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心下已有计较,没有多劝。
沈衔香道:“官场之中,难容黠慧。小香这般娇憨耿介,脾性最好,或许能比我走得更长远。谢兄,我唯求你一件事。若小香有所求之事,不要阻她、拦她,请纵她去做。这般,她才不会自苦,才能好好活着。”
他的妹妹,太委屈了,是他做兄长的无能。
若他没有得病就好了,这般便能纵容沈香活在他的羽翼之下,他期盼妹妹永远都是笑模样。
沈衔香紧握五指,知这样的遗愿有多为难人。谢家也有自己的家业要保,凭什么为他的私心,守着沈香。
太强人所难了。
他扶着圈椅,颤巍巍起身。
儿郎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与父母,但他愿意为了妹妹,摒弃所有尊严与骨性,只求谢青一件事,就这一件事。
“求你……护好小香。”
就在沈衔香膝头落地时,谢青堪堪搀住他。
谢青温文笑道:“我从未说过,不会庇护小香。你且宽心,她既为我未婚妻子,自是要护她一世。”
“只需护她这十年,待她官途平顺。谢兄便可另行娶嫁,不会耽误谢家家业。”他咬紧牙关,“若有来世,我必舍命相报。”
“不必。”谢青淡然,“我本就不信来世。”
若是娶小香为妻尚可,换了旁人,谢青不认为自己能忍受枕侧有外人作陪。他没有再娶嫁的打算,只是为未过门的妻子撑腰几载,又有何难?
况且,五年前,他是承过沈香的情的。
谢青的心思一贯深沉,比沈衔香重得多。
沈衔香看不透,不想那么许多。谢家重诺,只要谢青肯允下这一桩心事,他就死而无憾了。
两月后,沈家嫡女沈香去世了,是她的兄长沈衔香为她操办的后事。
世事难料,苍天不公。坊间都说沈家可怜,仅剩一对兄妹相依为命,妹妹竟也患病死了。
那一夜,风雨招摇,沈香穿着沾满兄长气息的旧衣,蹲坐在门槛,不肯上榻。
门房不拦人,谢青入了沈家府门,远远瞧见她。
那样瘦骨嶙峋的一小只,被细雨打湿了鬓角,眼睫也全沾了水渍,像是被弃养的小兽,要被雨水淹去,楚楚可怜。
他执着竹骨伞走近,为她挡风。
沈香稍抬头,水雾迷住了她的眼睛。檐角挂灯煌煌,照亮郎君俊秀的眉眼与清逸的姿仪。
是他啊。
她刚要喊谢青,却记起,她已经是沈衔香了,沈香已死。
昨夜她还服下了能将嗓音稍加粗犷的药物,无人能辨出她了。
于是,沈香强忍着胸腔里骤然刺骨的疼痛,怯怯喊出一声:“谢兄。”
谢青面上没有异样,依照儿时那样唤她:“小香。”
“谢兄认错了,小香死了,我是衔香。”
“我知。只是心里实在思念她,若贤弟不嫌,请允我往后唤你‘小香’吧。”谢青一贯温柔,说话如沐春风。
沈香没想到他原来对沈香也有几分牵挂。她还当他待自己的好,全然出于“未婚妻”的身份上。
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今夜她的眼泪,有缘有故,是可以哭的。
沈香红了眼眶,鼻尖子酸涩,哽着嗓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嗓子眼被千根针堵住了,只能发出一丁点嘶哑的、困兽似的哀嚎。
谢青叹了一口气,顾不上体面,撩起衣袍,轻手轻脚坐到沈香身侧。
他抚平整了皱衣,慷慨献出膝骨,问:“你想伏于我身上,同我哭一哭吗?”
