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小香,应当能第一时间知晓我的心绪。”
她有点懊丧:“不,我不行。在我眼里,您仿佛从未动过怒。”
“这不是很机敏吗?”
“嗯?”
谢青一笑:“我确实,从未对你生过气。”
沈香的耳廓像是被笑声挠了一下,痒痒的,泛起酡红。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揉散那一点旖旎。
她觉得这样细腻的心思很不合时宜,特别是她顶着兄长沈衔香的壳子,又和自己往昔的未婚夫亲近。
已是放晚衙的时分,沈香打算回刑部看完最后一卷案宗就下值回府了。
临走前,任平之鬼鬼祟祟寻上她,往沈香手里塞了一封莲香笺纸:“沈侍郎,能不能帮我把这个交给谢尚书?”
“缘何不自己去?”沈香看了一眼,是小娘子们时兴的簪花小楷,应该是个姑娘家的书信。
“我不敢啊,我同谢尚书私底下也没有交情。”任平之想起沈家的妹子曾和谢青有过婚约,怪道沈香搪塞。
他后知后觉回过神来,心生愧怍。话到嘴边,又成了期期艾艾的一句:“早、早晚得成家的不是吗?与其相看不知身份的小娘子,倒不如咱们帮着引荐一下……”
“私相授受,与姑娘家的名节不好。”沈香板正着脸,说着大官话,其中有没有私心,她自己都讲不好。
“放心吧,这信上唯有几句诗词,没有落款,只是想请谢尚书点拨一二。”
沈香懂了,恐怕姑娘家为了引起学富五车的谢青的注意,一首诗没少下功夫吧?文人互重,若是个才华横溢的小娘子,确实和谢青很作配。
早晚有这一日的……不是吗?
不过是口头上的婚约,谢青怎可能为她守身如玉呢?
只是没遇到对的人,谢青宁缺毋滥。
“我知道了。”沈香释然地笑,“我帮你送过去,若谢尚书有意,我再同他说一下这诗源自哪家的小娘子。”
“正是了,正是了。多谢沈侍郎相帮,实在是我曾受过对方恩情,推诿不得。”任平之就差给沈香跪下了,拍胸脯和她称兄道弟。
沈香起初打算回家府的时候,把信笺递给谢青。
可暮色沉沉,她遥遥看了一眼踩脚凳下马车的俊秀郎君,霎时又把信笺塞回衣襟之中了。
过两日是兄长沈衔香的忌日,每年谢青都会和她一块儿前去墓祭。待这次扫坟归来,她再和谢青开诚布公讲清楚吧?沈家已经多得了谢家很多照顾,没必要再因她之故,耽搁自家的婚姻大事。
即便是沈香自作多情,她也仍要讲清楚的,这般她就不留遗憾了。
也可以说,这次祭拜归来,便是她同谢青正式分道扬镳的日子,往后只论公事,不徇私情。
怎么说呢,总有点寂寞吧。
沈香心里头仿佛被人剜去一大块血肉,隔了衣袍,空空落落的,连疼都闷着,不动声色。
夜渐深了,暮霭沉沉。晚风吹起沈香鼓囊的袖袍,她被笼罩入暖黄灯光中,露泽恍如沙子一团,将沈香牢牢裹挟其中。
夏日本该是燥热的,偏偏今晚起了风。
谢青远远见到她,招了招手,唤她过来:“小香不进府吗?为何在门下等候?”
他说话嗓音很轻柔,瞥向畏首畏尾的门房小厮时,眼中却流露出少有的不悦。
门房战战兢兢告罪:“小郎君息怒,小人请过沈郎君入府吃茶了。”
沈香忙帮人辩白:“是我要在门口等您,横竖只是一句话的工夫,就不劳烦府上设茶寮了。”
谢青很卖沈香面子,既有她作保,也不再苛责下人。
“刚下值,你还没用饭吧?”
“是还没有。”
谢青颔首:“同我来。”
他在前头引着沈香的路,后者却踌躇不前。
谢青回头,笑望她:“不愿吗?”
郎君实在生得好看,那一双凤眸上扬,连同嘴角一齐含笑,直把人心神都看恍惚了。
沈香被蛊惑了一般,咬了下唇:“我来。”
她还是定力不够,刚想和谢青撇清关系,就被他三言两语勾回了府邸。
沈香想,这算不算“色令智昏”呢?好在她只是一个朝堂中沉浮的小官,而不是掌权的君主,不怕误国。
既来了谢家,难免要先拜谒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是谢青的祖母,从小看着沈香及其兄长沈衔香长大的,如她亲祖母一般温厚。谢老夫人很欢喜沈谢两家能结亲,只可惜沈香人寿福薄,早早去了。断了门爱重的姻亲,为此,她伤怀很久。
知沈香来了,谢老夫人亲昵唤着:“衔香啊,你可算来了。”
沈香要坐下首,还被谢老夫人拉到莲华雕纹罗汉榻上,埋怨:“早说了夜里不要炊食,两家近,往后一块儿吃便是了,何必一日日归府里去。你是不知道,怀青夜里一用完膳就闷书房里头翻阅案卷,刚从衙门里搬出一车,昨日又送来一车。这样下去,身子骨都要熬坏了。你和他交情好,帮我劝劝,啊?”
