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他一向努力,却一路走来都是亏欠。
“你想所有人好,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好不好?”
说到这里,九歌的声音已经明显带了哭腔。明明是她在委屈,可说着说着,她竟然有些心疼。
“你这样,会很累的。”
九歌的话一下戳中了柴桑的心脏,这么多年了,这是第一次有人说,他会很累。
可是,说累有什么用呢?明天太阳还是会照常升起,还是会有一群人看着他、盼着他、等着他,他从小就知道,家里有一群人等着吃饭。
全家人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他怎么敢说累?
“罢了。”柴桑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收下这屋,此事从此再也不提。”
看着柴桑这样,九歌也渐渐平静下来,她默默放开柴桑,低声应了一句:“好。”
那日之后,九歌和柴桑之间仿佛生了嫌隙一般,公务之外,彼此相见,话都不会多说一句。
时日一长,众人都看出了端倪,南昭容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九歌都没有松口。
林沐自然也看出来了,在柴桑那里,他几次都想张口,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柴桑看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下自然明白他想问什么。
“想说什么便说吧。”
“大哥,你和九歌之间……”林沐终于说出口时,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无事。”
“无事?”怎么会无事,谁都能看出来必然有事。
“无事。”
看着柴桑那副笃定的样子,林沐也不想白下功夫,便又去找到九歌。
“你和大哥之间,怎么了?”
“没什么。”九歌一脸云淡风轻。
“不可能没什么,我不了解你,但我了解他,说出来,我还能帮你出出主意,除非你想一直这样僵着。”林沐打心底里有些着急。
九歌当然不想这样僵着,那日从闵县回来,她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她实在没有什么立场,说那样的话。
“我犯了一个错。”九歌冷冷地说。
“什么错?”林沐皱起了眉头,暗地里却在回想。
“交浅言深。”
交浅言深?林沐重复着听到的四个字,一时有些费解,可细想之下,言深?说错话了?
“如果只是说错了话,你大可放心,大哥不会放在心上的。”他好心劝慰道。
九歌坐在一旁,默不作声,风过留声,雁过留痕,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不在人心里留下痕迹是不可能的。
“你听我的,道个歉,服个软,事情也就过去了。”
“大哥待你这样好,你可莫要辜负他。”
“待我好?”九歌下意识地反问。
“待你不好吗?”
林沐这一句反问,倒叫九歌哑口无言,依柴桑所做,素昧平生,他确实待她很好。
“我只是不想让别人可怜我。”九歌难过地低下了头。
林沐终于听明白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觉得他在可怜你?你个小没良心的。”
“什么叫可怜,路上见了乞丐,一时意起,给碗饭吃,给些铜钱,这叫可怜,大哥在你身上花的心思,你管它叫可怜?”
林沐的话点醒了她,连林沐这样的局外人都看得清楚,她怎么这么糊涂呢?
“再说了,说起可怜,谁有大哥可怜。”林沐说着,声音渐渐沉了下去。
“大人,怎么了……”九歌连忙问道。一听林沐这话,柴桑此前必然经历过不少坎坷,所以说交浅啊,她与他才认识几个月?
“算了。”林沐叹了一口气:“大哥若是在旁边,必然也不愿听我提这些。”
见林沐不愿意说,九歌也就不问了。
“总之啊,你可莫要伤他的心。”林沐一脸郑重地对九歌说。
“嗯。”九歌点点头。
“不要再僵着。大哥……”
“噔噔噔……”林沐话说到一半,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九歌打开门一看,原来是慕容柏舟。
“九歌……”柏舟一抬头,发现林沐竟也在这里,那正好。
“大人请二位去他的书房。”
林沐与九歌四目相对,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第12章
“日前,义父在军中被拥立为帝。”
柴桑一开口,在座的除了王朴之外,都大为惊讶,虽然众人也曾在心中暗暗猜测,但当这一切真的发生时,还是震惊大过一切。
“恭喜郭公,恭喜公子。”还是王朴先反应过来,众人才跟着道贺。
柴桑摆摆手:“事态紧急,其间情形,就不与诸位细说了,义父急召我回开封,我打算明日一早就动身。”
“公子大可放心前去,澶州有我等为公子守着。”王朴说道。
“大人懂我,唤诸位前来,也正是为此事。澶州府里大人最年长,遇事,还请大人拿个主意。”
“责无旁贷。”
“工事不可停,请诸位务必勤加督促。”
“是。”
柴桑又叮嘱了一些事项,交代了林沐明日与自己同去,便让众人自行离开。
九歌有些犹豫,不知是走还是不走,她还没有想好如何与柴桑说开,可柴桑方才所说之事太过突然,他这一去开封,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九歌。”柴桑及时叫住了她,九歌瞬间松了一口气,林沐见状,借口要收拾行李,赶紧溜了出去,到门口还不忘关上了门。
柴桑走到书房的角落,拿出一个手炉,递到九歌手里。
“天冷了,这个给你。”
九歌摸着手中的手炉,心里有些感动,因为重明堤那几日冒着风雨,她入秋以来就有些畏凉,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觉察到了什么。
气氛有些尴尬,接下来,两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我……”
“我向大人道歉。”最终九歌抢先一步。
“是我狭隘了,我不该那样说大人。”九歌现在心里满是自责,柴桑于她,再微小的事也能记得,而她却没心没肺,以语言为刀剑,守着她那套自以为是的理。
“无妨。”这几日他对她并没有刻意疏远,留下她,也不是要等她一个道歉。
“入冬了,好好照顾自己。”
饶是再寻常不过的话,九歌听来却不一样。她从方才,柴桑说要回开封起,心里就忐忑不安,郭玮称帝,膝下无子,她怕柴桑再次回来,一切会变得不一样。
“大人何时回来?”
