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林沐不管这些,只是躲在一旁偷笑。
“寨主在这山上十几年,怕是不知世间出了多少英雄吧,郭玮将军前些时日才挥师西进,一路所向披靡,攻下开封如探囊取物。”
说完郭玮,九歌话锋一转:“而寨主十几年,只能在这蟠龙山上点着几百山匪排兵布阵,如今竟堕落到当着人家儿子的面骂父亲,慕容寨主,你还别嫌澶州庙小,下了山,你能不能在澶州立足还未可知。”
九歌一番话畅意淋漓,林沐险些当场拍手称快。
慕容诀倒也不恼:“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你就不怕我这几百山匪,让你今日下不了山?”
柴桑立马起身,站在九歌身前,对慕容诀拱手致歉:“抱歉将军,九歌年龄小,言语多有冒犯,还望将军海涵。”
慕容诀摆摆手:“我自是不会与个小姑娘计较,但是这姑娘,又是什么来头。”说话横冲直撞,倒是勇猛的很。
“乃是我的文书。”柴桑笑了笑,他也没有料到九歌方才会如此激动。
“好手笔。”竟用女子做文书,这柴桑,倒是与众人不同,偏这女子,确又不同凡响,敢在他的地盘和他叫板,还能说会道。
“可惜,今日无论怎样,我有用抑或无用,澶州还是开封,我都决计不会下山。”任柴桑等人怎样说,都是徒劳无功,慕容诀没有丝毫动摇。
示意九歌坐回自己的座位,柴桑接着说道:“将军当年遭遇,在下深表遗憾,将军为着气节,抛下功名利禄,着实令人敬佩。”
“但将军蛰居蟠龙山十几年,实在让人惋惜。若是将军在朝中,如今天下大势,实未可知,或许天下已定,百姓安居,不再有战乱之祸,不再受漂泊之苦。名将百年难遇,将军年少成名,一身抱负无处施展,岁月蹉跎,将军,可惜了。”
柴桑这些话,并不是表面功夫,是真的惋惜慕容诀的遭遇。
但惋惜归惋惜,他始终记得自己来这儿的目的,于是继续说:
“可蟠龙山不是久居之地,之前多方力量久攻不下,将军心中也清楚,并非全是山寨固若金汤,而是朝廷没有动真格。”
“可无论眼下世道多乱,总有四海升平的一天,届时,蟠龙寨还能安稳吗?就算将军彼时还在世,可有力回天?岂不是夷祸子孙,误人性命?”
说着,柴桑的目光越过慕容诀,看向站在他身后的年轻男子:“将军当年一气之下,上了蟠龙山,一晃十几年,将军不问世事,可曾问过令郎,想不想看看人间烟火?”
时至今日,九歌才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攻心为上,柴桑这一番话,慕容诀很难不动摇吧。
毕竟慕容诀虽然固执,可这固执,不过是不甘,不甘一腔热血空洒,不甘一身抱负空有,这样的人,午夜梦回,怕也是披坚执锐、铁马冰河吧。
奈何天不遂愿,利刃藏锋十几年,还能伤人吗?可就算他心灰意冷,止步于此,又怎能不为子孙打算,纨绔子弟也就算了,偏又有个好儿郎,他岂能甘心?
九歌看着柴桑,想到那日还在他面前提《与陈伯之书》,真是班门弄斧了。他话里的人间烟火,不恰比“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听完柴桑的一席话,慕容诀陷入了沉默,悲愤也好,可惜也罢,他一生已然如此,可他的独子,慕容柏舟,武功才学不输他当年,甚至更盛,难道要随他,隐没在这山林之中吗?
“柏舟,你怎样想。”慕容诀侧过脸,对身后的年轻男子说,眼睛却低垂着,没有抬眸。
男子从慕容诀身后绕过,走到他正前方,双目凝视着木椅上端坐的人,缓缓说道:“父亲,孩儿愿意下山。”
慕容诀心里仿佛突然松了一口气,知子莫若父,于柏舟而言,这远离尘嚣浮华的蟠龙山,无异于一个牢笼,惟有横刀立马才是他心中所向。
“我这儿子,自小熟读兵书,一身武艺,也算是出身将门,不知可还入得了刺史大人的法眼?”慕容诀终于卸下心里的戒备,语气软了下来。
柴桑不胜欣喜:“若是令郎肯来,柴某三生有幸。”
慕容诀从座位上起身,缓缓走到慕容柏舟身前:“你可愿随他下山?”慕容诀仰起头,看着慕容柏舟的眼睛,不知何时,这孩子居然比他高出半头。
慕容柏舟没有丝毫犹豫,一脸郑重地说:“孩儿愿意。”
“纵使有一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慕容诀再次确认。
“落子无悔。”慕容柏舟眼神里满是坚定。
“好,希望你有福分,不会重蹈我的覆辙。”说完,慕容诀转身,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大厅之上,再次陷入一片寂静,良久,慕容诀才有出口:“如此,下山去吧。”
“父亲……”
慕容诀摆摆手:“刺史大人也下山去吧,不日,我将遣散众人,蟠龙寨到此为止。”
“父亲,父亲不随孩儿下山吗?”听说慕容诀要遣散蟠龙寨,慕容柏舟一脸焦急。
“不了。”慕容诀轻叹一口气:“有朝一日,你功成名就,再来接为父,去看看京都的繁华。”
在等慕容柏舟收拾行李的功夫,林沐凑到九歌身边:“你胆子怎这样大?你就不怕慕容诀真个把你绑起来?”