“什么?”沈香错愕地望着谢青,缄默了许久。
这一夜雨声凄清,其实有谢青相伴,已经很知足了。
她不想和他过多牵扯,也不愿再耽误他。
于是,沈香强忍住内心那股子想寻人安慰的冲动,落寞开口。
“不了,会脏了您的衣。”
言毕,她低着头,良久不语。
却不知,谢青借着烛光,眉眼又落在她后颈,细细分辨藏于乌发间的那一颗焦茶色的小痣。
纤细修长的颈子,润着玉光,不堪一折。
谢青知道,他可以轻易折断任何人的颈骨。倒是奇怪,他唯独对沈香,分外怜惜。
第10章
谢青的马车停在皇城外,得步行好长一段路。
幸好沈香平素走惯了路,这样一趟下来,也不觉得腿酸。
春末夏初,时值樱桃果艳熟,牡丹花盛开。若不是怕暑气热,如今确实是沈香最爱重的月份了。
她刚至车前,车夫便很有眼力见儿的搬下绸布脚凳,供她入内。
沈香原以为今日也要与一摞摞公文挤狭窄的小室,谁知今日谢青倒清闲,没有搬来案卷,红蓝染牡丹开样红线毯上只放了个鎏金落花流水纹红木攒盒。
人到了,谢青勾唇,慢条斯理揭开食盒盖子,为她布食。
沈香原以为甜食送来这样久,蔗浆与甜乳酪早该化开了,哪料到谢青悉心至此地步,竟命车夫从家中带了冰,敲在刻花高足琉璃碗里,为她保鲜。
沈香受宠若惊,小心捧着碗勺。入口前,她客套地询问:“您要尝一口吗?”
不过谦辞,沈香以为谢青会拒绝。可他今日改了性子,笑意渐生,答了个“好”。
啊?
沈香有片刻怔忪,很快便捧上碗勺,容谢青接去。
可是,谢青半天没有动作,只含笑望着她。
沈香的面颊霎时烧红,她心里隐隐有个错觉——上峰不会是想等她来喂吧?
思及至此,沈香指尖微微发颤,捻着勺子凑过去:“您请。”
谢青意味深长地问:“唔……小香是想喂我吗?”
“……”嗯?不是他暗示的么?
“唉,你既一番好意,我也不好推辞。”他熟极而流地拎起樱桃梗,收走了一小颗。
鹅黄色的蜡樱入口,谢青颊腮微鼓,细细品尝着。
他一贯是端庄的谪仙风仪,仿佛不食人间五谷,只饮琼浆玉露。难得流露这样稍带稚气的一面,整个人都活在了红尘,入乡随俗。
新奇,有趣。
沈香眨了眨眼,觉得心里一派暖融融的。
上司动了筷子,沈香吃樱桃便心安理得了。只是她原以为他会以唇径直触碰木勺子,结果却是用很得体的举止捻走了一颗樱桃,没脏她的炊饮餐具。
怎么说呢……确实很翩翩君子之风,但她隐约有种谢青在坏心眼逗小姑娘的错觉。
她总是曲解他,这样不好吧?
一刻钟后,马车晃晃悠悠启程。沈香一面咀嚼樱桃,一面吐核儿,忙得不亦乐乎。
一盏樱桃吃完,马车恰巧到了白府。
谢青帮忙收拾了用具,小心搀她下车。
沈香落了地,后知后觉想起——呃,她最近“用”谢青,是不是越来越顺手了?
两人是为了办案来的,不想惊扰主人家,这才没带衙役出面。
撞见门房,沈香就同人打听:“府上可有一名叫‘白流光’的小娘子?”
