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他转向胡莱,严厉呵斥:“宝船本为四方宾朋而设,你再胡闹,小心我禀告父上!”胡莱讨厌兄长却又怕他,低了头不敢做声。
然后胡芹向都过敏拱手:“这位兄台,舍弟多有得罪,还请移步墨玉厅,在下设酒为您压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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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小宁恹恹回房。
方才,在墨玉厅的酒宴她参加了一半,胡芹果然上钩,对夜离草来历极为关注。而都过敏按之前准备好的话术应答,小心不露破绽,说掌握了新的夜离草产地,知道奇货可居,所以不远千里来到京城。
胡芹左右探听,都过敏只是不吐口,反而从他口中打探出不少京城旧事的消息。当话说到更机密的时候,胡芹声称担心外泄,就把所有伺候的人都遣散了,说要跟都过敏单独谈。所以小宁这扮演的侍女,也被打发回来。
小宁上楼之前,还感到宝船的二层十分富丽,可从三层下来,突然就觉出这二层的寒酸,船舱间的过道窄小,门口的雕花粗糙,熏着的香盖不过海上的腥臭味。
等等,这真的是……很腥啊……
小宁捂住鼻子,用手上昏黄的烛火照去,发现地面一滩水渍,就在她的房间门外。
再仔细看,拉门上蹭了一片黏液,腥臭,冰冷,湿滑,让人不禁想到,徒手抓青蛙,大概就是那样的感觉。
是不是胡莱干的?她第一个想到,这混小子,八成搞小动作。
她把手收回来,打算去底仓借些工具,清理一下。
她提着灯火,下了底舱,如果说,刚才她感到二层有些寒酸的话,这里,几乎就是另一个世界。
即使在琼紫厅,已经有客人开始斗富,你带一株一尺高的珊瑚,我就要带两尺高的,她甚至听说,往年,墨玉厅的一个客人甚至还带过一只驯化的白老虎上船,大出风头。这些货物挤占了大量的仓位,把剩下的船工和下人们赶去船尾的一隅,八个人共享的空间还没有老虎笼子大。
她在半黑暗的空间中摸索,海浪拍着船体,在这一层形成沉闷的回响,可除此之外,这一层安静得有些诡异。
“咚!”
一声巨响,吓得洛小宁头发都竖起来了。可转脸一看,原来是自己不小心,把挂在舱壁的一把斧子碰掉了,砸在地上。
她把斧子捡起来,奇怪的是,即使这样的声音,也没招来人查看。
是太辛苦,都睡下了吗?她在心里想。
然后,她想到,上头还在酒宴笙歌,那厨房总该有人吧。她只是想去借块抹布。
于是她沿着路,摸到厨房去了。
厨房是一个半封闭的区域。走进去,有两个水箱,里面养着从海里捞上来,但一时还未烹饪的鱼,为保持鲜美,提供一点海水,供它们维持生命。
左边的水箱里是一条剑鱼,这种海中的王者,躯体此时几乎挤满了水箱,头上的剑折断了,借着残存的海水苟且喘息。
右边的水箱则有些空,几只梭子蟹,小章鱼安静地蛰伏在底部。不知里面的鱼是不是已经上了餐桌。
顺着水箱间的路径往里走,开始出现了干活的人。可是,他们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走进来的洛小宁,机械地重复杀鱼、切菜、洗锅等等动作。
洛小宁抽了下鼻子,这里的鱼腥味,比外头还要重好多。
“请问……能借一下抹布吗?”她开了口。
没人理她。
洛小宁有些受挫,又想,即便是下人,也是大富人家的下人,有些傲慢也是难免。
也罢,毕竟她这边打过招呼了,不算不告而取。于是她走进来,从灶台旁自拿了一条多余的抹布。
在这一角,她又看见一只大水箱,比先前装剑鱼那只还要大,不过是空的。
她往里头看了一眼,觉得自己跌进去会淹死的程度,里头的水都是黑幽幽的。
难道,船上还抓了鲨鱼来吃吗?但之前的餐食和宴会上,怎么都没有见到。
她心头闪过一丝好奇,但也并没深究。这里的腥臭味熏得她眉头紧皱,她打算赶快退出去。
退出时,那些厨工还是无人理她。只是,她听见“咕瀼”“咕瀼”,一种好似吞咽湿哒哒东西的声音。
她低头看过去,是一个厨工,蹲在水箱旁边的地下。两腮都是凌乱的鱼鳞和鱼血,滴滴答答滴下来。
他正在生吞一条还在挣扎扭动的大黄花鱼!
第57章 作死就会死
胡莱悻悻然从厅堂退下,起脚踢翻一只汝窑美人瓶,锵地一声,跌得粉碎。
随从们看他发这样大的火,全都缩着脑袋,无人敢劝。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圈子,胡莱的身旁,有一群身份相似的纨绔子弟,常与他争强斗富。
连着几年,他都被人压一头了,他穿了国内最好的蜀锦,有人就带了进口最上等的雪缎,他带了三四尺高的火珊瑚树,有人竟然带了一只驯化后的白虎上船,让猛兽对其俯首帖耳,可谓出尽风头。
但是,那些人,好歹家门还是京中的贵族,豪富的商贾,输给他们,至少不算太丢人。可今天这个蛮子,是哪儿冒出来的?竟联合他自家的哥哥,一起打他的脸。等下在酒席上见了自个那帮朋友,不一定怎么嘲讽他呢。
不行,不行,这个场子,一定得找回来。
他心一横,自己……不是带了那东西吗,就用那玩意,收拾那个蛮子!
