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的身影看不见了,纸鸢才动一下,转身准备进屋。院子里的桂枝伸出来一半多,篱笆墙根落了一地灿色,隐隐暗香。
隔壁的老妪探出身子来。
“小娘子,夫君又出远门了。”老妪感叹。
纸鸢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
老妪叹息:“男儿志在四方,哎,可怜。”
随即又道:“不过我观你夫君人虽冷些,气势不凡,是个干大事的模样,很不错,很不错呢。“老妪夸赞。
老人家一口一个夫君称呼萧音,将她二人说成夫妇,纸鸢不驳,点点头进了屋。
老妪只当她是害羞。这个小娘子,都成亲了还这样,可爱得紧,可爱得紧。
纸鸢立在庭前,愣愣凝着桂子花跌落枝头。
竹篱院垣里头,又只有她一人了。
有些冷清。
石台上青苔地衣,蚂蚁忙着搬家。大约是要变天了,风微微一拂,桂子花落了院里院外,树枝上稀喇伶仃残留细碎灿色,已是不多,晚秋瘦骨嶙峋之态初显。
日子平静过了三五日,等闲岁月无有涟漪。
秋风渐浓,大雁南迁,初见萧瑟。
毕洲台
木莲城
夜浓
一身华服的男子背身而坐。屋内烛火在那个黑影闪进来时微微蕤动了一下,要灭不灭。
“你来了。”男子开口,声音实在温润好听,然略略沧桑无奈,似早预料他会来。
黑衣男子站在暗处,没有说话,手中的剑虽未出鞘,锋芒之气敛藏不尽。
“你当初那样,真的值得吗?”黑衣男子站在暗处开口。说出这话,微微讶异了一下。自己竟会向他问出这样的话,那还是敌人。随即想到当日酒肆中那人也是这般问自己的,跟如今自己问的话,一模一样。
到底值不值得。
那个背对着的人,似微微叹了一口气。
黑衣男子就站在暗处,一动不动。被问的人还没有开口,他似乎已经料到答案。
“值得。”
意料之中的回答,熟悉得仿若出自自己口中。历史总是惊人相似。
“他可有让你稍来什么话与我?”那人问,语气之中有一丝期待和无奈。
暗处,男子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简言道:“没有。”
闻言,那个背身而坐的人僵了僵。默了默,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许久他叹息,“没有就没有吧,我也不指望他能说出什么好听的。你动手吧。”他将身子动了动,转过来。昏黄中,那是一张十分年轻的面,弱冠之年,很是清秀,有着与这个年龄不太符合的老成。
皇宫里摸爬二十三载,安虞至今,那场夺储的争战中,他败北被外置封地,并被下诏永不得回都城。
没被赐死,已是天大的皇恩。
败了就是败了,别人不要他的命,不见得是恩德。要么成仁,要么死,绝不允许自己这般狼狈苟活在这世上。甚至还要用命做上最后一点事情,哪怕只能掀起一点点的风浪。
“你若上书,向二皇子说明情况。再答应他的要求,他不会狠心要你的命。你晓得,他虽恨你,但只要不见着你,还是可以把你加注在他身上那些肮脏的事情忘记得干净。我可代为传送转达。你答应不答应?”黑衣男子问。
这是他最后的路。
那人笑:“是他让你这样跟我说的吧。”他挑了挑灯芯,屋子里更亮了一些。黑衣男子的面稍稍看的清晰了一些,然还是有些暗。他靠着墙,等待他的回答。那个能关乎他生死的回答。
锦衣男子突然抬起脸来,年轻的面上烛火将眼眸映的亮亮的,邪里邪气,“忘,他真的忘得掉吗?”他笑得像饮了血,毛骨悚然,而后执起圆桌子上的酒壶,倒入银杯,端起来一饮而尽。再次倒满,手有些抖,又是一饮而尽。之后干脆对着酒壶仰饮。年轻好看的面上洒落了酒水,落拓而沧桑。
一壶喝完,酒壶被他放倒在桌子上,壶盖脱离落到地上,滚了好几圈,落在暗处看不见了。
“我倒是有话要你稍给他。”
“我不会帮你带话。”黑暗里男子冷冷道。
那人也不管他说什么,自顾自说。
他笑,像是醉了,又像是没有。
“你回去告诉他,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情就是当夜把他扒光了。他在我身下嘤咛的声音,我还在清晰的很。我会带在地狱里头去,绝不忘记!”他眼睛亮亮的,诉着自己曾经的丰功伟绩,这更像一个诅咒。
“你把我的头带回去给他。”他道。
黑衣男子冷言:“他只说要让你死,没有说要见你的头颅。”
锦衣男子笑:“我死之后,割下我的头送去给他,这些,算是给你的谢酬。”他将一沓厚厚的银票搁在桌子上。足足几十万。
忘?
