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我的”、“你的”,绕的柴桑有点晕。
但是见九歌一脸认真,柴桑也收起了玩笑的心思:“何必分的这样清。”
“因为我不想被说借了谁的势。”
柴桑闻言,挑起了眉:“你觉得,你借了我的势?”
九歌默不作声,如果不是遇到了柴桑,她根本不可能有机会走到台前,如果柴桑还要让她,那她不是借了他的势是什么。
柴桑耐下心来说道:“你记不记得那日我说过,我愿意给你机会,是为你的才华,千里马与伯乐相遇,是彼此双方的幸运,你能说,是千里马借了伯乐的势吗?”
“要说借势,也是我仰仗你们,仰仗义父,仰仗王大人、林沐、柏舟、你师兄,还有你……”
“大人不必这样说……”九歌小声嘀咕。
九歌的别扭,柴桑都看在眼里,然而他并没有急躁,而是一脸温柔地看着她:“以后再不要这样想,放眼整个澶州,哪有比你好的文书。”
“大人……”这话倒是让九歌无地自容了,再不走,她都不知该钻到哪个角落里。
“我走了。”说着,九歌低着头,匆匆施了一礼,便要出去。
“慢着,拿上这个。”说着,柴桑从书房的角落里拿出一个灯笼,递给九歌。
九歌有些木然,大白天的,为何要给她灯笼。
柴桑却不管这些,硬塞到九歌手里:“给你的,不许还回来。”
这灯笼看似再平常不过,然而九歌接过时,却感觉手柄部分有些凹凸不平,细一看,原来刻了一只小兔子,小兔子……
九歌在自己房间里,盯着那只兔子看了半天,小兔子……难道是因为,她属兔?
那日之后,柴桑在澶州各县设了五十八处施粥的地点,各点皆有官兵把守,既是为了起到威慑的作用,也是防患于未然,施粥本是利民的好事,若引起骚乱,可就得不偿失了。
令九歌诧异的是,林沐对此事似乎分外上心,每日天不亮就出发,很晚才回来,丝毫没有之前散漫的样子。
其实相处下来,九歌渐渐发现,林沐虽然整日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性子又直,却并非没有分寸。
每次柴桑交给他的事,都能尽心尽力地办好,可能全天下也只有柴桑能治得了他。
巧的是,这日她跟着柴桑巡查,在闵县城外,远远便看见了林沐,身边围着几个半大的孩子,待走的近些,正准备打招呼时,却见林沐一把将一个孩子推在地上。
周围的孩子见状,一股脑儿都跑了,地上躺着的孩子瞪着林沐,满脸倔强,边上还站着一个孩子,本就是满脸的尘土,再加上流下的眼泪,整张脸已是脏污不堪。
“你凭什么推我?”原本躺在地上的孩子站了起来,对着林沐的胸口就推过去,冷不丁的竟把林沐推了个趔趄。
“因为我比你强大。”林沐对着那孩子又是一推,毕竟是个半大的孩子,面对林沐这样的大人还是吃亏不少的,毫无意外,他又被推倒在地上。
“哎……”九歌刚准备站出来,却被柴桑拉住了胳膊。
“你不就是仗着比我年纪大吗?”那孩子噌的一下站起来,满脸的不服气。
“你忘了你刚刚是怎么欺负他的?”林沐指着站着的孩子,对他说。
“关你什么事?”那孩子一脸的不服气。
林沐来了劲:“我负责发粮,看见你抢别人的粮食,你说关不关我的事。”
“你们官府发的粮食本来就不够,我吃不饱,抢别人的粮食怎么了,难道要我饿着肚子?”
听完这话,林沐更加生气了:“你有没有想过,你抢了他的,他吃什么?”
那孩子一脸不屑:“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不会去抢别人的吗?”
