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算找个人少的机会,把苹果放到陆生尘桌上。然而因为是休息时间,1班教室里喧闹得厉害,玩游戏的,打闹的,做题的都有。
根本没有机会。
出于紧张心理,段凌波站在他们班前门始终没有动。
她轻抚胸脯,长吸一口气,咬紧牙关打算迈步的一刹那,看到陆生尘桌上堆积成山的礼盒,苹果、情书以及各种礼物,堆得课桌满满当当。
心脏的位置好似被蜂蛰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疼痛向周身蔓延开来,全身上下仿佛都在叫嚣着各种不适。
段凌波眨了眨眼,揣着苹果的胳膊好像失去了力气。她默不作声地退了出来,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地回到自己班级。
可是即便演得再无声无息,表现得再平静,内心还是会受伤。
明明大家都是精挑细选的礼物,拿出自己百分百的真心与诚意,到了他那儿,却只能成为不值一提的百分之一。
这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你把人家当上帝,那么理所当然的,你就只能成为他眼中的小蝼蚁。可她呢,宁愿将那颗苹果收起来,或者扔掉,也不想拿自己的满腔热血,去换回别人的百分之一。
她想要绝对的忠诚与喜欢,而不是成为他心里那微不足道的分母之一。
可她知道,他做不到。
那是她第一次告诉自己,不要再喜欢陆生尘了。
她告诉自己放下吧,既然得不到,不如彻底死心,可她怎么都没办法做到。
认识他后,她变得越发喜欢逃避了。告诉自己命里无时莫强求,告诉自己做人不要太贪心,知足常乐方能永保太平。可人啊,就是做不到轻易地放下。
得到了或者彻底死心,她两个都做不到。
段凌波清楚地记得,那晚的月亮淡淡的,像敷了一层寒霜。寡淡的白色,苍凉的夜晚,如同她冷清凉薄的心。
那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气主动去见他,也是唯一一次,她尽力了,再多一点,便没有了。
她发现自己好像跟他真的没有什么缘分,每次主动迈出那一步,换回的结果都不怎么美好。
段凌波重新打开葡语文档,看着小说里压抑的背景描写,手机屏幕忽而一闪,她的脸上登时漾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急忙拿过来,划开。
在看到是翻译之家发过来消息的那一刹那,那抹笑意转瞬即逝,眸光也跟着黯淡了下去。
大一时曾经和学姐一块儿去参加过某个国际论坛,做过志愿者,给葡语国家领导人当过临时的生活翻译,因此认识了这家翻译公司的负责人。后来负责人知道她有C1证书(高级葡语文凭),平时有活都会主动联系她。
段凌波看到屏幕上那行醒目的黑字:【明天有几个巴西客户要到赞得谈生意,你有时间吗?】
明天周三,上午有英语和体育课,请假或者翘课都没关系,这倒不要紧。要紧的是,产品类的专业术语,她并不是很了解。
段凌波害怕自己不能胜任,要是把这门差事搞砸了可就麻烦了。犹豫着,刚想回绝,又看到那边发来:【临时缺人,有些着急,价格可议哦。】
要不急,她也不会在大晚上的来找她了,段凌波无奈地摇了摇头。
其实像她们这类小语种的临时翻译,日薪基本维持在600-1500元,临时接个活,随便工作个几天,便可以滋润一段时间了。
倒不是为金钱所诱惑,段凌波不缺钱,只是对方经常为她揽活,给她攒足了经验,积累了人脉,在人家人手不足之时,她不能弃之不顾。
人要懂得知恩图报,她告诉自己。
【好。】
*
赞得位于朔城南部,在一个小镇上,是一家业内有名的家纺企业。
他们家制作出来的床单被罩,质量堪称业界楷模,时尚性、舒适度也得到了各界好评。近几年赞得生意越做越大,着眼于开拓国际市场,渐渐做起了出口贸易。
段凌波在酒店大堂等候巴西客户的时候,意外地遇到了乔博闻。和他同行的,是一群金发碧眼、穿着考究的洋人。
乔博闻今天也穿得极为讲究,上身是熨帖平直的黑色西装,脖子处系了一条浅灰色真丝领带。脚上套着一双擦得油光锃亮的黑皮鞋,一双大长腿被包裹在笔直的西裤里。
看得出来是精心打扮了的。
不像段凌波,只简简单单打了个底、画了个眉,随意穿了身,便过来了。
她以前听直系学姐提起过,巴西人天性热情奔放,自由洒脱、不拘小节,对穿着没啥讲究,所以后来只要是接待巴西那边过来的客户,她就不穿正装了。
本来也不喜欢,嫌硌得慌。
乔博闻貌似没看见她,段凌波正犹豫着是否应该起身打个招呼,这边领导发来消息,让她直接去赞得二楼厂房,她立即挎上背包,走了出去。
段凌波一眼就认出了穿着随意的巴西客户。
她快步走过去,跟他们打了声招呼:“Olá(你们好)。”
双方互通姓名后,她陪着他们一家一家、一层一层地逛,给他们一个个复述产品的型号与价格。
部门经理介绍新推出的一款雾蓝色毛毯,像跟家里人闲话家常似的,闲扯了一堆。接着开始自卖自夸,夸他家的毛毯材质为珊瑚绒涤纶,手感柔软,细腻,不掉毛,易染色。
介绍完了,用下巴点了点段凌波,意思是你可以翻译了。
段凌波意识还停留在他闲扯的那一堆,不知该不该挑重点翻译,一时脑子转不过来,有些失语。下一秒,想到他话里各种产品类的专有名词,她的脑子更加混乱了。
以前老师总说,现在的学生大多都是这样的,各个单词分开你都认识,可组合在一起成为一句话,你脑子就不够用了。
她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
珊瑚与绒分开还好,组合在一起脑子就像一团乱麻,乱糟糟的,她也不知道应该先抽出哪根丝来。
段凌波下意识地想将珊瑚与绒分开来解释的时候,看到乔博闻从隔间里走出来。
似乎察觉出了她的困窘,他冲她淡淡地笑了一下,然后走到她身旁,安慰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告诉他们:“The blanket is made of coral fleece polyester, which is soft and delicate, no lint, and easy to dye.”
