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地,眼前一片漆黑,有个身影挡住了她的视线。
段凌波仰头看过去,才发现这个身影不是别人。
她能清楚地看到他后脑勺上整齐服帖的头发,耳后挂着一对儿耳机。他穿了一身运动装,一条腿支着,一条腿微微勾起,撑在铁丝网上。右手抱着一颗篮球,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知道在看什么。路灯的光影落在他肩上,只有肩膀以上的部位是亮堂的。
“马上就回了,要带什么?”乔博闻一边打着电话,一边用手示意自己要先回宿舍了,段凌波微微点了点头。
待她重新看过来,身前的脑袋因着身后的动静,忽然动了动。段凌波下意识地撇开目光,仰望天空,告诉自己别紧张,可她还是有点儿无措。用个词来形容,就是做贼心虚。
陆生尘侧转过脑袋,似乎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段凌波,眼睛睁了睁,目光中透着些许惊讶。
他看她专注地望着天上的月亮,看到她站在无边落寞的月色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眼角眉梢都是悲伤。
在这几周的相处中,他眼中的段凌波,一直都是文文静静的形象。虽说安静内敛,倒也不至于过分柔弱,亦不会将内心深处脆弱的情绪表露出来。
然而此刻的她,看起来却异常难过。心脏的某个位置忽然塌陷,好像突然失去了什么,空空洞洞的,一股没来由的情绪涌了上来。
陆生尘默默地注视着她,直至这股情绪无限蔓延,就快将他吞没。他轻咳了声,像是要把自己解救出来,也像是要将段凌波唤回神。他没话找话地说:“今晚的月亮挺美哈。”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段凌波就感到特别郁闷。
今天是愚人节吗?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来同她讨论月亮?
去他妈的月亮。
心上倏地燃起一簇火苗,她故意呛他:“是吗?我觉得很一般啊。”
话脱口的时候,她就有些后悔了,这语气任谁听了都会感到不爽。她注意到陆生尘好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她从不曾看见过的慌乱,转瞬即逝。段凌波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来弥补方才的冲动,迟疑着补了句:“我比较喜欢太阳。”
陆生尘对她的回答颇感意外,打量了她一会儿,稍稍抬了抬眉,学着她的语气:“是吗?太阳也挺好看的。”
段凌波身上的那股气瞬间消失了。
陆生尘垂眸看她,眼梢带着点儿凉意:“你今天翘课,一整天都和乔博闻在一起吗?”
他刚刚有看到他俩打招呼,他想说,之前不是说不熟吗?这就是不熟的样子?放我鸽子,就为和他在一块儿?但陆生尘到底没问出口,这话怎么听都觉得不对味儿。
段凌波没说话,她在想,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翘课的?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今天有体育课,而她放了人家鸽子,莫名感到一阵心虚。
“嗯。”她打算解释一下,给自己找补找补,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只说,“外出接个翻译活,偶遇。”
“哦,是嘛?”陆生尘的语气听起来怪怪的。
段凌波忍不住幻想,他是否也会有一刻生起嫉妒之心,嫉妒她同别人在一起。她定定地看着他,指望能从他眼睛里看出些微情绪,但也只是烟火般短暂的一瞬,便落下了目光,她尚且还有自知之明。
陆生尘抱着篮球用力往地上一掷,看它弹得老高,手伸过去捞过来,拍打着穿过铁丝网、一步步朝她走来。影子落在她身旁,看起来比她高大许多。
他的目光停在她身上,好似受了多大委屈般,道:“你今天没来上课,害我没有搭档,无聊地在旁边看别人打球,那打得啊可真次。我实在看不下去,也跟着逃了。”
“抱歉。”说真的,她自顾自地翘课,完全没知会他一声,的确有些不厚道。
陆生尘见她内疚地低下了脑袋,像只小兔子。他勾了勾唇,忍不住想要逗逗她:“没想到我走后老师突然点起了名,没办法,我只能拜托我室友和他女朋友替我俩答到了,还被他俩讹了一顿饭呢。”
说得她越发不好意思了:“真的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没,不当事。”
正当段凌波以为他真的大人度量时,听到身前人说:“既然你这么内疚,那不如请我吃顿饭吧。”
要是别人这么臭不要脸,她早就翻脸走人了,偏是面对他,面对陆生尘,段凌波始终没有勇气。她咬了咬唇,不经意间蹙起了眉头。
接着,听到头顶上方传来:“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明天吧。明天下午好了,下午公休,这样大家都有时间。”
段凌波瞬间有些无语,心想,大家?不就我和你吗?哪来的大家?不过她没说出口。
她点了点头:“好。”
回宿舍的时候,听到沈梓溪在打电话。
室内温度很高,稍稍站会儿就会闷出一身汗。她阖上门、脱下外套,怕打扰到沈梓溪,轻轻地将衣服搭在椅子上,走进盥洗室。
“让我小心点?你让她尽管来好了,看她能怎么着我?真当朔城是她家了。警局是她开的?还没完没了了是吗?”