突然,方才还哭着的孩子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整个人朝那个大点的孩子扑了过去,两人很快扭成一团,厮打起来。
林沐立马反应过来,上去阻拦,柴桑和九歌也赶紧过去,三人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两人拉开,即便被分开,两人的胳膊腿也不安生,依旧在空中挥着拳头、踢着腿。
待双方都冷静下来,不再挣扎,林沐放开那个抢粮的孩子,对他说:“你走吧,整个澶州,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挨饿,真的强大,就该想办法自食其力,而不是靠欺凌弱者,断别人的活路。”
“哼”那孩子不以为然地说:“你们这些当官的,自己吃得饱、穿得暖,哪里管我们的死活。”
“不知好歹的小崽子……”林沐想一把抓住他,没想到那孩子很是机灵,已经跑出很远了。
“大人……”想到柴桑此前费心筹谋,如今却听到这样的话,九歌就替他觉得委屈。
“无妨。”他知道,他做的还远远不够。
“大哥,你怎么来了。”林沐终于有机会和柴桑打招呼。
“来看看此间情况,没想到刚好遇见你。”
“嗯。”林沐一时竟不知道说啥,一想到刚才发生的一切都被柴桑整个看在眼里,林沐就有点发慌,不知大哥会不会说他少年习气。
“你方才怎么突然那么大的力气,要和别人去拼。”九歌看着旁边的孩子,好奇地问道,明明之前还在哭鼻子。
“哭是没有用的,哭了别人还是会欺负我。”听了孩子冷静的话语,在场的三人都愣住了。
“我也想吃饱饭。”花猫似的脸上,竟透着坚定。
林沐仿佛被别人重重一锤戳在了心上,他脑海中回想起以前的画面,如果他在这个年纪,像他这样勇敢,面对别人的欺负也能奋力还击,那他的母亲在家里,是不是也能吃饱饭。
“你怎么了?”九歌见林沐有些恍神,轻轻碰了碰他。
“没什么……”林沐挤出一丝不自然的笑,又对那孩子说:“你叫什么,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叫郑羽,家里就我一个。”
“大哥,你看他像不像那时的我。”
林沐一句话,勾起了柴桑的回忆,他与林沐初遇时,在林州,林沐也是这么大,被一群比他年长的孩子围在中间,拳打脚踢……
“大哥捡到我时,我也这么大……”
或许是对文字天生的敏感,一个“捡”字,引得九歌侧目,她只知道柴桑与林沐胜似亲兄弟,却从不知道他俩如何结识,没想到竟是这样。
看林沐的反应,怕是今日的际遇,勾起了他的伤心事。
九歌自知自己是不会安慰人的,却又觉得此刻应该说些什么。
“你多大了。”九歌对着那孩子问道,然而话一出口,便觉得懊恼,她可以说的话那么多,没有比这更糟糕的。
“十二。”
“再过几个月,我就十五了,我比你大三岁。”九歌脱口而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柴桑还是第一次,听她提到自己的年龄。女子十五,那不是要及笄了吗?
“无事的话,我要走了。”那孩子对着林沐说:“今日谢谢你,大哥。”
“嗯。”林沐没有再多言,他还是第一次被人叫大哥。
柴桑拍了拍林沐的肩膀,他知道年少的事,一直被林沐压在心里,他想让他放下,可又深知,这只能靠他自己。
“对了,还没问他住在哪里。”林沐突然想起来,可放眼望去,哪里还有郑羽的身影。
天底下跟他有相同遭遇的人有很多,但他今日恰巧遇上,便是他与郑羽的缘分,如果有下次,见到他,他一定会问他住在哪里。
时间过的飞快,转眼已到初冬,柴桑到澶州已近三个月,三个月中,发生了很多事情,澶州的情况较之前已有很大改变,原先定下的赈灾方略正朝柴桑的规划一步一步走。
当季,河流的水位大幅降低,天公又作美,正是筑牢堤防、疏通河渠的大好时机,整个澶州陷入一种空前的热情,对于明年开春,似乎有了更光明的祈盼。
九歌跟在柴桑身后,除了在府中尽职尽责做好一个文书以外,还跟着柴桑东奔西跑,到各处去视察民房和堤坝的修缮进度。
天气越来越冷,王朴从开封带来的棉衣派上了用场,很多老弱妇孺住在新建的或征集的义舍里,拥着棉衣,领着官府发放的粮食,日子似乎有了盼头。
柴桑的名字越来越多地被人提起,在澶州,很少有人知道他是谁的义子,百姓只知道,因为这位新任的刺史,他们在大灾之后,得以活下去。
林沐果然又遇到了郑羽,在一处损毁的河堤上,郑羽像很多成年男子一样,背着与自己重量相当的巨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大堤上,来换取一天的口粮。
林沐喊住了他,卸下他身上的巨石,把他带回了澶州府,从此郑羽也和他们一样,吃住都在府里。
自离开闵县之后,九歌有些不大愿意回去。她的家已经没有了,她如今身似浮萍,何必再回头,可有人不这样想。
于是这日,本来是到闵县了解河道疏通到情形,却被柴桑七拐八拐带到了乐安谷附近。
第11章
这里比乐安谷高出许多,或者说,山下就是乐安谷,九歌不知柴桑怎样找到了这个地方。
光秃秃的树木林立,依稀可以让人想见夏时的繁茂,丛林掩映间,竟然有一座小小的院落,九歌在附近住了近十年,从来不知道此处竟然有人家。
“去那边看看。”柴桑走在前面带路,曾几何时他还是一个不熟悉此间地形的异乡人,短短几个月,竟反客为主。
落叶铺在地上,厚厚的一层,松松软软,这个季节的山林,有一股完全异于春季的气息,树叶完全落光后,树才回归了本原,枝木脱去了温柔的伪装,开始显得苍劲。
“吱呀”一声,柴桑轻轻推开木门,走近了,九歌才看出,这完全是一座新宅,虽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
院子里干干净净,一侧的土地空着,另一侧则摆放着一套石桌石凳。房间也是小小的两间,一间用作庖屋和堆放杂物,一间是主人的起居室。
“我们这样直接推门进来,是不是不太好。”虽然大门并没有落锁,但是这样贸然闯入,终归是有些唐突。
“那就要问问主人家是否应允了。”柴桑笑着看着她。
可他们都把人家起居室的门推开了,甚至看到屋内陈设,都是女儿家的物什,不好不好,九歌忙拉着柴桑往外走,女子的闺房岂能随意进出。
“看来主人家是不想让我进去坐坐了。”
“你说谁?”九歌心里隐隐有了一丝猜测。
柴桑故作高深地说:“这是澶州府第一文书的府第啊。”
九歌有些震惊,大人说,这是她的家?