怀青是谢青的小字。
沈香听得这话,莫名羞愧。
上峰夜里还在办公,偏生她下值就休憩,全然不想公事的差遣。
她正想着该用什么样的话宽谢老夫人的心,屋外珠帘撩动,淅淅飒飒,谢青已经入堂屋里了。
谢青知道沈香又被祖母拖住,温声替她解围:“祖母是想寻小香当外援吗?你不问倒好,你问起,我指不定还要拖她一块儿进书房受累。”
受、受累?
谢青说的是上下司一齐看案卷办差,落到沈香耳朵里,这话却隐隐蕴含了某种暧昧绮思。
沈香不免心下怪罪,她近日是怎么了?总被谢青搞得心神不宁,想东想西。
“嗳,可打住吧!你一个人疯就算了,可别累着咱们衔香!”谢老夫人看孙子哪哪儿都不顺眼,她记起哥俩都还没用膳,也不耽搁他们吃食了,潦草说几句场面话,就放了行。
沈香被谢青救出来,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很难缠吗?”谢青发笑。
沈香后知后觉回过神来,知他说的是谢老夫人。
她急急摆手:“怎会!老夫人待我最是亲厚了,只是我今日看了太多律令,有点困倦。”
沈香又想起谢青下值归府还办公差,心里发窘。她好像最近,多说多错。
一片竹叶落于沈香发间,谢青抬手捻去,寡淡地道:“人前,小香与我端着官架子便罢了;人后,我盼小香能随性些。”
“随性些?”
“至少,不必一口一个‘您’。”话语里流露淡淡的不满。
“啊,是。”沈香揣栗,她是讨他嫌了?
饭厅。谢老夫人嘴上埋怨底下孩子不懂事,心里却很疼他们。
桌上摆的莲房鱼包、玉灌肺等菜肴,全是沈香爱吃的。既是郎君们的吃宴,自然少不了酒。
沈香不胜酒力,但今日,她觉得自己冒犯了谢青,为了同他赔礼道歉,她一杯紧接着一杯酒下肚陪饮。
明明不是烈性的酒,可几杯过后,她还是倒下了。
谢青颇有几分无奈,想唤奴仆来搀她去客房休息。
岂料,还没等谢青靠近,沈香就醒转过来。她一双眼亮的出奇,还是醉态,却很可爱。
沈香仰首,语带偏执却怯怯,问:“您……能分得清衔香还是小香吗?”
不知是酒后胡言乱语,或真心话。
谢青琢磨一番,嘴角上翘,意味深长地答她:“我一直知,你是小香。”
“什么……”沈香再要细思,脑仁又发疼。
“咚”的一声,她栽倒在桌上,睡过去了。
第3章
客房内,两名婢女搀着沈香上榻。
她们深谙待客之道,纤指探向沈香衣襟,正欲帮她宽衣解带。
见状,谢青微微蹙眉,暗自垂下鸦青色的长睫,不经意间避开了眼。
顷刻,他低语一句:“不必更衣,就这般睡吧。”
婢女们对视一眼,恭敬地收手:“是,尊长。”
谢青是谢老将军唯一的嫡子,自谢父死后,他便成了宗族之长,家奴称其为“尊长”。
沈香的衣襟未乱,人也在榻上安睡,既如此,房中也无需奴仆服侍了。
“退下。”谢青吩咐。
“是。”
屋内无人后,谢青亲为沈香捻来轻薄的锦被,盖好她的手足。似是怕她夏夜燥热,又为她开了纸窗,燃了一线开解燥郁的甘松香。
他静候片刻,直到沈香的气息绵长安稳,这才阖门出屋。
临走前,谢青似是想起什么,同婢女们道:“若沈家郎君发汗、睡不安稳,记得端一尊冰鉴入屋,供其消暑气。”
“明白,尊长。”
如此,谢青才放心离去。
这一觉,沈香睡得很好。
往昔她入眠,总有点怕黑的,偏生今夜,她梦到自己躺在蓬蓬的芦花之上,随着溪流一直流淌。
皎月雪亮,绵绵照着她,不热也不冷,她很喜欢。
难得好眠,睡醒后,沈香还有些怅然若失。
她恍惚瞥了一眼案上的刻花花草纹香炉,几径香馥馥的烟气儿缭绕,卷出窗缝。
沈香后知后觉回过神来,婢女们不可能大胆为她布置燃香,这是谢青留下来的……她环顾四周,终于明白屋舍格局的不对劲之处。
糟了!
她怎就睡在谢家了?!
沈香脑仁生涩,全然想不起来昨晚的事。
她到底喝了多少?有没有唐突到上峰?
她定是醉到五迷三道了吧?所以才会被安置在客房。
沈香悔恨,欲哭无泪。
手间一摸胸口,另一个骇人的念头油然而生。
她的衣裳……
好在沈香里外检查了一番,确信自己身上穿的圆领袍没更换过。她想想都后怕,若是婢女们非要计较礼数,为她更衣,擦身上汗,那她的女儿身岂不是会暴露于人前?