“不知道。”前事不可预测,他也不知开封城内,等他的是什么。
“今年我的生辰,恰是冬至,不知大人到时可回得来?”九歌小心翼翼地问。
他早就知道那日是她的生辰,他还知道她今年十五,没有人不知,十五岁意味着什么。
柴桑看着九歌,坚定地说:“我一定回来。”
得了肯定的回复,九歌心里有些开心,便又接着说:“我尚无表字,不知可否劳动大人,帮我取一个。”
九歌知道自己这个要求有些大胆了,如果柴桑委婉拒绝她便自此不提,可令她没想到的是,柴桑竟一口答应。
“好。”
不管他说过怎样的胡话,看着此刻九歌惊讶中又带着一丝开心,他也不自觉地笑了。
九歌回去后,抱着柴桑给她的手炉,尽管手炉中并没有放炭饼,她却把铜质的炉子,生生暖出一丝温度,回想着方才与柴桑的对话,今年冬至,她格外期待。
此前郭玮来信中,只是简单提了自己被拥立的事,柴桑回到开封之后,很快了解了事情的始末。
几个月前,郭玮攻下开封,刘昂在宫中自焚,他身后无子,这一脉便断了,满朝文武商议之下,决定北上并州,迎梁王刘修的儿子,也就是刘昂的堂弟为新帝。
本来,迎立新帝一事筹备的妥妥当当,但大军行至开封城外五十里,突然发生了哗变。军中大小将领堵在郭玮的军帐中,说什么也不往北走了。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让郭玮清醒些,当时他们起兵,打的旗号是“清君侧”,可最后刘昂,毕竟是死了。
刘修的儿子也姓刘,就算这个小奶娃没什么心思,但是刘修,毕竟是当年与□□一起打江山的亲兄弟。若是新帝成功登基,他们这些人,连带着郭玮,哪里还有活路。眼下郭玮竟还要去迎立新帝,这不是把大家伙儿往死路上逼吗?
郭玮自然一番解释,当时起兵实属迫不得已,只要今后好好辅佐新帝,想必刘家不会为难他们。可这些将领哪里由他分说,一边叫嚷着,一边扯下军中的黄旗披在郭玮的身上,跪了一地,山呼万岁。
造出如此声势,想必不是临时起意,郭玮挣扎不过,只得作罢,经此一事,他与这些将领便真真正正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此后他再要做忠臣,怕是没有人答应。
郭玮稀里糊涂做了皇帝,要迎的“新帝”在南下路上离奇身亡,一切都是天数,仿佛合该如此。
柴桑想起三个月前,他曾感叹义父的处境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今箭一发中的,谁是神箭手,不言而喻。
柴桑跟着宫人,穿过一道道宫门,沿着整座宫城的中轴线,去往象征整个王朝最高权力的宫殿。此前他来这个地方的机会并不多,这里的一砖一瓦于他而言都是疏离和陌生。
随行的宫人知道眼前之人的身份,一路低头前行,毕恭毕敬,轻易不出一言。
相传秦王宫的台阶有九十九级,取自“九九归一”,“九”音同“久”,这位千古一帝希望国运昌隆,长长久久,甚至希冀一世、二世乃至万世,然而秦自统一天下到二世而亡,不过十五年。
几十年前,朱泳在此修筑宫室,他没有始皇帝那样的宏愿,然而三层累土却是免不了的,拾阶而上,柴桑数了下,总共三十九阶。
三十九阶不至于让柴桑气喘吁吁,但是足以心跳加剧,想来有人面圣时惊悸不安,怕是与此不无关系。
透过开着的宫门,柴桑遥遥望见他的义父高高端坐于大殿之上,昔日沙场老将,今日九五至尊,连带他这个曾经四处奔走的贩茶少年,都有幸一睹宫城。
“桑儿。”郭玮走下高台,远远地便来迎他,这些年,郭玮从一个小小的百夫长一步步走到今日,无论身份如何变迁,从未在柴桑面前摆过架子。
“义父。”柴桑躬身行礼。
“明天举行大典,还好赶回来了。”郭玮欣慰地看着他。
“义父信中再三叮嘱,孩儿是一定会赶来的。”
郭玮拍拍柴桑的肩膀:“辛苦你了。”对于此前军营中的事,彼此之间心照不宣,两人都没有再提。