巴西商人理解地点了点头,又问了相关产品的价格与制作周期,段凌波一一翻译。
那天直到傍晚17点,双方才就每种产品的单价达成协议。
段凌波从厂里出来时,太阳已经下山了,天边只余下一缕微末的光芒,她看到乔博闻刚好将他的客户送上车,回过头来向她发出邀请:“一块儿吃顿饭?”
她早晨只垫巴了几片面包,中午意思性地扒拉了两口米饭,忙碌了一整天,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加之乔博闻刚刚帮了她,这顿饭怎么都该由她请的,因此她没意见。
“刚刚真的谢谢你了,我一时脑子宕机,没有反应过来。”
乔博闻轻扯嘴角,笑说:“客气啦。我刚出来兼职时,也经常会碰到这种情况。很多专业术语啊,或者是固有名次之类的,不知道该怎么用德语解释。但是干愣着不说话也不行啊,有时候真逼急了,我就会用英文翻,想着人家英语总不会太差。不过不能经常这么干,这样会显得自己不专业。对了,刚刚冒昧地使用了英语,实在是抱歉哈。”
段凌波摇摇头,朝他还以感激的微笑。
二人沿着来时的路寻找饭馆,街上人很少,来来去去仿佛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他们肩并肩地走着,一时无话。
走着走着,乔博闻忽然开口:“你下学期准备去哪儿啊?”他个子高,说话时会微微俯下身子迁就对方。
因为在找饭馆,段凌波心思全然没有放在他身上,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指的是学校大三的交换项目。
她思考了一下,缓缓道:“刚开始想去科英布拉,它毕竟是葡萄牙最为古老的大学,我觉得教学质量之类的应该都是顶尖的。但后来考虑再三,还是选了里斯本大学。里斯本作为首都,交通啊,经济啊,各方面条件都会比较占优势。”说完,她礼貌性地回问了一句,“你呢?”
“我吗?我打算去慕尼黑。”
小镇上的饭馆并不多,选择实在有限,因此他们从有限的条件中,选了一家卫生条件看起来最为达标的,走了进去。
段凌波点了一份酸辣土豆丝,一份麻婆豆腐,乔博闻要了一盘清蒸鲈鱼,一碗疙瘩汤。
看样子,是真饿着了。
他将菜单递还给老板,一脸狐疑地坐下:“你能吃辣?宁江人不是不吃辣的吗?”
段凌波尴尬地挠了挠前额:“这两天胃口不太好,吃辣的能开胃。”
她挠前额的时候,乔博闻注意到她手上青紫的痕迹,眸子一顿,他抬手指了指:“你手怎么了?”
段凌波:“嗯?”
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自己挂完水后淤青的手背,解释道:“哦,这个啊。我感冒一直不见好,去挂了点儿水。”她不以为意,抬起胳膊随意地扫了眼,漫不经心的。
乔博闻拧了拧眉,提醒她:“最近天气忽冷忽热的,要多注意保暖。”
没待段凌波回应,便看到乔博闻直走过去,问老板要了杯白开水,递给她。
段凌波不好意思地接过:“谢谢了。”
“哎呀,你太客气了。”她一直这么客气,反倒把乔博闻搞得快放不开了,他感到一丝无奈。
“对了,我还没问你是宁江哪儿的呢?”
“南城那边的。”
“南城?嗯......跟陆生尘是一个地方的啊?也是明怀的吗?”
蓦地听到这个名字,段凌波脊背一僵,就好像无数次害怕被人戳中少女心事那般,听到这个名字就会有反应。不过她一向擅长伪装,很快就放松下来,她淡淡地点了点头。
“明怀果真是人才辈出啊,以前怎么没听说过你这号人物呢?你是不是没有参加过老乡会?”