“我可以进去吗?”柴桑停在阶前,脸上挂着询问,等待主人家的应允。
九歌还没有回过神来,却已经不自觉地侧过身,为柴桑让路。
看着眼前人懵懵的,柴桑歪着头笑着看着她,在她面前挥了挥手。
“大人……”九歌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这是我的赔罪。”柴桑不再玩笑,一脸郑重地说。
“当日我确实不知,乐安谷下的人家就是你一家,你也确是因为我无家可归……”他的话里,满满的自责。
“虽然你眼下住在澶州府,但毕竟是寄人篱下,肯定有不自在的地方。你父亲的事,我也从别人那里听到一些,他若是还在,定不会看你如此委屈。”
“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应该还你一个家,一个自在之地。”
九歌有些震惊,她万万没有想到,柴桑每日诸事缠身,常常是一身疲累,却会为她考虑到这步田地。
“这地方只有你我知道”,柴桑继续说:“你师兄那里、林沐那里,我都没有说,想不想说,由你定。”
“你马上就要及笄,嫁妆我也会给你备好,届时……”
一听“嫁妆”二字,九歌马上回过神来,扬起头,眼睛死死地盯着柴桑问道:“什么嫁妆?”
她这一反问,柴桑反而不知该说什么了,嫁妆就是,嫁妆啊。
“大人准备让我嫁给谁?”九歌看着眼前人,继续发问,气势咄咄逼人。
柴桑不知道九歌为何有点生气,他只是觉得先前的事上,他确实对九歌有所亏欠,又虑及她父亲下落不明,这才……
“我……没有,我……只是……”一时间舌头仿佛在打结,面对九歌的逼问,柴桑越发不知该如何解释。
“大人对下属都是这么上心吗?”九歌梗着脖子,一脸的锐气。
“我只是……”柴桑心里着急,然而越着急,越解释不清。
“我与大人非亲非故,我只是大人的文书,大人凭什么做主我的婚事?”
这一句句,当真是把人逼到了墙角了。
虽然早已见识过她这张利嘴,可眼下柴桑真的有点招架不住,他再不为自己辩白,恐怕九歌就要摔门走人了。
“你听我说。”柴桑把手搭在九歌肩膀上,俯下身子与她视线齐平,一脸的诚挚。
“我的意思是,你马上就要及笄了,于女子而言,及笄、婚嫁,都是大事,你既然在我府里,我自然要操心这些,不能耽误了你。”
“我并没有要你嫁给谁,只是想说,你的父亲眼下不在身边,你要嫁人时,我可以为你准备嫁妆。”
九歌抬起手就把柴桑的胳膊从肩上扫了下去,冷笑一声:“那就多谢大人一片好意了,不过婚嫁之事,我从未想过,还请大人莫要再提。”
柴桑的手尴尬地垂了下去。
“心系这一方百姓的,不止大人一人。”
九歌的语气中透着股坚决:“我再跟大人说一次,当初是我自愿的,我也从未想过要以此来博取大人的同情。大人不要怀着弥补的心思为我做任何事,这世上,本来就是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大人不要为我铺路,也莫要挡我的路。”
话说的强硬,但其实九歌心里是有些难过的,原来他做的所有,只是因为善良和歉疚。
“大人,你这样,让我很有负担。”九歌看着柴桑,突然有些失望。他自诩是她的伯乐,可其实,一点都不懂她。
她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漠模样,却丝毫没有觉察,眼角竟有一颗泪珠滑落。
看着九歌落泪,柴桑一下慌了神,他认识她的这段时间,她遭遇了那么多,从未哭过,如今……
柴桑下意识抬起手,笨手笨脚地为九歌擦掉眼泪,他如今是怎么也解释不清了,他做这些,不是因为可怜她,只是希望,她好而已。
“我不明白为什么,大人总是觉得欠别人。”
“当时留在澶州,大人觉得欠义父、欠攻城的将士,现如今,又觉得欠我。”
九歌抓住柴桑的胳膊,踮起脚,直视着柴桑的双眼:“你身上的歉疚感,究竟来源于什么?责任吗?”
今日的情形,与当日他在义父面前求罚时何其相似,九歌的话,就像一把利刃,狠狠地插进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