胡莱带着两三个近身的小厮,走下旋梯,底仓的下人看见上层的“大人物”下来,都纷纷行礼,退到一旁。
黑黢黢的空间中,专门为那东西定制的大水箱还在,当初他从东瀛偷运出来,可费了不少周折。
说来奇怪,上次见到时,他记得这东西有一股刺鼻的腥臭味,不过今天,他几乎没有闻到,反而像有一种诱人的芳香在蛊惑着人靠近。
打开箱子,里头是一条“大鱼”,却有着人的上身,极细的黑色鳞片延伸到了脊背,泛着幽幽的光芒,双手和鱼尾上都有着石锁。在东瀛把这玩意偷运出来时,那走私的贩子还交代过,石锁上有高僧的封印,千万不可打开。
不过,胡莱看过去,此时的“大鱼”显得异常驯顺,甚至还有几分可怜,在不深的水中趴着,苟延残喘,黑色的长发披散全身,海草一样荡漾。
“去,把它弄出来,”他吩咐两名随从。
一名随从小心翼翼地问:“主子,这,这什么玩意呀?”
另一名却显然更通晓主人的心意,斥责那第一个道:“你管是什么?主子一定是好不容易弄来的新鲜玩意,才能镇住那帮鸟人,在他们面前好好长脸!”
随从们把这东西扶出来,在水里,它更像一条鱼,但出来在实地上,它能够用鱼尾站立,多少更像一个人。浑身都是黏液,脖颈处的鳃裂一开一合,口中有两排尖而细的牙齿,整体来说,是一个男性的形象。
“抬上去。”
跟着主人的吩咐,几个随从把人鱼抬到了都过敏的房间里,众人的簇拥中,胡莱抬头欣赏起这头怪兽。
把这玩意弄出来时,走私贩子告诉他,这东西叫做“黑鳞鲛人”,可比什么马戏团的白老虎珍稀多了。据说全东瀛也就这一条,百年前借着潮水冲上京都,咬死三四百民众,最终才被高僧镇压,封印在大金阁寺塔底。要不是最近佛塔遭劫,也是不可能流落出来的。
听说咬死三四百人的时候,他还是有些忌惮的,问那贩子,“吃,吃人哪?”
贩子有些不屑:“现在的有钱人,还不就流行养些猛兽?难不成,你拿个兔子跟人炫耀?你放心,只要符文石锁不取下来,它翻不起什么浪来。”
被这样一激,胡莱下定决心,拍板买了。
但是如今,他心里想的是:凶残些才好,咬死那蛮子,才算给自己出了一口恶气。咬死那蛮子,才不会让自己那兄长谈成大单,又出一次风头。
然而,他看着那鲛人低眉顺眼的样子,又不禁嘀咕:有说的那么凶吗?
“求你,把这个打开,”面前的动物突然口吐人言,吓得胡莱和他的随从们都倒退三步。
“这玩意会说话?”一个随从嚷道。
“就跟你说,主人可是拿到了不得的东西了!”另一个马上大声奉承起来。
众人的拍马声中,胡莱那点恐惧又被消解,飘飘然起来。
然后他发现,鲛人所说的是手上的石锁。它像人一样有两只手臂,末端是尖锐的爪子。现在两手被石锁拷在一起,上头刻有东瀛的符咒。
“不打开……我要怎么帮你呢?”鲛人像能看出他内心想什么,继续说道,鲜红的鳃裂中泛起阵阵气泡。
也是,不然怎么能咬死那蛮子呢。
看这东西现在跟个小媳妇似的,应该……也没那么危险吧。
胡莱说不上为什么,感觉那鲛人的话,此时对他就像圣旨一样。
他手背在身后,向随从努了努嘴,带头那个随从马上领会,找来了铁锤,用力锤击。
石锁很坚硬,他砸得火星四溅。有一下不小心砸偏了,打在鲛人的手臂上,鲛人深深呜咽了一声。
随从好像犯错了一般,回头看了眼胡莱。
胡莱咽口吐沫,就算是人,他虐杀起来都不眨眼的,何况这东西连人都不是。所以他努努嘴:“继续砸!”
好在,鲛人也很配合,即使这样的疼痛,都没有收回手。
终于,随从把符咒上的字给凿裂了,石锁断开,从鲛人手臂脱离下来。
胡莱满意地看着他的精品,想象着,那蛮子一回房,咽喉就被咬住。发出凄厉惨叫的场景。
鲛人对他报以一笑,似乎是感谢他的帮忙,那一口尖牙,在烛火映照下,闪着发红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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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过敏终于从墨玉厅下来了,脸上微带酒后的酡红。
卧底很顺利,胡芹相信了他掌握着大量的货源,并邀请他回京之后,去听天师讲经。
他从过道上,老远看见洛小宁,喊了一声:“小宁!”