“不知一切是否妥当,可还有用得着孩儿的地方。”柴桑出言问道,新君即位是大事,必然有很多需要注意的地方。
“仓促之间,一切从简,都已交托众人,你好好歇息便是。”
“是。”
郭玮看着他这个义子,虽不是亲生,但多年下来,已与亲生无异,如果说,他这一路走来,有谁可作为见证,便是柴桑了。可作为他的义子,柴桑却鲜有机会尝到甜头,可以说,柴桑此前的遭遇,多半也正是拜他这个义父所赐。
柴桑见郭玮看着他,却不说话,脸上露出悲戚的神色,便关切地问道:“义父,怎么了。”
“没什么。”郭玮沉默了片刻,又继续说道:“我只是想起了你姑母。”
听郭玮提起姑母,印象中姑母的形象便立即活了起来。姑母曾是宫里的尚仪,旧朝灭亡之后,姑母出宫,在山野之间的小客栈偶遇姑丈,两人一见钟情,定下终身。
姑母不顾家人的反对,带着全部身家嫁给了当时一无所有的姑丈,曾经在宫中掌礼仪教学的女官,为一人,洗手作羹汤。
婚后几年无所出,又怜他母亲早亡,父亲只知挥霍享乐,对他不管不顾,这才把他抱回了郭府,充为义子。姑母为郭家操劳一生,膝下虽无子嗣,却深得姑丈敬重,如今,姑母辞世已五年,义父在今日提起,显然对姑母还是不能忘怀。
“你姑母若是还在,定能母仪天下。”郭玮此言一出,柴桑心里明白,这是明日要追封了。
“桑儿,你说,刘昂已死,刘家的天下已亡,我为全家报了仇,怎么这心里,还空落落的。”
半年前,刘昂猜忌,为斩草除根,杀了他一家十几口,包括义父的亲子青哥儿、津哥儿,还有他的妻子和一双儿女,他因只身在外,逃过一劫。他那时不在义父身边,不知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在中年丧妻之后又丧子,看到传报的书信时,是何等的悲痛。
“义父,还请节哀,万事向前看。”柴桑劝诫道。
“儿啊,义父纵使向前看,前路也所剩无几了。”
“义父……”
郭玮今日的反应,是柴桑此前从未见过的,在他的记忆中,义父铮铮铁骨,怎么今日竟生出这么多感慨。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郭玮坐在那大殿之上,内心有多悲凉。明日之后,他便不是横戈立马、气吞山河的郭将军,而是敛尽锋芒、沉密寡言的帝王。
曾经青玉巷内尽享天伦之乐,如今只剩他父子二人,出生入死半辈子的兄弟,从此再不能掏心掏肺……
柴桑走后许久,郭玮才想起来,他父子二人聊了这么久,他竟忘了让柴桑坐下,然而他环视四周,才发现,整个大殿,除了那高高在上的宝座,哪里有其他人的座位。
柴桑沿着来路,一点点接近宫门时,却看到一副车架远远的过来,穿过宫门扬长而去,那车架看着太过寻常,与这宏伟壮观的宫殿极不相称。
柴桑有些好奇:“那是谁的车驾?”
第13章
小黄门凑近柴桑,悄声地说:“前朝张太后。”
张太后?他记得义父好像专程下过旨,允张太后留宫奉养。
宫里的小黄门极会察言观色,看柴桑的样子,这位新帝的义子,怕是不知情,便又继续说道:“张太后昨日便自请离宫,到蔚云观清修。”
柴桑没再说什么,前朝太后留在这深宫之中,已无盼头,相较之下,蔚云观倒是个好去处。
翌日,郭玮崇德殿即皇帝位,改国号为周,改元明德,当年即为明德元年。
郭玮即位后,连颁三道圣旨,第一道大赦天下,第二道对受灾之地减免当年赋税,第三道追封已故柴氏为皇后,谥号圣穆,加封现澶州刺史柴桑为晋王,忠武将军郭崇为秦王。
第三道圣旨一下,众人看着大殿之上那个陌生的身影,所谓时来运转,便是如此了吧。忠武将军郭崇好歹是郭玮的内侄,又是在战场上随郭玮一路厮杀过来的,封王自不必说。
可柴桑不过是已故柴皇后的侄子,与郭玮并无血缘关系,且又无军功,前些时日无故受任澶州刺史也就罢了,如今封王,居然还压郭崇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