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音没有接话。
“你怎么了?”纸鸢凝眉,轻声问他。
纸鸢跟在他身旁,默默被他牵着,是安心的。
走到山脚下,之后都是平路了。
“我去江南,你可愿与我同去?”
闻言纸鸢愣了愣,随即点头。眉目清亮,眉开眼笑。
与他一处,在哪里都是好的。
“你当真愿意跟我远走天涯?”萧音皱眉问她。
他孑然一身,从前,无有守护的。如今,他也有想要守护的东西了,或许,他该退隐江湖,再不问世事。与她隐于红尘,也是极好极好的。她若愿意,又哪里不是江湖,哪里不是他的归处。
此去天高地阔,再没有尽头。不管是大漠黄沙,还是江南烟雨,走南跨北,终是天涯路远。
不知她愿意与否。
纸鸢眼睛亮亮的,与从前毫无生气的模样二般。
她温言,“你若是不嫌麻烦,愿意领着我,我自是极愿意的。”他在哪里,她自然愿意在哪里。
萧音面色滞了滞,随即露出笑来,答了一个字:“好。”
他笑起来较平日不苟言笑多了亲近。隐匿掉杀手的佞气,眉目俊朗,牵得她心口最柔软的地方似温水浸淌过。
纸鸢伸手抚了抚他面上的刀痕,轻皱了眉问他:“疼吗?”
萧音握住她的手,摇摇头。
着实不疼了,以后更不会疼。
下山之后,他领着她进了一家酒肆。
今日邺城之中举办花灯会,图个热闹喜庆,挨家挨户都挂了灯,各种各样的,连街道店面铺桩里门口都有,夜里少不得一番热闹,定不逊于上元灯会。
“今年这个灯会,可是二十年来最盛大的一次,又赶上各香坊竞选花魁娘子,真真是热闹极了。”酒馆里面,伙计和账房预估着夜里灯会的热闹程度。
这个时候天尚早。外面街道上人却已经明显多起来,不知道天黑之后华灯上了,还是怎样一番热闹场景。看到外面进来的客人,伙计赶紧迎上来招呼:”两位客官,吃点什么?”
“烧刀子两壶。”萧音淡淡道。
伙计面色变了变。这个是他们的暗话,内行人才晓得。又见他说出的是这个,晓得他不简单。伙计笑了笑,道:“好嘞,客官您稍等。”
伙计转身到酒柜上取了酒,送过来:“客官您的烧刀子,点心马上请。”而后转身上了楼。没一会儿下来道:“客官,点心雅间有请。”
“你在这等我,我取取东西,一会儿便出来。”萧音对纸鸢道。
纸鸢点点头,他转身上了楼。
这是一家很老的酒楼了,有些年头。这个时候喝酒的人基本没有,只二三楼上有稀喇几人,她位于酒肆一楼,有些显眼。不过能来这里的人,要么都是内行人来办事情的,要么都是正经来吃酒消遣的。掌柜是个正经的人,又颇有些背景,是也相对其他鱼龙混杂的地方,此地还算清净。
纸鸢如言在一楼坐着等萧音。一步都没有走动。
过了一会儿,伙计端过来三盘点心,一盘枣糕,一盘桂花,还有一盘不知道叫什么,跟昨日萧音带回去的一模一样。
“小二哥,我没有要东西。”纸鸢叫住伙计。
伙计停下脚来,笑道:“哦,这个是我家掌柜送的,不另算姑娘的钱,姑娘还请放心用。”
“这怎么行。”纸鸢翻了翻身上的银钱袋子,取了一锭一两的给伙计。伙计自是不收,为难的看了后台翻账本的老掌柜,见老掌柜点点头,这才收下。
她拿起桌子上的三种糕点各尝了一块,味道都很好,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浅绿色喊不出名字的那一种,跟昨天的味道一模一样。吃完一块,取出手帕,小心将桌子上剩余的点心都包了起来。
萧音上楼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还没有出来。应是有要紧的事情。她安安静静坐在酒肆一楼,不乱走动。
门外走过一行人,辨得那个谢姓大字,纸鸢神色瞬变,白了面色,反应极快的挪了位置挡在另外一桌背过身。
即使外面的人只是路过,并不一定能注意她,她还是伶仃大作。
酒肆一楼八面都是雕窗,美观的同时,并不怎么具有遮蔽的效果,纸鸢躲避得小心翼翼,一动也不敢动。
待得那个醒目大轿走远,纸鸢才松了气。收拾了糕点,即刻挪了座位,不敢再坐原来那里,有些显眼。
三楼上,两双眼睛将一切看的清楚。两人已经站了有一会儿了。
“倒是个有趣的人,只是,这真的值得吗?”一个男子问。
另一男子没有立即作答,只是望着一楼的人。
此时此刻纸鸢安安静静坐在凳子上等着萧音办完事情。惟愿他早些出来,今日的花灯她也不想看了,只想早早家去。
男子立于楼上,看了一会,面无表情,面上些浅浅的刀疤,新的旧的都有。他喉咙动了动,许久,道:“值得。”
