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桑自然知道众人心中的这份计较,他自小长在郭玮家,与郭崇也算是彼此相熟,彼时谁又能想到二人之后还有这番际遇。
受封之后,青玉巷一下热闹起来,登门者络绎不绝,可柴桑关门闭户,谁也不见,眼下新君初立,他不能有任何姿态,否则郭崇不好做,义父也不好做。
就这样在开封逗留了小半月,半月里,除了郭玮召见,柴桑多数时间都在青玉巷,偶尔出去走走,也不惊动旁人。这段难得的闲散时间,倒是想明白很多事。
眼见开封局势日渐平稳,他继续留在开封也无益,但郭玮始终没开口,他也不好妄自离开。可他终是心里记挂着澶州,便想找合适的时间向郭玮提提此事。
没想到还没等他出口,郭玮便把他召进了宫里。
临近门口,便有小黄门神神秘秘地向他道贺,一进殿门,便见郭玮喜上眉梢。
“不知义父有何喜事?”竟如此高兴。
“是你的喜事。”郭玮笑着走过来,引他面向东侧,对着一位长须髯、气度不凡的男子。
“快见过你的泰山,褚将军。”
天下姓褚的本就不多,称得上将军,能坐在这里,受义父如此礼遇的,必是褚辰良无疑了。
但是义父方才说,泰山?难道义父……
柴桑看向郭玮,眼神中充满了疑惑,可郭玮一再示意,他也明白,这种情形下,不由他随意出言询问,只得顺着郭玮的意,对褚良辰施以一礼。
“果然如你义父所说,一表人才。”褚良辰捋着胡须,对这个女婿似乎颇为满意。
“咱们武人之家,不讲那些虚礼,玉娘当下还在偏殿,不妨请出来,让他二人相看相看。”郭玮提议道。
“那是最好。”
侍立一旁的小黄门得此讯息,便立即去请。
不多时,便有一位娘子款款而来。
“见过陛下。”自进门,这位娘子便矩步方行、温文尔雅,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这是晋王。”褚良辰提点道。
玉娘便又侧过身子,对着柴桑行礼:“见过晋王。”
郭玮看着席下二人,郎才女貌,甚是登对,心中不胜欣喜。
“自此,我得佳妇,褚将军得佳婿,正是两全其美。”
“确是。”一个再娶,一个再嫁,冥冥之中,正是天造的姻缘。
大殿之上,柴桑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婚期都定好了。
褚家父女走后,郭玮才细细向他说起原委。
“前月,大军攻破p州,李适父子战死,刺史府前,玉娘手执长剑,对着将士说‘我乃是大将褚良辰之女,家父与郭公交好,速去报与郭公。’待我到刺史门前,看见此女气度,便觉得,若是配予我儿,再合适不过。褚将军今日前来,便是为我当日遣人送回玉娘登门道谢,两厢合计,定下了这桩婚事。”
看柴桑一言不发,郭玮只当事出突然,便又继续说到:“娶妻娶贤,你二人之后好好过日子,褚良辰无子,只有二女,日后定会全力助你。”
话已至此,柴桑便知,此事已经板上钉钉,再难翻改。
褚良辰独领青州军,在军中,无论声势、威望都不输义父,此前义父在与刘昂的生死大战中杀出重围,再到今日荣登大宝,与褚良辰的作壁上观不无关系。当时若是褚良辰出兵勤王,开封城下一战,谁胜谁负,尚未可知。
今日事,若是事先与他相商,可能还有转圜的余地,可义父与褚将军当面议定,又唤玉娘出来相看,拒绝的话,便再也不能出口了。
三个月前,于他,义父一句“娶妻娶贤”便足矣,情爱之事他向来不大上心,无论是谁,他都会善待。可如今,他该如何是好。
他从来没有这样为难过。
消息是瞒不住的,晋王成亲一事,很快在开封传的沸沸扬扬。虽说新帝崇俭,二人又一个再娶一个再嫁,本不必大张旗鼓,但毕竟是晋王迎娶正妃,女方本身又身世显赫,过于寒酸多少有些辱没天家威严。于是郭玮早早派了礼部的官员,在晋王府中操持一切。
林沐有些想不通,怎么大哥突然间,就要娶褚家女。
婚期越来越近,柴桑忙前忙后,像一个合格的新郎。
直到有一日,柴桑把林沐唤到书房。
林沐进去便看见,案几上有一个木盒,柴桑坐在案几后,手覆在木盒上,轻轻摩挲。
“大哥。”
柴桑闻言,本能地抬起了头,看到柴桑的神色,林沐瞬时大惊,此刻他双目失神,眼神里充满了悲伤。
“怎么了大哥。”林沐两步走上前,问道:“发生了什么?”
柴桑依旧一下一下抚摸着那个木盒,良久,才说了一句:“你可否替我跑一趟澶州。”
“澶州?”林沐一下心焦起来:“澶州怎么了?”