他就是要让那人忘不了自己,自己永生永世都是他的噩梦。哪怕自己死了,也不能让他忘记自己。
萧音冷言:“七皇子若是想请人办事情,另雇他人,恕某不奉陪。”
被唤作七皇子的那人笑,笑得癫狂。他都有能为自己舍身付命的人,现如今,自己身边却是连个推心置腹的人都没有。上天太不公平了。他只是喜欢他,哪里有错,哪里就错掉了?
他从柜中取出一个锦囊放在桌子上。
“我有一个秘密要告知与他,都写在这里面了。你既不肯把我的头带回去给他,那便罢了。这个锦囊,你容后打开再看。”说完,他转身,取了墙上的剑要自戕,不愿给他兑现诅咒的机会。
当日自己强迫他的时候,他发誓总有一天要亲手了结他。如今死在他授意而来的人手中,岂不是如了他的意,兑了他的愿?
他虽恨自己,自己却是爱他啊。终究不想死在他手里。自裁也好过被他授意而来的人杀掉。
见状,黑衣人手中玄剑出鞘,迅如闪电。
怎会如他所愿。
玄剑刺穿华服,殷红溢出,粘稠吓人。
烛光下,剑身射出冷芒。
“他说过,要让我亲手取了你的命。”
感受着伤口的钝痛,男子癫笑。
自己只是喜欢他而已,这难道错了吗?他至今都不觉得这是个错。
“瓷撄,瓷撄。”他至死都喊着他的字,不能释怀。更不明白,自己爱他,何错之有。
还记得当日扒光了他,他咬牙切齿,说定会亲自取他性命。他那时有多恨,如今都一一诠释得清楚了。
原来,他竟是这样恨自己,自己终究还是死在他手里了,虽不是被他亲手所杀,却是他授意而来的人。
他恨的连亲手杀自己都觉得脏。
萧音拿起桌子上的锦囊,里面是一张纸。他看完,眸色微微一变。
那人已经落完气
死不瞑目。
他抽出剑,剑上的血一滴一滴滑下,乌黑殷红。取出帕子,一点一点将剑擦拭的干净,然后仍在了地上。
桌子上那沓银票随着窗子外吹进来的秋风撒了一地。无人问津。
秋季是个好季节,秋季收人。
秋季是个不好的季节,多事之秋。
第145章 娑婆安22
炉旱村
纸鸢起了大早。今日进邺城添些东西。家中粮快要没有了,得添置一些。不用太多,一些些就够。等萧音办完事情回来,此处也在不了几天,添多了用不完。
她将一切都计划好了,只等他回来。
听说江南有很美的春,桃花落地,杏花烟雨。江南的风,能吹走人间离愁,裁出绿柳丝绦。浓冬,十里长亭,寒冰湖雪,能在瘦湖垂钓。
一生仿佛一晃。
他说会领着她去。
不管是江南的风,还是塞北的烟,只要与他一处,这一生,就都是极好极好的。
每每想到他,纸鸢心头软软的,只盼着萧音办完事情早些回来。
今日天阴,微风。院子里的桂树在风中摇摇摆摆。
昨夜吹了一夜的风,树上桂子花已经残落的没有了,只余地上一层浅薄的焦色,干黄干黄的。沾了些些秋露。
天气转凉了。
纸鸢在门口站了站,进屋添了一件麻布衣裳才出院子扉门。
今日城中应不会十分热闹。
这天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想想,她又折回草屋里拿了一把油纸伞,这才放心出门。
走到篱笆墙垣外的时候,刮了一阵强风,纸鸢抬头看看阴着的天,心头突突,又些许不安。想想,快去快回,不会耽搁许久。
她走后大约半炷香的时间,村中便来了一群强悍的人,恶风横扫。曹姓的旗子在风中刺剌剌的,有些张狂。为首胖胖的男子跨在大马上,不可一世。
一时,炉旱村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在熟悉的几家桩子里添了必要的东西后,纸鸢便徒步折回。
这时,一家布桩里面走出两个人。
“管事,十五日的期限就要到了,人再寻不回来,您怕是……”旁边的人小声道。
千户大人的亲侍颜召早就命人将汞水和盐备好,只等时间一到。
提到剥皮,说话的人浑身都呲啦抖得厉害。别说到时候用生盐浇灌。只怕肉都腌熟掉。
想想就怕人。
被叫管事的人停下脚来,阴险的眸中全是毒辣。方才说话之人被他看的毛骨悚然,不敢再提这个事情。
近来为这个事情他眼睛都不敢闭,想方设法打听那个小贱人踪迹。人力不说,这些年攒的体己全搭进去也无半点消息,仿佛平白人间蒸发一样。
钱不要紧,命都没有了还要钱做什么。眼见半月之期就要到来,人影子没看见一点点,他哪里睡得着,盖被子都觉得扎人,烧得他毛焦火辣。
“要不,您逃吧。”方才那人小声提议。人是找不回来了,但也不能坐以待毙。虽不一定逃得脱,但总有一点点希望,总是好的。
管事抬眼望向那人,要把那人烧出两个洞。