沈梓溪的语气特别冲,认识她这两年,段凌波还从来没有看到她情绪这么失控过。
“行,挂了。”
随意地刷了会儿鞋,换好睡衣从盥洗室里出来。以为沈梓溪已经打完电话了,径直走向扶梯,刚把手搭上去,又听她说:“好好好,你要什么阿姨都给你买。”说着发出舒朗的笑声。
“学乐器了吗?这么早就学了啊。那想要什么乐器呢?”
看样子是她外甥打来的。
沈梓溪的外甥自小跟她关系好,一放寒暑假就往阿姨家跑,假期结束了也赖着不愿走。沈梓溪也疼他,见孩子乖,无论他提什么要求都会尽量满足他。
“那好,我到时候去看看,回宁江的时候给你带回去哈。”撂了电话回转身,才注意到段凌波,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了,双手搭在梯子上,维持着要上不上的姿势。
沈梓溪脑筋一转,眉头一扬:“小波儿,明天有空吗?下午陪我出去逛逛呗。”暗示意味明显。
要搁平时,她铁定会同意的,只是明天......不行。
段凌波打着商量的语气同她说:“明天恐怕没时间,要不周末吧,周末我陪你去?”
没想到会被拒绝,沈梓溪倒也不在意,笑着点了点头,又随口问了句:“我们家小波儿明天有约了吗?”
“嗯。”段凌波点点头,这才顺着扶梯一级一级往上爬,内心鼓点奏响,生怕她再追问下去,不过好在沈梓溪对她的事不怎么感兴趣。
段凌波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粘满的星星贴纸,在灯光照射下闪耀不定,内心也跟着起起伏伏、没有定向。她坐起来,从置物架里掏出耳机戴上,听着葡语听力,思绪却随着音量变换不知飘向了何方。
第15章
周四的天气不太好,一上午都阴沉沉的。
下午出门时雨下得特别大,路况不好,公交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忽的一个急刹车,把段凌波的心脏都差点吓得蹦出来。
最近总是容易受惊,再这么搞下去,段凌波觉得自己迟早要得心脏病。
她在饭店门口将折叠伞抖了抖,折好装进门口免费提供的塑料封袋,看见堂前有一尊佛像,金光闪闪、小小的一尊。走近仔细瞧了眼,才发现并不是什么佛像,是关公。
关羽英姿魁梧地立在佛龛里,手握一把青龙偃月刀,刀刃向外。
以前看闲书,书里有提到,关公是武财神,能驱邪、催财。
段凌波想到近来诸事不顺,打算燃几根香拜拜。雨天湿气重,火柴受了潮,她划了好几次才将火柴点着。
陆生尘赶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番景象:段凌波手持三炷香,极为虔诚地对着关公拜了三拜。
他走到她身旁,一脸玩味地笑:“没想到你信佛啊。”
听到声音,段凌波转过身,见他收了伞,刘海上挂着些微水珠,他随意地甩了甩头发。
陆生尘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抖了抖伞,冲电话那端柔声说:“五一不回,怪折腾的,暑假回。”
她猜是在跟他妈妈通电话。
“嗯,那个项目还没定呢,到时候再说吧,没准过段时间我就想通了。我就是觉得麻烦,不回,行,过几天聊。”
段凌波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回趟宁江倒是嫌起麻烦来了,当年陪卫听南跨省去看演唱会,整个周末都搭在火车上也没见你觉得折腾。
睁眼说瞎话。
“你信佛?”
听到对面又问了一遍,段凌波才缓过神,反应过来是在同她说话,她慢慢道:“不信,就是喜欢拜拜,图个心里安慰罢了。”
“是吗?我也不信,不过我家里人信。”他想了想,脑海中掠过几个画面,“我小时候经常去寺庙拜佛,南法禅寺你有听说过吗?在宁江还算比较出名的。”
南法禅寺是宁江最负盛名的一座庙宇,一年到头全国信佛者纷至沓来,终年香火不断。段凌波当然知道,但难得听他提起有关自己的事,好奇心作祟,她装作闻所未闻般晃了晃脑袋。
“你不信这些,不知道也不奇怪。我家里的话,属我外婆最信佛。她以前经常带我去寺庙里头抽签问卦,所以我对寺庙这些比较熟悉。”
“抽签?算命吗?”