另一男子一声叹息。率先进了屋子。萧音又站了站,也进了屋子。
桌上的茶水是新添的,还冒着热气。
“你想清楚了,江湖杀手,这些年,你也树敌不少。一个杀手,最不该动的就是情。如今,你想保护她,便等同于告知人她是你的软肋。到时候,要你命的人,只怕不会对你心慈手软。对她,更不会。”
那人端起茶水拨了拨茶叶,终究是没有喝,茶水太烫了。
“我知道。”
“知道你还……”那人有些怒其不争。
“阿音,你想清楚了。”
萧音点点头:“此行之后,我就会退出江湖,再不问世事。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不能再帮你办事情了。”
唤他阿音的男子叹气。起身行到窗边,腿脚有些不便,看得出来,有腿疾。
当初自己因救他,留下了这瘸腿的毛病。他于心有愧,答应在自己的庄子里面卖命五年。
期间他着实是在卖命,有好几回差点都赔上性命。好了之后,还是继续卖命,从未提过要离开。何止五年,仔细算来,一晃都八年了。若说欠了人情债,生死几回,早都还的差不多了。
说来,还是自己赚了。
现如今他要走,自是拦不住。
不过他终究是不放心。
“这个世界上,你得罪谁都行,得罪我也行,我不会计较于你,更不会要你的命,七柳山庄,你随时来去自由。然与千户府为敌,阿音,你定要想想清楚。”
“此去江南不过路过,之后天涯路远,天南地北,江湖怕再不能与你相见。若有缘,定到七柳山庄做客。”他举起杯中茶,先干为敬。
罢了罢了,各人也要有各人的选择。男子摇摇头,留不住便罢了,随缘吧。
男子拍拍手,有人奉上来一个锦盒。他亲手递过去,“这是你要的,前些日子刚刚托人寻来,来之不易,你好生收着。”
萧音接过看了看,诚言道:“多谢。”
那人罢罢手。
“替你做完最后一桩事情,我便放心了。你好好保重自己。”
“其实,也可以别人来做的。”
“别人来做我不放心。”萧音道:“放心吧,只消用得半个月的时间。”
那人笑笑。他的话,他自是不疑。
第143章 娑婆安20
纸鸢等了许久萧音才出来,瞧见他,她安心了些。.
“走吧。”萧音走近对她道。
她拿起桌子上的东西,紧跟在他身边。
“阿音,保重。”楼上有人叫他。萧音停脚下来望向楼上。
那个男子倚站在木栏边边上,看着下面的两人。
萧音抱拳,然后领着她出了酒馆。
“你与他,生气了?”出了酒肆的门,行了一会儿,纸鸢问。
听她这样问,萧音难得一舒眉,有些趣笑:“你如何这般以为?”她这话倒是问的有趣。
“……”纸鸢没有答话。看得出那人不喜欢自己,她只是不会人情虚往的客套,但不傻。
“你莫要多想,没有的事。”他出言道:“他是我的一位故人,也是我的一位恩人。”
恩人吗?
萧音继续道:“他于我有救命之恩,是我很重要的一位朋友。此番来这,是为他办很重要的一件事情,也算是与他道别。”
纸鸢了然。
原是如此。
“即是恩人,又是故人。他待你是十分不同的。生于天地,知己难逢,士为知己者死,是为美谈,也实在值得。”她感慨。
听她一席话,萧音觉得她才是他的知己,她竟是如此的懂自己。一时心头柔软的无法形容。
“我不为谁死,只想长命百岁。你也要长命百岁。”他看着她温柔道。
纸鸢笑,点点头。
这个时候街上已经很热闹了,敲锣打鼓,耍杂的,锣鼓声喧天,可见当今天子统治的脚下何等太平岁月景象。此番邺城最热闹的地儿,要数拂柳一条街,各大香坊陌馆的花魁娘子竞相比才,是二十年来最热闹的一回。各名流才子豪绅都往那边去,一饱眼福。
别的地儿倒是显得稍稍清冷些。
纸鸢不爱热闹,不爱往人群堆里扎,萧音便领着她往邺城河边街巷行走。邺城河上河灯漂了一水,亮亮的,每一盏都承载了一个愿望。
“一盏河灯?”萧音取出铜板递过去,买灯的老妪收了钱,开口问他:“公子要哪一盏?”萧音皱了皱眉,灯盏很多,不知道她会喜欢哪种的,于是有些为难。
“你……”
“就要那个白昙花的。”不等他开口,纸鸢转过身子来指着一摊灯花中的一盏道。眼睛雪亮雪亮的。
“好。”萧音笑着,亲自取了递在她手里。
她向老妪要来灯火,将灯花点燃,照亮使。
“那边地势低一些,有踏脚的地方,去那里放。”萧音指着前方不远处道。纸鸢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浅处还有二三个女子蹲在那处放河灯,水灯飘在湖面上,一盏一盏,有情有义。
纸鸢却是摇摇头。