下人一听这个名字,面露惶恐之色。他迟疑很久,摇了摇头:“没有、没有。”
许是忌讳沈香身上的公服,垂眉敛目都不敢对视。
只是门房的言行举止太可疑,又有籍口貌阅为证,能笃定他在撒谎。
敢对官吏撒谎,胆子倒是挺肥。还没等沈香摆出官威,白府的大人们就出来了。来者身穿忍冬纹圆领袍,披着毛氅,很是肃穆,应当是府上的家主。
沈香敬老,同他供一拱手:“本官乃刑部侍郎沈衔香,这位是刑部尚书谢青。暮夜时分叨扰府上,是为查一桩凶案,还望尊长行个方便,助我等妥善办好公差。”
白家早前也是官宦人家,如今便是没了官身,恪守的礼制仍在。仿佛这般,就能守住家族荣光。
“原是两位官人,快请进。来者是客,咱们入府上慢慢讲。”
他朝两位来客行了拜仪,抬手迎他们入屋吃茶。等闲碰不到面的省台高官,好不容易瞧见一次,曾可能不趁机交个好?
待沈香回过魂时,她已被鱼贯而出的婢女们恭迎至堂屋上座,还给她备下名贵的黑釉兔毫茶盏,沏了紫笋茶。
沈香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如坐针毡。她是个胆小如鼠的官人,平日里旁的府衙官吏宴请都不敢去,生怕私交过密,被冠上“结党营私”的罪名,更别提吃喝旁人家府上名贵的菜肴了。
如今半推半就陷在白府的家宴旋涡里抽身不得,心上难免惴惴不安。她窥视了谢青一眼,好在上峰挂心她,悄悄探出修长指节,往下压了压,示意沈香莫要害怕,稍安勿躁。有谢青这个主心骨在,她确实安心了许多。
白家主的确想办一场盛夏聚宴,他已命婢女们凿来冰山于后院风亭之中,又喊家仆风风火火去府外请酒肆大厨来帮着家里烹煮河鲜海味。
一伙人就这般忙活开了,闹得动静极大。
谢青恍若未闻,仍是不动声色。
良久,他问:“府上白流光小娘子可在?”
白家主一听这个名字,眉头就皱了几折。白流光那些秽事辱没家风,怎可污了贵人的耳?若她的事迹被抖露出去,让贵人圈子里的官吏尽数知情,谁还敢再聘白家女为宗妇?
是以,白家主没有详细说白流光的境况,只轻飘飘道了句:“二娘子已投井自尽,死了数月,谢尚书怕是寻她不着了。”
“为何要投井?”沈香知道白家郎君仕途无望,有多爱重小娘子们,只盼她们能为家族带来些好处。既折损了一个女孩儿,缘何白家主面上却并无悲痛之色呢?
白家主冷哼一声:“谁知晓她发了什么癔症?总是犯失心疯了。”
“其中,没有旁的缘故吗?”沈香不甘心,又追问了一声。
“没有。二娘子乃邪风侵体,就这么投井而亡,无人能说上来缘由。”
“哦。”
沈香被堵了一嘴,也不好再问了。
既是什么都不知情,她眼下只想赶在家宴设好之前,尽快逃离此地。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她不想赊下人情债。
谢青深谙她欲走的心思,帮衬了一把,起身告辞:“既这么,本官就不叨扰府上设家宴了,先走一步。”
明明就是专程为两位官人办的宴席啊!怎么说走就走?白家主不傻,他知道,不是官员们不懂,是不肯赏脸。恐怕是觉得他不够格儿结交人情,这些年多少官吏知白府没落了,不肯来往,他早明白世态炎凉。
白家主哪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他还想着结交点私人情谊,便是混个面熟都行,往后总有用处。心中再恨,他也不敢表露在脸上,只赔笑道:“今夜的宴聚,是特地为二位设下的。还请赏个脸,吃些酒菜再归府吧!”
只可惜,谢青去意已决,谁又敢拦官人们去留?白家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
沈香好不容易逃出白府,她松了一口气。料想着还是谢青这招高,既是高官,那就摆出跋扈的派头,不必拉拉扯扯给自己气受。
回了马车,沈香想起方才种种。
她捧脸托腮,犯起难来:“您看白家主这样热切想要攀交官员,又怎会容忍一个可以拿出去联姻的标致小娘子无端端投井自尽呢?再看她家下人对主家事讳莫如深的模样,恐怕另有隐情。”
“小香猜的在理。”谢青笑着附和她一声。
“只是线索断了,还得想法子挖出点内情。”沈香蔫头耸脑咂摸主意。
片刻后,她记起柳无花的话——等一下,李佩玉手上的画像竟有刚死不久的漂亮小娘子……难道一摞摞收集来的女子小像,全是死人吗?!