“没什么。”柴桑顿了顿:“有样东西需要你交给九歌。”
柴桑说着,把手中的木盒朝林沐一推。
“九歌?”林沐正要拿起木盒,却被柴桑一下按住。
“等一下。”
柴桑说着,把木盒又拿回手中,抓着木盒的手青筋暴起,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
“大哥?”
柴桑抓着木盒的手渐渐松开,接着从桌上拿了一张空白的信笺,轻轻折叠成适合木盒形状的大小,然后推开木盒上方的木板,将里面的纸拿出来,把空白的信笺替换进去,若是林沐没有看错,里面除了信笺外,还有一支木簪。
柴桑做完这一切,又把木盒交到了林沐的手里,若是再嗅不到不寻常的气味,那他未免太过迟钝了。
林沐按住木盒,盯着柴桑,认真问道:“大哥,你说实话,你于九歌,是不是有了什么承诺?”
柴桑没有立即应答。
“若真有了什么承诺,你可不能娶褚家女。”林沐一下着急起来,声音也随着高了不少。
“没有。”柴桑低沉的嗓音中,有一丝疲倦。
“大哥你的神色,可不像是没有。”柴桑这几天给他的感觉,不是娶新妇的喜悦,更像是在完成自己该做的事,他还以为大哥是对先前的妻子难以忘怀,现在看来,怕是因为九歌。
“是郭叔让你娶褚家女的?”林沐猜测道。
见柴桑不置可否,更加坐实了他的猜测。
“大哥你若是不好说,我去找郭叔说清楚!”说着,林沐便要朝外走。
“回来。”柴桑大喝一声。
“我的事,与他人无关。”
林沐此时气火攻心,他向来敢恨敢爱,在他印象中,大哥也是爽快之人,如今却畏手畏脚,这幅模样,林沐不觉怒气冲冲。他径直走到柴桑面前,双手抓住柴桑的臂膀。
“大哥,你若是心里有了九歌,这婚,就不能成。”
柴桑见林沐这幅模样,知道他是真生气了。
“林沐,我不是孩子了,做事不能光凭自己的好恶。”柴桑耐心解释道。
“大哥,我不明白,娶妻不是要娶自己心爱之人吗?与不爱之人整日两两相对,难道真的不会两相生厌?”
柴桑一下被问住了,他该怎么说,说他从来没有爱过一个人?
“大哥,今日糊糊涂涂成了这婚,日后,你会后悔的。”
柴桑郑重其事地对林沐说:“我或许会有憾,但不会悔。”
“好。”良久,林沐嘴里才吐出这个字。他从来,干预不了柴桑的任何决定。
“既然大哥心中有了割舍,我便不再说什么。许是大哥与我不同,情爱二字,向来不是第一考虑的吧。”褚家女是高门贵女,他绝不相信大哥是趋炎附势,那么,为了什么,也不难猜了。
“大哥还有别的要叮嘱的吗?如若没有,我回去收拾行李,明日一早就出发。”在与柴桑的交谈中。林沐已然渐渐平静下来了。
“去吧。”
林沐走后,柴桑轻轻展开那张从木盒中替换出来的信笺,只见上面写了两个字“沅芷”。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第14章
林沐赶回澶州时,天色已经黑了。一下马,便直冲九歌那里。
九歌刚沐了发,头发还湿答答地垂在身后,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便一手挽着发,打开了门。
一阵冷气扑来,微弱的灯光下,林沐风尘仆仆。
“林沐?”九歌有些惊喜,林沐和大人一起去的开封,林沐回来了,那是不是说明大人也回来了?
明日便是冬至,她已经等了一个月了,方才还在想,他二人是不是在开封被什么绊住了,赶不回来。没曾想林沐这就回来了,九歌探出头四处搜寻柴桑的身影。
“别看了,没有旁人。”林沐把九歌推进房门,不小心碰到她的湿发,立刻转身关上了房门。
见林沐说没有旁人,九歌一阵失落,但还是不死心地问:“大人没有回来吗?”
“没有。”林沐斩钉截铁地说:“是大哥让我回来,给你送这个。”
说着林沐拿出了木盒,九歌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原来他没忘。
林沐看着九歌高兴的神情,递过去的手,有些犹豫。
九歌正在兴头上,倒是没注意到这些,她接过木盒,推开,见里面有一个木簪,还有一封折叠过的信笺。
这是给她的吗?木簪虽算不上精致,但是古朴典雅,她万没有想到柴桑还有礼物送她。她拿着木簪反复观看,心里着实喜欢,显然忘了林沐的存在。
她摩挲着,突然摸到了木簪顶端有一行字,便凑到烛火旁,只见上面刻着三个字“夜归人”,“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想起闵县乐安谷上面那处,不正是“柴门”吗?
