇而食,不久饿死在山上。”
“太固执了。”林沐听完评判道,显然对伯夷、叔齐的行为很不认同:“谁当皇帝不是皇帝?”
九歌却并不争辩。柴桑说蟠龙山是首阳山,是也不是。
“真羡慕你和大哥,读过这么多书,知道这么多。”
林沐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倒是让九歌不知该怎样接了。柴桑读过多少书她不知道,但她读过的,真不能算多。
“不过羡慕归羡慕,书我还是不会读的,我与他,对面不相识。”
说完,也不管九歌,自己晃着脑袋走了,颇有几分潇洒的意味。
蟠龙山在澶州西北侧,隐匿于群山之间,要不是之前林沐来探过路,找到它怕是要费一番功夫。即便如此,柴桑等人赶了个大早,到达时也已经巳时中了。
慕容诀曾是行伍之人,今日虽占着个山头,骨子里却无山匪的习气,反而保持着军营中的习惯。就像这蟠龙山上,看着无甚稀奇,实际上布满暗哨,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柴桑等人刚到山脚下时,慕容诀便已经得到了风声。更别提前几日林沐在此蛰伏,慕容诀一清二楚,之所以没有任何行动,不过是想看看他有什么后招。毕竟这蟠龙山,已经很久没有“访客”了。
柴桑等人,虽然算不得是行家里手,但习武之人的警惕性还是有的,时值初秋,山上草木尚密,只要有人来回走动,便不可能毫无行迹,因此柴桑自然也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怕是早已在对方眼中。
而一路过来,从他发现的几处暗哨的位置来看,蟠龙寨还是有几分实力的。
不多时,慕容诀便接到了拜帖。看着眼前红底烫金的帖子,慕容诀心中冷笑,倒是是个讲究人,不知这位新到的澶州刺史,又有什么来头。
柴桑等人在寨门外等了片刻,便被请去正厅,从寨门到正厅,一路虽短,但遇上的山匪却个个行动有素,精神百倍,足见慕容诀治寨之严。
对于这位传言中的前朝将军,柴桑心里又多了几分好感。
几人一进门,便看见有一中年男子端坐于大厅之上,看着身强体壮,肤色黝黑,长须髯,双目凝视前方,无形中给人一种威压感。
男子身后站着一个年轻人,五官端正、身躯凛凛、气宇轩昂,好一派正气的模样。
“在下现任澶州刺史柴桑,见过慕容将军。”柴桑拱手行礼,其他人站在身后,也纷纷行礼。
慕容诀闻言一愣,慕容将军,他都多少年没有听过这个称呼了。
“别人都叫我慕容寨主。”这句话出口,连慕容诀本人都辨不清,其中夹杂着怎样的情绪。
柴桑抬头看着眼前之人,不慌不忙地说:“从蟠龙山一路上来,在下倒认为,还是叫慕容将军合适。”
慕容诀眼睛一亮:“你掌过兵?”
“并未。”
“坐吧。”慕容诀似乎有些失望,一摆手,随即有人奉上了茶。
“不知刺史大人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来请慕容将军出山。”
柴桑话音一落,慕容诀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极大的笑话,气氛一时尴尬起来。
柴桑并不在意,耐着性子继续问道:“不知将军可有意?”
“你看着,倒是比之前来的那些人有诚意的多。”慕容诀放下手中的茶碗,接着说道:“可惜了,我早已立过誓,不再为任何人,当牛做马。”
慕容诀的话,掷地有声,事隔多年,从他的话中,还是能听出狡兔死,良狗烹的悲凉和无奈。
而这句话,同样直击九歌肺腑,这种情绪,她太熟悉了,她的父亲,多少次将这份凉意化入酒杯,多少个日夜里伴着这种悲愤入眠。
“刺史大人还是太年轻,你口口声声说要请我出山,敢问刺史大人,是代谁而来。如若只是大人本身,那又敢问阁下,澶州可有我用武之地?”
柴桑一下理解了慕容诀当年的选择,他这样一身傲气,受不得一点点屈辱,又怎会忍气吞声。
“是晚辈托大了,若是将军愿意,晚辈立马修书一封,眼下开封正是用人之际,定会将将军奉为座上宾。”
“口气不小。”慕容诀冷哼一声:“我且问你,开封城内如今谁在主事?”
“郭玮,郭将军。”
“你姓柴,你与他是何关系。”
“是我义父。”
“原来是有所倚仗,怪不得敢上我蟠龙山,我生平最瞧不上倚仗他人势力的人。更何况,当真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慕容诀轻蔑地说。
“你……”林沐听着,怒火中烧,正要发作,被柴桑一把拦住。
但柴桑只顾及了林沐,却不料九歌一下站起身来,张口就道:“寨主真是躲在这蟠龙山上太久了,见的人少了,话都不会好好说了。”
第7章
九歌的话,让在座的人大吃一惊,对面可是多年前喋血沙场的慕容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