她忽然惊得合不拢嘴,浑身都起鸡皮栗子。
“早听说坊间有生前未婚配的郎君死后要寻枉死的姑娘们作配……”沈香感到毛骨悚然,同谢青道,“那李参军备下这么多小像,总不至于是专门搜罗来良家小娘子的尸首,好当中间人,给那些死去的郎君们办阴婚吧?”
闻言,谢青难得缄默一瞬,艰涩笑了下:“小香倒挺……博学多闻。”
“嘿嘿,您过奖了。”哎呀,她眼下,似乎还有些,小小的得意。
第11章
当然,沈香怪力乱神的想头很快被推翻,谢青和她拜访了白府附近的邻里,提着甜果蜜煎和和气气打交道,总算问出点旁的琐事。
没什么神神鬼鬼的说法,阿婆夜半在屋里头腌菜,隐约听到屋外有马车经过,半道上有小娘子跳下车,又被两个出家的尼僧绞着胳膊儿拧回去。看阵仗,还是用强的。阿婆识得这位小娘子,她就是白家二娘白流光,平日里出门呼奴喝婢,很有排场,几时要受几个老尼师的气了?
阿婆也没想那么多,再过几天打听,人家只说白二娘子投井死了,白家没这号人物了。
沈香咂摸过来,和谢青小声商量:“您看,一个冰清玉洁的小娘子,犯了什么事儿要被逼着入道?若是博个一心向佛的贤名儿也就罢了,偏偏连名声都不显,只说没这个人。白家最是依仗这些娘子攀附官中机缘,缘何要抛弃她呢?他们要拿女孩儿换陪门财(聘财),适婚龄的小娘子难道不是香饽饽吗?除非……”
“嗯?”谢青像是爱她聒噪的模样,总循循善诱,笑睨着她,引沈香往下说。
“除非小娘子当不成筹码啦……怕是与谁私相授受,犯下家丑,不得不除去。”沈香打了个寒颤,愁眉苦脸地道,“唉,心真狠呢,没用处就丢了,也不顾父女亲缘了。”
谢青抿出一丝笑,他觉得她实在鲜活可爱,总为着世上万事着想,或欢喜,或发愁。
郎君起了打趣的心思,面上却一本正经:“李佩玉不是同鬼怪婚事扯上关系,你很失望吗?”
“那倒也没有,只是没了阴间的谋略,一下子成了阳间的计策,又得好好想想该如何查下去了。”沈香悄声问,“您有办法寻到白二娘子入道的庵寺吗?”
谢青在思索对策,没立时答复她的话。
“唉,果然是苦差事吧!白流光的去向哪里那么好找,白家又不肯说实话……”对良民也不能严刑拷打,这是犯了大忌。
沈香愁眉不展,少顷,谢青探出修长白皙的指尖,触上她的眉心。
太突兀的动作,沈香被惊到,一时忘记躲。
温热的指腹在她的眉头游走,一寸寸小心碾磨,星火燎原,饱含着怜惜与温柔。明明没有一丁点冒犯之意,却让沈香心底一阵兵荒马乱。
她不敢动弹。倒不是觉得谢青无礼与唐突,只很好奇,为何他要这样做。
他是在安抚她吗?
蜻蜓点水的细腻触碰,不夹杂任何暧昧情愫。
不过须臾,郎君缓缓蜷回了手。
因这一下变故,沈香的眉头也松开了。她眨了眨眼,茫然望着谢青——郎君仍旧澹泊寡欲的仪容,半点不沾世俗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