小宁平时总很活跃,可是今天,竟没有应他这句话,脸色青紫,默然不语。
“怎么了,你去过哪里?”都过敏注意到她的不对,问。
“厨房。”
“厨房怎么把你吓成这样?”都过敏笑着,但话说到一半,也有些笑不出来,酒意撑起的兴奋,被空气里的腥味一激,有些让人作呕。
“厨房里,有人在啃鱼,生鱼……”小宁说着,突然伸出一只手指,指着前方,“声音……就像这样……”
都过敏这才注意,现在他们两个,站的地方是房间外的过道。而小宁所指的,正是他的房间。房间里传出一种诡异的响动。
“谁在里面?”洛小宁大着胆子,喊了一声。
没人应。
却渐渐地,有细密的水流声音,一些液体从门缝之下缓缓流溢出来。
洛小宁定睛看去,尖叫起来。
第58章 全船成了怪物
洛小宁捂住嘴,差点呕吐出来。还是都过敏把她一拉,转身向外跑去。
一边跑,她脑子里还一边嗡嗡响,觉得刚刚的画面有种不真实感。
胡莱的随从跟着他都是吃香喝辣,为什么要杀他?
就算真有人有什么不满要杀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也是人类的方式,趴在那里,像吃猪食,又是怎么回事?
整个船舱都很幽暗,安静得可怕,浓郁的熏香混合着刺鼻的腥臭,合成一种极为诡异的味道。
在这种时候,哪怕看见一个外人也好,也能缓解她这种被世界抛弃的错乱感。
一路跑到甲板上,他们终于发现了一个人。
小宁认出来,是那个干瘦汉子,之前在碧蓝厅,跟他们赌钱,讲东瀛佛塔故事那个。
“怎么了?”干瘦汉子截住他们,问。
“大哥……里,里面……”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船舱里,想说出他们所看见的惨烈事故。
“死了人……”都过敏接过话,“那个胡家二少爷……他的跟班,好像都疯了。”
“那你们没事吧?”干瘦汉子关切地问,伸手想来拉洛小宁,似乎查看。
就在他伸出手的一刹那,都过敏突然拦下了他,问:“你能闻到什么味道吗?”
“什么味道?”汉子吸了吸鼻子,咧嘴笑起来,“哦,好像是……好像是,一股香味?”
说时迟,那时快,都过敏一把拉开了洛小宁。
几乎在同时,汉子向前扑来,一口咬下。多亏都过敏反应及时,他这一口,只咬中了洛小宁的一条飘带,飘带应声而断,发出撕拉一声。
“你疯了?”洛小宁大骇,惊叫道。
喊出这句,她再抬头看那汉子,才发现他两眼无神,像是菜市场那种“死鱼眼”,嘴合不上,牙齿顶端似乎变得尖锐,涎水从嘴角流下来。
汉子眼中,短暂划过人类的光彩,喉咙里发出虚弱的气声:“救我……”
可不到一秒钟时间,这点意识又完全被淹没,向两人扑了过来。
生死当前,洛小宁没办法客气了,一手掏出匕首,将刀柄格在他口中,同时横起一脚,将他踢飞,只听扑通一声,汉子落到了海水里。
她到底不忍心,怕人淹死,追上去看,可到了船舷边上,却发现,那人落入水中,却比在岸上还要自在的样子,逆着浪潮游向大船,用尖尖的指爪抓住木质的船壁,浑身湿漉漉地想往上爬。
“他,他这样子……”小宁灵感所致,说了出来,“简直像条……人鱼。”
都过敏在她身后,轻声道:“船上的人……也许都变成这样了……”
小宁大惊,转过头来,却瞬间明白了都过敏的话。
吃生鱼的厨工,咬死主人的随从,还有刚刚落水的汉子,他们,似乎都被某种东西“异化”了。异化成一种半人半鱼,同类相食的怪物。
可是,那自己呢?都过敏呢?会不会也被异化成这种怪物?
他抬头看向都过敏,后者回望向她,简短地道:“我暂时还没事,我能闻见,那人身上的腥臭味。”
小宁反应过来,为什么他要问那汉子闻见什么味道。
久居鲍鱼之肆不闻其臭,一旦被异化了,肯定就闻不到自己身上的腥味。
她点点头:“我也能。”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下。既欣慰对方都没事,但心情又十分黑暗: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这些人全都变成怪物?
他们所在的宝船,在人类社会固然是庞然大物,可在这汪洋大海上,不过是一座小的不能再小的孤岛。
而他们两个,现在在这船上,是变异怪物中两个常人,又是孤岛中的孤岛。
念天地之悠悠,独有你与我相伴。
静默片刻,都过敏低声道:“这样大的船只,上头应该还有救生的小船。”
一语点醒梦中人,如果现在船上全是怪物,那登上救生艇,离开这条大船,似乎是他们唯一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