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没了爹娘,定也怕一个人独处。可他到底不似她,没有路可以选。
他前途大好,能挑一门好亲。往后红袖添香,夫妻举案齐眉,这般处久了,总能煨烫谢青的心。
毕竟,他就是那样温柔的郎君,以真情能换他的真心。
沈香圆领袍底下的伤口豁的又裂开一道缝隙,鲜血淋漓,痛感弥留许久,绵绵往四肢百骸钻,催得她鼻翼都生汗。
沈香莫名想掉眼泪,可是无缘无故,多丢人呢!好比自己私藏了这么些年的宝贝,终是被抄家没入公中,再也收不回来了。
听了她的话,谢青许久没有开口。
气氛诡异地凝住了,彼此都心怀鬼胎,这一刻最不坦诚。
谢青知她吃软不吃硬,柔声问:“那么,小香舍得吗?”
“我吗?”沈香纳罕。
“嗯。”
她想了想,醒悟。谢青是说,她放任谢家这样一房好亲离去,会不会太亏?正经的算计,应当是再同谢家有攀扯,毕竟他如今都是刑部尚书了。
他甘心被她利用?真是个好人啊。
沈香苦笑一声,有什么好舍得、舍不得的?总不能从沈家旁支再挑一名小娘子给谢青作配吧?登不登对还两说,就是这么一对璧人成日里戳她面前,她也要不爽利了,何苦来的。
思及至此,沈香又要为自己回护了——她都为家族峥嵘牺牲了这样多,就不要委屈她再见谢青与新夫人眉来眼去了,那她真的心都要裂成一片片的,有苦还无处说。她甚至下定了决心,往后若是谢青娶了妻,她就搬到外城去住,早起是麻烦了点,好歹心里舒畅了。
这样一想,将来又是明媚可期的日子。
沈香下定了决心,执意要斩断这些前尘旧事。
她极力亲和温婉,做出满不在乎的样貌,“没什么舍不得的,如果您能有合心意的人陪伴在侧,我会很放心。您又不欠我的,何必为了沈家耽搁自个儿的终身大事。”
“是吗?”谢青的笑有几分伤,“我省得了,小香不必再为此事费心。”
“好。”沈香的心像是被山蜂蛰了一下,骨头缝都冷到发酸。不过她今日做得很好,总算亲手……推开了谢青。
她大大方方地笑,殊不知今日是她朝谢青笑得最多的一日。
除掉了负累,便这样开心吗?谢青低眉,又弯起平静无波的唇角,尽数话语悄然藏入了腹中。
沈香一腔肺腑之言倒是说得痛快了,脑仁回到身上,她又犯愁谢青会不会嫌她自作多情。
保不准人家本就没为沈家“守节”的想法,她上赶着要去认。忒丢脸了,唉!
沈香跟在谢青身后唉声叹气半天,惹得郎君轻轻发笑。
“很苦恼吗?”谢青忽然问她。
“啊?”沈香愣了一瞬。
“要不要收回先前的话?”
他开口,满满都是若有似无的隐喻,教人难懂,又像是已经足够清明。
哪些话?她下定决心要推开谢家的话?这……朝令夕改,又不是孩童扮家家酒!她应该没有这么昏庸吧!
“不、不了。”沈香推拒。
“好,那便随你。”谢青仍是笑,心情似乎比之前好上许多。
他们入了缘棠坊,点名要见柳无花。鸨妈妈操持起架子,手上香帕一甩,抖开几缕粉尘,不经意地笑:“每日来百八十个人,各个都说要见柳无花。楼子里的姑娘,是你们想见就见的吗?都得拿缠头盘开门路,一点点叩问,打通人情的。”
鸨妈妈好大胆子,竟不知今日来的是凶神。
这一脚都踢官人面门来了,沈香哪里坐得住呢?她叹了口气,从袋子里摸出一枚制授官职时给的通官印,扣在手心里给鸨妈妈掌掌眼。
后者一口气被小小的印子吓噎住了,哆哆嗦嗦请他们上楼谈话。
官人的身份真是无往不利,平素难能见到的柳无花,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赶到他们面前。
她还当官人们是专门瞻仰她美貌来的,特地换了衣、搽了粉,打扮得花枝招展。毕竟李佩玉好久没来,她为了生计,总得重新寻一根高枝儿吧!