好险,下回再不敢喝高了。
婢女们受尊长吩咐,在外听了一夜动静。
床脚碾动,吱呀吱呀。她们猜沈香该是起了,叩门小声问:“沈郎君,您要沐浴更衣吗?尊长备下了新衣袍,命我等给您醒时送来。”
她们被谢青敲打过,知晓沈郎君的贵重,不敢僭越冒犯,也不敢无她传唤便入屋里打搅。
沈香倒是不想麻烦谢家人了,只身上衣满是酒肉臭,她不好凑到谢青面前道谢,用这浊味熏人。
思及至此,她羞赧地对婢女们道谢:“有劳两位了。”
“您客气了。”
不一会儿,婢女们就奉着巾栉、衣裳,与盛水的浴桶鱼贯而入。
沈香原本还以为要同她们拉扯一下,谋求一个独自沐浴的机会,谁知婢女们很是守礼,留下衣物以后,就阖门走开了。
省去她不少麻烦,沈香一派劫后余生的仪容。
她解下束胸的白绸,泡入水中,通体舒泰。里外都清洗干净后,沈香换上谢青送的金莲花橙蟾宫玉兔纹圆领袍。
这样艳丽的底色,这样稚气的纹样,沈香脸颊微烫,她已有好久没上过身了。
她一直扮作兄长,欲装扮稳重些,总挑拣暗沉的青绿底子的衣饰穿戴……谢青为她备这一身衣,是心里还把她当成个孩子吗?
她和兄长是双生兄妹,比较起年纪,确实小他好几岁。
沈香摸了摸衣布,知是轻薄的绫罗,最合适做夏日的时服。
她隐约想起日前在刑部衙门跌跤的时刻,啊,他定是看出她被闷出一身汗了。
尴尬,还有点难堪。
不过都是上峰一片好心,她诚惶诚恐下地,赶去道谢。
另一边,谢家书房。
明明该摆满书卷的屋舍却只架了一张九脊牙脚小帐样式神龛,帐座摆着一尊庄严宝相的佛像。一香檀香袅袅升腾,烟熏火燎,裹住了佛陀大慈大悲的眉眼。
谢青坐在梨花木圈椅上饮茶,面上仍是含笑,清风霁月。
今日休沐,谢青和沈香都不上值,故而才有这样一份闲暇敢夜里饮酒。算了算时辰,沈香也该醒了。
脚步声响动,谢青等到的并非沈家郎君,而是一道神出鬼没的黑影。
那人自窗棂掩入了门,伏跪于谢青膝前,恭敬地道:“尊长,已经抓到李将军之子李佩玉……属下是否要动手?”
谢青不答话,他放下建盏,缄默许久。
片刻,他沉吟:“唔……若是近日死了人,尸首乱抛教人发现,反倒不美。”
“您是想暂时留他一命?”
谢青看了一眼享用红尘香火的神佛,轻轻叹气:“唉,毕竟是父母亲生养多年的孩子,身体发肤总得奉还爹娘……这样,斩一只手送往将军家府吧。留口气儿,其余能剜下的皮肉,尽数丢入山中喂狗。”
部将明白了,这是要极刑凌迟折磨,要人生不如死。
“是。”下属小心翼翼看了尊长一眼,谢青脸上不露声色,唯有唇边浅淡笑意,内里意图讳莫如深。明明是温雅的郎君,却无端端让他感到不寒而栗。
不过一个眨眼间,黑衣人不见踪迹。
而谢青,仍在喝茶。
谢家这么多条人命,只一个李家嫡子来偿,他真是太温厚了。
屋外终是响起了敲门声,谢青嘴角上扬,复牵起温和的笑,慢条斯理迎门。
是他的小香来了。
房门打开,沈香与谢青对望。
今日,谢青褪去了朝服,只着居家的常服——是一身淡翠绿底岁寒三友纹春袍,这样装扮居府的确闲适许多。谢青没有冠发,乌黑细软的黑发如云般倾泻,由一根窄细的竹节纹发带松松垮垮束着,说不尽的风流蕴藉。
很好看,沈香想,谢青应当是她见过最俊俏的郎君。
沈香不知为何,一见到谢青,满身的戒备就松散了下来。
她猜,谢青一定不知道,她在他面前其实是不拘谨的,虽言辞恭敬,但她不怕他,甚至很愿意同他待在一处。
沈香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袖子里忽然落下了那一张香笺。
“啊!”沈香惊呼一声,正要去捡。
行至一半,她又蜷指缩回了手。
早晚要给谢青的不是吗?既然他看到了,那便是天意。
上天在撮合他的姻缘吗?有点失落。
谢青随意扫了一眼诗词:“不是小香的字迹。”
沈香惊骇:“您、您记得我的字迹?”
他笑说:“成日里翻阅你递来的案情记注,如何不知你字样?”
倒也是。沈香傻笑了下。
“我也不想瞒着您,这其实是任郎中委托我送来的信笺,是他熟识的小娘子,想让我帮着牵线……”她鼓足勇气,直面问,“您觉得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