“大人不是说,如果我们折在蟠龙寨,澶州十几个山寨,没有一座我们能活着走出吗?”
“所以你就以身犯险?”九歌一扭头,发现柴桑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过来,想必是将她与林沐之间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了。
“大人会让我下不了山吗?”九歌看着柴桑,认真地问道。
不等柴桑回答,林沐就抢白道:“若有下次,先把你丢贼窝里。”
柴桑却没有理会,而是对九歌说:“今日多亏你。”不然,他真要在慕容诀面前,颜面扫地。
“食君之禄,忧君之事。”份内而已,九歌告诉自己。
“不过,你伶牙俐齿,你这师兄,倒是惜字如金。”林沐说着,走到旁边,搂着南昭容过来。
“大人睿智,师妹伶俐,不用我多言。”南昭容微笑着说。
“且不说这个。”林沐转而看向柴桑,笑着问道:“慕容诀说他儿子一身武艺,大哥你说,你、我、南师兄和慕容柏舟,我们四个,谁的功夫更胜一筹?”
柴桑轻笑着,摇了摇头,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想过。
“你说呢九歌。”林沐又把问题抛给了九歌。
九歌故作认真地说:“你们四人我不知,若加上我,一定是我最差。”
“小机灵。”林沐伸出手,对着九歌额头就是一扣。
“既然如此,你以后就跟着哥哥习武吧,假以时日,让你不止能做女文书,女军师,还能做女将军。”
九歌笑了笑,不置可否,习武啊,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苦,她不一定能受得了。
“防个身还是不错的。”柴桑一本正经地说。
“大人……”九歌有些语塞,柴桑这是,认真的吗?
“正是如此。”南昭容点点头,毕竟出了谷,要在外面抛头露面,如今这世道,总得想办法自保。
“师兄……”怎么连师兄也帮腔,林沐方才明显是一句玩笑话啊。
“再不济,能强身健体也不错。”林沐又补充了一句:“前几天在后院看到你,捂着肚子,脸色煞白,一看就是气血不足。你要多动,增强阳气。”
听完林沐的话,九歌的脸开始泛红,此刻她恨不得上去一把捂住林沐的嘴。什么脸色煞白、气血不足,她那日明明是葵水来了。
一听“捂着肚子,脸色煞白”,南昭容一头雾水,柴桑却是心里明白了几分,毕竟他成过亲,对女儿家的事多多少少知道些。又联想起重明堤那些时日,九歌也跟他们一样,风里来雨里去,常常一身湿衣,怕是那几日不会好过。
“来了。”林沐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远处走来的慕容柏舟。
“你怎的这么快?”人一过来,林沐就自来熟地问道。
慕容柏舟笑了笑:“平日里生活简单,没什么好收拾的。”
恰巧此时,林沐的肚子发出了一阵咕噜声,便脱口而出:“你爹也太小气了,眼见午时都要过了,连顿饭也不留。”
“山上饮食粗疏,怕怠慢了诸位。”慕容柏舟略带歉意。
柴桑见状,立马解释道:“子初心直口快,柏舟不必介怀。”
“对,不要放在心上,都是自己人。”林沐说着,拍了拍慕容柏舟的肩膀。
慕容柏舟摇摇头,他不是小气之人,自然不会为了一言半语与旁人置气。只是想到,自己就要离开蟠龙山,去过另外一种生活了,哪怕此前设想过无数次,此刻也不免心里有些沉重。
慕容柏舟和其他人一样,搬入了柴桑的府邸,府中又多了一人,登时显得充盈起来。当日夜晚,柴桑还特意命人备席,为慕容柏舟接风。林沐又酸起来,他在府中多少年了,也没有这般待遇。
几人之中,柴桑稍长一些,南昭容次之,九歌最小,林沐和慕容柏舟仿佛,总的来说,年龄相差不大,话也投机,一餐饭的功夫,便彼此熟络起来。
尤其林沐,在席间穿针引线,调和着气氛和节奏,逗的大家大笑连连,慕容柏舟也渐渐放松下来。一场宴席,主客尽欢。
慕容柏舟回到房间,正准备脱衣就寝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第8章
打开门一看,原来是九歌。
“姑娘。”慕容柏舟侧身让九歌进来,特意没有关上门。
“慕容公子,我冒昧前来,是为白天的事。”九歌一进门,就忙不迭地说道。
慕容柏舟请九歌坐下,提起茶壶,摸了摸尚还温热,才为九歌倒了茶。
“白日里,我当着你的面,贬低你父亲,我向你致歉。”她骂慕容诀当着别人儿子的面骂父亲,她又何尝不是?