“官人,吃茶嘛!”柳无花还用她的老伎俩蛊惑官人,奉了一盏茶来,绵若无骨要往谢青衣上倾。
建盏面子稍移,谢青那双笑不及眼底的冷情眸子已然睇过来:“手间若这般不中用,湿损了拜客的衣,那便剁了吧。”
听得这话,柳无花哆哆嗦嗦把茶盏抿回了唇间,小心啜饮去了。
她喝完一杯茶,沈香开口:“柳无花娘子,你同李佩玉是不是旧识?”
“我哪里知道这些人呀!”她正要推搪,又见沈香丢出一条抱腹来,“这是你的,可识得?不认也不打紧,往你屋里头一搜,总有些李佩玉的赠物。届时你冒的‘欺瞒之罪’就没那么容易善了了。”
柳无花自然知道其中的厉害关系,她没了法子,只得蔫巴巴地答话:“是,李参军确实是奴的恩客。”
沈香也是官场里浸渍的人物,做事虽没谢青那般干练,对付一些赖皮却绰绰有余。
“那好,你禀我,这段时日,你同他相处,可有哪处不对劲的?譬如他有没有和什么人有口角,又或是有什么仇家?”
柳无花不想同官人们过多纠缠下去,她左思右想,把知晓的事都说了:“李参军谨慎得很,就连名头都不让我拿出去显摆,更不会对我讲这些事了。哦,官人们问起,我倒是记得一桩。”
“你说。”
“两个月前的一日,李参军起了意头,在外奔波时也先来我这处寻个纾解,也是那时,让我难得瞧见一回他的差事。”
柳无花记得那日,李佩玉直愣愣闯进来,都没等她说还有恩客在外头等着,便牵她的手要作怪。
舒畅感直冲天灵盖,李佩玉被她乱了心神,抖出怀里的事物,竟是一大摞美人儿的小像!
她吃了味,嗔怪:“怎么?郎君有了我还不够,还要寻其他姐妹呀?这么多小娘子,你也受用得过来?!”
李佩玉藏起那些画册子,笑道:“这可不是你这等脏货,都是良家子呢!”
他没耐心哄柳无花这样红粉窟里的姑娘,横竖都是花钱消燥气,又能有多少真情?爱上一个妓.子,说出去不嫌磕碜吗?他待她已经足够好了,至少还收她的腌臜私物,带回家中赏玩呢!
这话听得柳无花心头火起,却又没奈何。
她使性子哼了声:“又不是官家选妃,哪有这么多待字闺中的良家子给你临摹?!少糊弄人,定是寻了别处可心乐伎了。”
“不同你争,爷有事,先走了。”
再后来,李佩玉便没回来过了,柳无花当是惹恼了这位爷。
提起这个,柳无花不免埋怨男人薄幸:“您瞧瞧,有了新人就忘记旧爱了,真没意思。”
沈香对于这种事情搭不上话,只能点了点头,问:“画像上的小娘子们,你识得吗?”
柳无花想了一程子,道:“我大多一个不认识,不过却瞧见过小像上的名字。”
“说说。”
“有一张小像上写了姑娘家的名,好像叫什么‘白流光’。”
“好,我明白了。”沈香把名字记录在册,问完了话,便打算同谢青一块儿离开了。
此后的几日,他们不但要寻白流光,还要找京城里的普济堂,只可惜没能寻到用漆金令牌当门引的堂址,线索又就此断开了。
要找白流光倒是不难,只是京城籍口那样多,户部又掌管天下州县户口。特别是每三月三十日要纳讫装订造籍,除了旧户口,又多了编附的新人口,便是多分出十个户部的官吏查人,一时半会儿也折腾不出来。
谢青只得拿官家的话去压人,一时搞得尚书省内部起了龌龊。刑部的官人们担忧户部官吏故意怠慢公事,拖延皇差;户部官吏又骂刑部滥用官家的旨意耀武扬威,逼他们以私废公。
毕竟大家伙儿每日的公事都是定量的,平白多添了刑部的事务,那下晚衙都不得归府,还得戳官署里蹲着查《大宁籍账》,最要紧的是,刑部办好的案子,揽走全部功劳,有他们户部的人什么事?吃力不讨好的勾当,谁乐意干呢!