“我……我也是为您好,给您想法子呐。”那人被他看得心头有些虚。
管事一声冷笑,“你也太着急了。”
这想取而代之的心,也急得稍快了些,还等不得他死。
那人讪讪,恭敬跟在他后头,不再敢言。他若是死了,管事的位置自然是自己的。有的是时间耗,倒是他的时间不多了,怕他耗不起。早晚是个死,哼。
管事面色可以用阴寒来形容,一双眼睛,犹如蛇,厉得人发咻。
竟提议让自己逃。自他进千户府以来,府中犯事妄图逃走的统共三十七人,三十六人逃走失败。被抓回去后,一千多种刑罚尝个遍,生不如死,直到最后一个刑用完才断气得了解脱。唯一逃走至今没有下落的就是那个小贱人。
自家心腹竟给自己提这样的注意,吃的太急。
管事摸了摸袖中的药包。那是他专门弄来的鹤顶红。只要入口,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必要时候只能走这一步了。即不能逃走,便只有死。求个安乐死,不要痛苦。
都怨那小贱人……
将袖中东西藏好,眼里全是恶毒狠厉。
抬眼,前边粮店里面走出来的人让他止了脚步,眼睛死死的盯住那个身影,一股热气从脚底心冒起来,简直热血沸腾。
纸鸢回到炉旱村的时候,天尚且还早。只是屋中被人洗劫一空,犹如遭了盗匪。
“婆婆,怎么回事。盗匪些下山了吗?”隔着半人高的篱笆墙,纸鸢问隔壁的老妪。
老妪摇头喃喃:“是啊,盗匪,都是盗匪……”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纸鸢怔了一会儿。屋中物什乱了一地,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少了那一块白玉。
之前山上那群盗匪寻人抢劫,她曾给过,那些人没有接。难道今日下山的不是同一批贼人?
那东西是价值连城,只在那之后她就取下收起来,封起永不见天日。如今丢了就丢了。不是自己的东西,她绝不要。别人强加给她的,她更不要。
天渐渐黑下来。外面狂风横扫,似有一场倾盆大雨正在酝酿。
拾捡收拾好被搅乱的物什,简单吃了些清粥。之后,纸鸢坐在床沿边边,坐了一会又站起来,走走,又坐下来。
外面风越来越大。
坐立难安。
只觉有事情要来。
萧音,萧音,他万不可有事。
挂念着他,翻了翻,取出他刮破的外裳缝补,意图静心。会没事的,一定不会有事。
不想心焦的厉害,一个不甚,扎了手,血珠从指尖冒出来,染了正在缝补的衣裳。恰时,刺耳的拍门声响起,纸鸢惊得一乍,随即门被人一脚从面踹开。
夜堂风猛灌进屋子里面,烛火瞬间就熄灭了。外头的火把通天亮。看着站在门口正中间的那个人,纸鸢面色惨白,如坠冰窖。
第146章 娑婆安23
纸鸢面色死白地坐在凳子上,眼睁睁看着门口那人踏进来,每走一步,都把她往地狱里头拉。
她突然放下手中的东西,欲向外面冲出去,只跨了几步,那人箭步过来抓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扯拦回来。
怎么逃得掉,怎么可能逃得掉。
屋里屋外全是人,那人来势汹汹,她插翅难逃。
轻而易举落在了他的天罗地网里面。她太弱小了,跟这个冷酷得没有人性的人比,太不是他对手。
他将她扯回来,手中力要折掉她的胳膊。
纸鸢跌回他身上,像一只被人用毒箭钩住的鸟,在劫难逃,“你放我走,你放我走。”她抖着声音哀求他。双手被他枳住,她逃不掉。
再不想回到那个可怕的地方。
谢北棠捉住她,桃花眼死死盯住她,任她哀求,抖瑟还是恐惧,他都视而未见。
是谁给她的胆子。还是他太惯着她了!
他一使力,手腕处便听到咔呲清脆的声音。纸鸢疼得一张脸惨白。
谢北棠克制已久的脾气已经无处安放,他一脚踢在她的肚子。纸鸢跌在地上,嘴角有血流出来。
她匍匐于地上仍不忘往外面爬,于地上一寸一寸挪着,可怜又脆弱。
谢北棠死死地盯着她一点一点爬过自己的脚下,执着的向门口的方向去,居高看她的垂死挣扎,看着她在人间囫囵永世不得翻身。他才是掌握她命运的那个人,别人谁都不行。
萧音。
只要爬出门就好了,只要出了这个门。
她永远都不回去。
她不要回去。
他又怎会如她所愿。
“带回去。”他冷言。手下人粗鲁的将她架起来,哪里管她的死活。
被人拖着,连夜赶回千户府。看着前面那个面兽心的人,纸鸢好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