看完了木簪,九歌随手拿出信笺。
林沐是亲眼看着柴桑把空白的信笺装入木盒的,见九歌将要展开,他突然觉得这样对她有些残忍,便下意识地伸出手阻拦。
“怎么了?”九歌狐疑地看着林沐,从方才进来起,他就神色不对,现在想来,他在这儿站了这么会儿,太过安静了。
见林沐没有说话,九歌便自己一层一层顺着折痕拆开信笺,信笺完全展开的刹那,看着空白的纸张,九歌有些难以置信,她把信笺翻过来,背面依旧空无一字,来来回回看了好几次,林沐实在看不下去了,便说道:“大哥要成婚了。”
九歌立马抬起头,一脸木然地看着林沐,他方才说了什么?
“大哥封了晋王,要成婚了。”
“晋王”、“成婚”?九歌脸上扯出一丝苦笑,低头看着手中的纸条,所以,难怪是空白。
“九歌?”看到九歌的反应,林沐心下有些担忧,所以这二人之间,是不是真的有些什么?
“多谢你跑这一遭,我要睡了。”九歌笑着看着他,眼神空空。
“你不要吓我。”林沐关切地说道:“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不然大哥不会特意让他赶来开封,在冬至之前。
“有什么啊。”九歌装作毫不在意:“光明磊落的长官和不知天高地厚的下属,仅此而已。”
九歌越是装出这幅样子,林沐越能确信,这二人明明彼此有意。
“你听我说,大哥一定是有苦衷。”他不知道这样做是对还是错,但他想为大哥解释一番,如若两人有意却彼此错过,太可惜了。
“那恕我不能为晋王分忧了。”
九歌惯会说冷言冷语,丝毫不给林沐解释的余地。
“如果他曾给过你什么承诺……”
“没有。”九歌斩钉截铁地说,她怎么还能自以为是,认为柴桑曾对她有过承诺。
罢了,看九歌这幅模样,林沐在心中暗自叹气。
“那你有没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大哥。”末了林沐又加了一句:“或者不便说,写给他也行。”
九歌闻言,径直走到书桌前,抽出一张信笺提笔就写,写了一个字后,却停住了。
林沐走过去,看见九歌悬着笔,点了一点之后,把笔向后一甩,把案上的纸团作一团,随手扔在了地上。
“罢了,我没有什么话。”
林沐又站了一会儿,才无奈地说道:“好。”
这一夜,九歌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她很生气,可她气什么呢?郭玮称帝,柴桑受封晋王,这再正常不过,柴桑今年已经二十六,比她大了整整十一岁,妻子早亡,成婚,再正常不过,那她气什么。
可是她现在窝在被子里,竟不争气地哭了,父亲离开以来,她只哭了两次,两次都是因为柴桑。
她承认,柴桑确实风清月朗,她自见到他,曾经书上见过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全部都有了影子。
可他若是一直以来只对她以礼相待,她也只会钦慕他、敬重他。但现在,她摸着枕头下的簪子,“夜归人”,“风雪夜归人”,这又算什么?她的手一动,却又不防碰到了枕旁的手炉,这也是柴桑送的,这又算什么?
就这样,一会儿睡一会儿醒,冷不防,天已经亮了。
南昭容过来敲她的门,一开门,看见她那副毫无精神的面容,吃惊地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师兄找我何事?”九歌冷静地说道。
“我刚好像看见林沐出去了,他昨晚回来了?”
“嗯。”
“他找过你?”
“嗯。”
“有什么事吗?”
“大人被封为晋王,要成婚了。”九歌面无表情地说。
南昭容看着九歌,试探性地问道:“你没事吧。”
“怎么都来问我,合该我有什么事?”说完,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南昭容吓了一大跳,他从未见过九歌发这样大的脾气。
可是她这样,很难让人相信她没事。平日里柴桑与九歌,大家都看在眼里,就差捅穿那一层窗户纸。如今柴桑成婚,林沐还特意从开封赶回来,不为别的,单单见了九歌,告诉了她一人,说没有事,谁会相信。
偏偏今日还是九歌的生辰,又恰逢冬至,这府上的人嘴上不说,实则心里都记着。府中的厨娘方婶儿方才还说,晚上要给大家包饺子吃,好好热闹一回。如今却出了这个事……
九歌一整天没有出门,倒不是为避着谁,只是恹恹的,懒得动罢了。
晚间,南昭容又来敲九歌的门。
“大家都记着你的生辰,方婶儿备下了一桌酒菜,还包了饺子,就等你呢。”
见里面黑着灯,没有人回应,南昭容又敲了敲门。
“知道了师兄,我这就去。”
听到了九歌的应答,南昭容才放心地离开。
九歌翻身起来,掌了灯,梳洗了一番,然后走到床边,把枕头下的木簪拿出来,挽在了头上,这才出门。
到了正厅,见王朴、南昭容、慕容柏舟都在,只等着她了,突然觉得自己姗姗来迟,怪难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