再怎样不满,大家敢怒不敢言,也不会真和谢青对着干。改日风水轮流转,万一升降或是平级转调官职,正好填到了刑部,那不是把上峰给开罪了吗?倘若谢青往后平步青云,再任上凤阁鸾台,那他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于是,三两日后,沈香真拿到了几位名叫“白流光”的小娘子的家宅手实与貌阅消息。她又找柳无花去核对样貌,大抵确认了他们要查的白流光,就居于京城之中。家中算个没落的士族勋旧,祖上曾官拜三品,只可惜儿孙辈即使承恩荫入仕,也没能高升,门荫出身便断在了后辈手上。
他们自是不甘心就此没落,想着好歹家姓显赫,还能借此招风惹草,混口汤喝。想也知,肯定是动联姻的念头。若能嫁入官宦世家,不难后日再起复。
这也是沈香当年担忧的事,若她没顶替兄长的门荫入仕资格,步入官场,怕也得动联姻光复世家的想头。不过她运势倒好,谢青乃台省官。凡用荫,三品子,可得从七品上的使职,他日不难获职事官……倒是一门于世俗而言的好亲。
思及至此,沈香忽然面红耳赤,脖颈似是被火燎了一般,不住生热。
等等,她都在想什么?!怎么想到她与谢青的子孙后辈了?!
任平之送文书时看见了,纳闷问了句:“沈侍郎,你脸怎么这么红?发热了?”
沈香窘迫,轻咳一声,道:“无碍,是日头太晒了。”
“哦,好。”任平之还要再说什么,却越过沈香,迎上她身后那冷若冰霜的凤眸……
任平之一副如临大敌的样貌,仓皇逃窜,“我还有案牍要详复,我先走了。”
“去吧。”沈香不懂他成日里咋咋呼呼做什么,再踅身,只见谢青着一身夏时公服,如松如柏,立于她身后。他今日换了一味香,是清雅芙蕖,怪道她没回过魂来。
“谢尚书,您回来了?下官还想着户部那边有一程子事务要攀谈,总得耽搁些时辰。”她和谢青约好了晚间去一趟白府,正打算再看两卷案宗,顺道等他,岂料人回来得正是时候,还不曾到晚衙下值时分。
谢青莞尔:“嗯,毕竟都是僚臣,怎可能真生嫌隙。”
实情自然是谢青感叹了一句近日吏部侍郎推荐的新茶滋味不错——帮着办公差的户部官吏大多是六品以下,他们需要由吏部高官在铨试后注拟,授予职官;不像五品以上官员,径直让官家制授。那其中深意可就多了,不管谢青是真君子还是真小人,他们都没必要为了一件稀松寻常的公差小事,开罪高官,万一人家背地里和吏部官员吹风或动手脚呢?他们不就遭殃了吗?
宁得罪君子,不招惹小人啊!
于是,大家非但没有再抱怨,反倒很是和气,一路欢欢喜喜送谢青回了刑部府衙。
并希望这个瘟神再也别来了。
沈香还怕谢青吃亏,见他全须全尾回来,也没酝酿什么雷霆大怒,心里挺欢畅,笑道:“看来同朝为官,大家伙儿都是懂‘粉饰太平’这个道理的。”
谢青翘起唇角,也没辩解,只道:“是极,低头不见抬头见,又怎会闹得乌眉灶眼,不得安宁?”