她是不愿意将所愿承在水面上的,风一吹就灭翻了,水神也不能护得她所愿,她只要握在手里就好。
手中的白昙花灯散出温润的光,两个人朝邺城外出去,朝回家的路回去。
拂柳街
红香翠绿,脂粉人间,数十家香坊竞争的热火朝天。倾城绝色,醉的人眼花缭乱,才情绝赋,迷的人乐不思蜀。
不枉人间来一遭。
水台上的倾城人儿换了一个接一个,丝绦悠悠,仙气袅娜,不负名天上人间。
雅间楼上,一双桃花眼盯着下面。他点头的,都被领到了一边。
“怎么样,千户大人,这个如何?”旁边的半老徐娘谄媚道,指着水台上的红衣女子,眼中藏不住的惊喜。
谢北棠继续盯着水台的地方。那个女子演的是一出仙女戏,出尘的容貌自是不言,难得的是还有一丝清贵气,加上水台上的袅娜景致,竟真让人疑似仙女青天来。一出场下面的反响已可见花魁娘子首魁众望所归,花落谁家。
谢北棠微微点点头,露出些些满意。
见他这个神色,老徐娘窃喜。只要他点头,十有八九是稳了。
一场接一场的戏后,统共选出了十二位绝色。散场之后,这批人都被秘密运送往千户府中。
“你们听着,进了这个地儿,管你们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从前是何身份,又有多了不得,自今日以后便都是千户府的人。府中有府中的规矩,从前的一切便都断的一干二净。谁要是吃里扒外,惹是生非,别怪嬷嬷我手中的鞭子不认主人开罪了你们。便是府中刑堂的一千多种刑法,够你们挨个儿尝遍三年有余。而谁要是背叛,胆敢对千户府存有二心,自个儿掂量,听明白了吗?”
刚进府门,众女还没有从喜悦之中缓过神来,便被后脚进来的嬷嬷仔细训话了一番。千户府森严肃静非常,透着一股子冷硬味,这些花柳之地热惯了的女子哪里适应,都是没见过世面于画舫楼阁绣花的弱女子。此情此景,皆垂目屏息,恭听训言,大气不敢出。
见状,嬷嬷满意点头。
有人从外面进来。嬷嬷回身,毕恭毕敬问了一声安。
“大人。”
谢北棠点点头,扫了众人一眼,目光落在那个红衣仙女的身上。他踏步过去,众女敛息,垂目不敢视他。
“你叫什么名字?”
人群中红衣女子轻轻道:“铜雀”
谢北棠眯了眯眼。踱步走向另一边。
“你呢”
被他问话的女子抖了抖肩膀,低声回:“月……月棠”
“大胆贱婢,竟敢冲大人的名讳。”旁边的嬷嬷厉声厉色。小女子扑通一声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谢北棠抬手,嬷嬷退下。
“月色”他简言,冷冷的,声音听不出起伏。
“谢大人赐名。”嬷嬷赶紧代那小女子谢恩。
又问了其他人的名字,都一一被他更赐了新名,众女皆跪地谢恩。只有那个叫铜雀的红衣女子保有了原先的名字。
一旁的嬷嬷观着那叫铜雀的女子,满意点头。
天色本就已晚,赐完名,谢北棠回了自己的住处。众女被管教的嬷嬷领着去了各个院落。
千户府不是没有女人,谢北棠本就不是不近女色的禁欲君子,府中姬妾数十几人。众女被嬷嬷领着一行却是有些壮观。
一个个被安排在不同的院落,或三人一处,或两人一处,那个红衣女子特殊些,一人居了幽酒轩。
第144章 娑婆安21
此番回来没几日,萧音便又出远门了。最后一件事情,很重要。
他让她在家中等他。等他回来,两人便一同去江南。
“你办完事情早些回来,我在家中等你。”
临行,两人在门口分别,纸鸢送他。
隔壁的老妪探出脑袋来,笑眯眯的,然后又缩回去了。
“嗯。“萧音道。
“等我回来,就领你走,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允她。一个杀手,此刻露出游子温柔,侠骨柔情,让人眷念。早在遇到她的时候,他就已经不是杀手了。杀手须得无情,而他,再难做回无情的人。
“好”纸鸢应下,将手中的包袱递给他,里面是她为他准备好在路上吃的干粮,还有一些散钱,银票和几件换洗的衣裳。
萧音接过来看看,笑:“备这么多银票做什么,又不是不回来了。”这些都够他们生活很久很久了,他办完事情就赶着回来,哪里用的了这些。
“多备一些总是好的,就带上吧。”多带着,她也放心些。
萧音笑,“好。”她一番苦心,他怎会不明白。想着,一办完事立马回来。
纸鸢看着他走了很远很远,他回头跟她招了好几回手,示意她进屋。她挥挥手。他又回头了好几回,她还是在原处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