A大对宁江招生少,他们学校过来的更是一年比一年少。因此,从他们入学那年开始,便有人提议,以后大家每学期聚一次。但段凌波先前不在群聊里面,自然不知道这些事。
“我不是很喜欢参与人多的活动。”
“是吗?唉,要是早些认识你......”
段凌波直觉他会说出一些令她无法招架的话,正愁接下来该如何应答,服务员端着两盘菜上桌,她长舒一口气。
第14章
因为被打扰,错过了谈话的最佳时机,之后乔博闻再未提起这个话题,二人就交换项目又聊了会儿。
段凌波没有主动扯话题,不过对乔博闻的问题都会礼貌回应,基本就是他一问,她一答的状态。
但乔博闻发自内心地觉得,段凌波这人应该只是有些慢热,在陌生人面前放不开,可本质上是个极好相处的人。因为她不像别的女生,在他面前吃饭总是端着。段凌波想吃啥就吃啥,一点儿都不担心别人夸她胃口大。
一顿饭完毕,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
路灯的光线打在餐厅硕大的玻璃窗上,明晃晃的。一弯银月如钩,不知疲倦地悬在树梢上。
乔博闻去对面叫来一辆出租车,让段凌波上后座。车窗外是流动的街景,沉寂、清静,一闪一闪的灯光擦窗而过。开了一会儿,车子就被堵在了晚高峰的高架上。
段凌波头抵着窗子,看着对面车上双眉紧蹙的司机,一脸烦躁,她的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车被堵在高架上,整个车厢又过分安静,司机透过后视镜观察俩乘客的表情,猜测俩小情侣应该是闹别扭了,才不说话。
这车还不知道要堵多长时间呢,他想了想,还是调开了车载广播,很快,一道女声充斥了整个车厢,把所有人的听觉都吸引了过去。
情感类的电台栏目真是一如既往地受众广泛。
一位年轻女士因为不堪重负,向电台主持人抱怨生活烦恼,又气又急地诉说着她与丈夫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她说,她和她的丈夫一生气就吵架,一吵架就上手,问主持人应该怎么办?
主持人反问是谁先动的手?还是说双方都会上手?会因为什么原因动手呢?
那年轻女士听着就哽咽出声了,哭哭啼啼地念叨:“我有时候脾气急了,拦都拦不住,一暴躁就忍不住想抽人。然后他性子也急,事后两人都后悔,可每当遇到问题又会陷入死循环,你说我该怎么办?”
那你说能让主持人怎么办?迎接她的想当然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段凌波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想不开,来打这个电话?摆明了会被骂啊。而且,她到底是怎么想的,觉得能够借以别人之口,寻求到自己想要的安慰?别人说的,便是对的吗?
听着听着,她大概明白了,年轻女士其实并不甚烦恼,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罢了,她只是想要一个宣泄的窗口,不用暴力手段可以抒发情绪的地方。
也许,她只是太寂寞了。
段凌波忽然有些羡慕她。
因为,那些能说出口的都不叫烦恼,真正的烦恼是说不出口的。
车子驶到了学校东门,在校门口的柏树旁停下。车灯打在传达室的玻璃窗上,扑闪扑闪的,像天上的星星。
段凌波挎着肩包,凝目望向天空。月亮淡淡的,笼在一层迷雾里,像极了那晚的月色。她的脑子里不断重现课桌上礼盒堆叠成山的画面,心脏好似被月光照得有些凄凉,又冷又疼。
乔博闻也跟着下了车,循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段凌波在抬头望天,乔博闻微眯着眼瞧她,月光洒在她身上,他注意到,跟前女孩长睫微微抖了抖。
他猜她肯定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有意扯了个话题:“今晚的月亮挺美哈。”说着偏过头来看她。
段凌波本是陷在回忆里的,听到这话,心下一惊。
想到日籍作家夏目漱石曾经用“今晚的月色真美”来表达“我爱你”,后来这句话被世界各地各种引用,其含义也无非此类。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难道不知道这句话真正的意义吗?
段凌波试图从他的神色当中寻觅出一丝漏洞,然而他的目光澄澈,笑容坦荡,什么都看不出来。她转过脑袋,假装自己也不知道,随意地说:“啊,是吗?我看着挺一般的啊。”
这不识趣的语气。
乔博闻淡淡地看着她,嘴角慢慢地,勾起一个几不可闻的弧度。
二人往宿舍楼的方向走,路过篮球场,这个点的球场上还亮着灯,绿色铁丝网在路灯照射下泛着刺目的光,盛夏猖獗的爬山虎在此刻干瘪得毫无生气。
铁丝网外头是寂静行走的路人,里头是自由奔跑的身影。夜里运动的人很多,呼哧呼哧地挥洒汗水。
一墙之隔,仿若隔出了两个世界。
世界的两端,各有各的方向。
她看到自己的影子投在绿网上,纤细纤细的,有种弱柳扶风的错觉,段凌波呆呆地看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