他看了一眼沈香发汗的鬓角,道:“小香是怕热吗?哦,我倒想起今日光禄寺送来了一碟浇酪樱桃……这样,待会儿家去时,你来马车上寻我,先吃些小食消消暑。”
夏末时分,樱桃倒不贵。只是如今初夏,刚摘下的蜡樱,在哪里都是俏货。按照品阶分餐,时兴吃食,光禄寺自然是先供应给高官。
如今,谢青倒是借花献佛,把这一碟吃食,奉她面前来了。
沈香心里很感动,殊不知……谢青只是故意拿吃食把人诱到自家车上来,好生说说体己话。
第9章
沈衔香临终的那年,谢青恰好十五六岁。
他比沈衔香虚长几岁,身量也比人高上不少。
谢青已是知事的年纪,又应贡举试,进士及第,折下桂枝,入了仕途。故此,他比旁人更懂礼数,不敢僭越,即便同沈香有儿女婚约在身,若非沈大郎君相邀,轻易也不会登门叨扰内宅。
沈衔香同沈香是龙凤双生胎,音色也相近,外人来看,几乎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平素唯有从男女衣饰方可辨认。
听得这话,谢青倒有几分困惑:沈香和沈衔香很相像吗?分明一点都不像。
又或许是他自小同兄妹俩一块儿相处,对他们知之甚多,故而能轻易辨别出兄妹身份。沈香的性子纯善怯弱,说话时总不敢看对方的眼睛,颈后发髻处还有一颗不易察觉的焦茶色小痣;而沈衔香待人接物便从容不迫,坦荡得多,言行举止诸多世家公子的风流骨性。
昨晚落了急雨,丝雨沾愁,绵密的潮气欲湿衣裳,教人不适。
沈衔香在外求学数月,许久没归沈家。谢青和他甫一照面,还有点惊异——他的气色,实难说得上好。
沈衔香着一身淡翠绿蕉叶纹系带圆领袍,膝上披了一层雪白鹤氅。端茶时,抻出衣袖的腕骨伶仃,肤色偏白,满是灰败。
见了谢青,他一笑:“谢兄,你来了。”
谢青缓步落座,斟酌了许久,才淡然启唇:“你生了病?”
沈衔香笑而不语。
良久,他缓慢开口:“这几个月,我并未四下求学,而是一直居于沈家。不要怪罪小香待客无礼,她只是担心我,也不愿将我的事对外宣扬。”
否则,他们一对嫡出兄妹必会遭沈家旁支的算计,若想自保,只能暂时掩盖消息。
谢青明白了,怪道这几月,便是沈香也鲜少来寻他。他只当小娘子温婉,知他刚入仕途,担心他公中忙碌。原来为了兄长之故,还藏了那么一星半点儿的私心。
“既如此,今日为何寻我来?”谢青不蠢,兄妹俩应当是打算连他都隐瞒下去。既要做,为何不做到狠绝?偏生弥留之际寻他上门,岂不是功亏一篑?
沈衔香叹了一口气:“小香也是娇生的小娘子,因我的身子,已经许久不曾出门踏青。好不容易劝走的她,这才得了闲暇,能邀你过府一叙……今日一事,还望谢兄保密,切莫对小香说起。”
“我省得。”
沈衔香喜笑,不是个多愁善感的郎君,偏偏现时,眼尾潮红,已蓄了泪。
他道:“我时日无多,世上最挂念之人,便是小香。我知她多重情谊,往后为守家业,必然会走那一条路。”
这话说出来,谢青已经明白了七八分。沈香不可能嫁为人妇,若她出嫁,沈家的家业就要交到旁人手中,她不甘心。这是父母与兄长留给她的唯一东西,她宁愿放弃谢青,也会守住。
既如此,她只能舍下女儿身,以兄长沈衔香的男丁身份掌家,亦会步入官场辗转,留个官身,这般沈家峥嵘才可将将维持。
原来,她不打算要他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