“慕容将军,他是一个好父亲,也是一个有原则、值得钦佩的人。”
慕容柏舟笑了笑:“姑娘当真是,不说一句假话。”
“嗯?”停了慕容柏舟的话,九歌有些云里雾里。
“姑娘向我道歉,是在当着我的面贬低我父亲,从而冒犯了我。可在姑娘心里,确实是那样想我父亲的,是吗?”
“是。”九歌毫不避讳:“只是,人无完人,我不该当面戳人短处。”
“所以我说,姑娘坦坦荡荡。”慕容柏舟接着说道:“所以我也跟姑娘说实话,当时我确实很生气,若不是我父亲拦着,定要找姑娘理论,可现在,不气了。”
“当真?”一听到慕容柏舟说不气了,九歌一时有些意外。
“当真。”慕容柏舟笃定地说:“所以姑娘可以回去,睡个安稳觉了。”
“好,那我便告辞了,也祝公子好梦。”说着九歌便起身告辞。
她与慕容柏舟虽然今日初识,但从他的风貌气度来看,无疑是个气度宽宏的君子。
“姑娘慢走。”
出了慕容柏舟的门,九歌长舒一口气,想到方才慕容柏舟的话,着实让她很是欣赏。
“想什么呢?”正走到岔路口,突然传来的一句话吓得九歌一个激灵,立马往后退了两步。
“吓到了?”安下神来,九歌才辨清眼前之人,原来是柴桑。
“有点。”她捂着胸口,喘着气,心有余悸。
“晚上路黑,记得提个灯笼。”柴桑言语之中,带着几分关切。
九歌心想,你不是也没提吗?不过话到嘴边,只是“嗯”了一声。
“去找柏舟了?”柴桑对话里,两分询问,八分笃定,筵席一结束,柏舟一出门,他就注意到她立即跟了上去。
“嗯,为白日的事。”九歌实话实说。
“不要放在心上,柏舟是大度之人。”柴桑宽慰道。
“确实,慕容公子给我吃了颗定心丸,今晚我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柴桑轻笑一声,打趣道:“白天气势汹汹,晚上偃旗息鼓了?”
“我不气势汹汹,怎显得大人明月入怀、稳如磐石呢?”九歌顺势说道。
“如此说来,倒是我承了情?”
“自然。”暗夜中,看不清人的表情,如果月光再亮些,柴桑便可以看到,说出这两个字时,九歌那一脸得意的表情。
“好,我记下了。”
两人没有再说话,片刻之后,柴桑出言:“回去休息吧。”然后跟在九歌身后,直到看见九歌进屋才离开。
躺在床上,回想一天发生的事情,九歌有一种极大的满足感,幸好当时,柴桑要她做文书时,她没有拒绝。
眼见到秋收时节,柴桑却犯了难。
按理说,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粮食,好不容易捱到收获的季节,百姓终于有了余粮,官府也能充实府库,实该皆大欢喜。
可坏就坏在,今年的那场大雨,实在淹了不少田地,兵祸连年,本就地力出产极低,再加上天灾,粮食烂在地中十有七八,收不上粮食。
百姓便没了过冬的口粮,如果官府不出面,届时将出现怎样的惨状,简直不堪设想……
再有,月前,多处堤坝被冲毁,要赶在秋收之后,冻土之前,或修或建,以免来年灾殃。这两件事,都需要钱粮,可澶州眼下府库空空,着实让人头疼。
以前为了贴补家用,四处奔走,已知当家不易,现如今当这一州的家,更觉艰难。思来想去,柴桑也只能厚着脸皮,写信给郭玮了。
这些天,柴桑忙着核实受灾情况,计算所需钱粮,在此过程中,却又发现澶州虽然不大,但是吏治混乱。州府上下已经如此捉襟见肘,所辖县域居然中饱私囊、贪墨成风,尤其是闵县。
翻着混乱不堪的账册,看着堂下人一副“你能奈我何”的表情,柴桑雷霆大怒:“来人,抄了他的家,林沐,你亲自去。”
“是。”林沐不敢怠慢,他认识柴桑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他动这么大的气。
“慢着”,知县刘恩厉声喝道:“你可知我姓什么,我姓刘,当今国姓,你要动我?”
“林沐。”柴桑丝毫不理会刘恩的威胁。
林沐会意,点了几名衙役,便奔刘府而去。
“我祖父与先□□一母同胞,郭玮郭公现在去迎的新帝是我的堂弟,一个小小的刺史,你敢动我?”刘恩又急又气,从地上跳起来,指着柴桑的鼻子骂。
“堵上他的嘴。”刘恩对聒噪,惹得柴桑一脸的不耐烦。
衙役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块废布,也不管之前做何用途,押着刘恩的胳膊,摁着他的头,硬塞到他嘴里。刘恩不死心,仍旧挣扎着,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九歌在一旁,时不时偷偷瞄着柴桑,自进了县衙起,他就一脸严肃,翻过账册之后,更是脸色铁青。九歌知道他最近正在愁钱粮的事,这刘恩正是触了他的逆鳞。
就这样在大堂之上,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柴桑站着,九歌也站着,直等到小腿发酸,林沐才回来,后面跟着几名衙役,抬着几口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