“对啊,很迷信吧?不过我也就抽过一回。”
段凌波被勾起好奇心,忍不住问道:“是好的坏的啊?你没解签吗?”
“没有,我当时不耐烦,抽完就走了。不过后来听我外婆说是下下签。”陆生尘淡淡地勾起唇角,不以为意,“解签那老和尚说我今后要么爱情不顺,要么婚姻不幸,但凡你能想到的不好的事他都往我身上揽。可把我外婆她老人家给吓坏了,问他有什么解决办法。我一听就晓得我外婆要被坑了。”
“怎么了?”
“那老和尚给了她一串开过光的密宗法器,告诉她我今后应该怎么做,不然余生肯定会很惨。”
说完,陆生尘给她展示了一下左手手腕上所谓的密宗法器,是一串由108颗檀木珠、琥珀珠编制而成的佛珠手串,绳尾还系着两颗绿松石,看起来就很贵。
“她肯定被宰了。”
陆生尘想起当时外婆把这串佛珠套他腕上的表情,真可谓虔诚之至,还特意叮嘱他,叫他不要摘下。他一个大男生,哪能戴这玩意儿啊?趁她不注意,转头就当垃圾似的给撇了。
过了两天,老太太从沙发缝里捡出了这串佛珠,当即杀上了二楼,把他给结结实实地骂了一顿。命他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摘下。
陆生尘颇感无奈,原以为等老太太气消了就完了,谁能想到这一戴就戴了两年。
后来进了明怀,《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上作了明文规定:不许佩戴首饰。
陆生尘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一回家就讲给她听,但老人家固执得很,死活不同意。还让他立马写申请报告,说家里人信佛,事关终身大事不能摘,要摘了肯定会影响今后的幸福。并且还特地给他的班主任打了通电话,说明了原因。
陆生尘说着说着就学起了他外婆当时的语气,段凌波像是抓住什么似的,嘲讽道:“所以你后来爱情很顺利咯?”
他哽了哽,像是始料未及,一脸错愕地看着她,接着敛了敛眉,笑说:“我顺不顺,你那天不是看见了吗?”
段凌波笑了笑。
良久,听到他问:“你有信仰吗?基督或者其他?”
还没来得及回复,服务员出来迎接,二人被服务员领着带往预定的座位,陆生尘走在前面,段凌波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盯着他好看的后脑勺,偷偷地对着他的背影比划了一个“你”字。
座位靠窗,窗外雨声不绝。
段凌波取下肩上的包,放到一旁:“这家店的菜还挺不错的,我上回跟同学来吃过。”说着将菜单递给陆生尘,他却没有接,让她看着点,段凌波就随便点了几个。
她将菜单递还服务员,沉思了片刻,从包里拿出包装盒,递向桌对面:“这是生日礼物,前几天忘给你了。”
陆生尘眯眼瞧她,有些许惊讶,他微笑着接过:“谢谢。”再无话可说。
因为无话,又怕尴尬,等菜的过程中,段凌波支着脑袋侧向一旁。
店里正在播放张信哲的《信仰》,歌词唱到“爱是一种信仰,把我带到你的身旁”,她看到邻座坐着一对恩爱的小情侣,穿着考究、细致,一眼就能看出是为了来见对方,精心打扮过的。男生笑着给女生布菜,女生咧着嘴巴大笑,肆意地施展自己的活泼热情。他们互相照顾着对方的情绪,顺从着彼此的心意。
氛围好得让人想要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庭院外头下着雨,雨水顺着檐角一粒粒落下,清脆有声。廊上摆着别致的盆景,屋里亮着精美的花灯,面前坐着喜欢的人。
段凌波脑海中忽然飘过一个天真的想法,如果时间能够暂停在此刻就好了,如果陆生尘也是她的男朋友就好了。
可是时间怎么可能会为她停下?陆生尘又怎么可能会喜欢她?他喜欢的类型从来都不是她这样的。
服务员将菜推了过来,一一摆上桌。
她点的都是这家店的特色菜,红红的,亮亮的,一看就特别辣。
陆生尘咽了咽嗓子,眼梢挂着点儿怀疑:“你爱吃辣?”
她点点头。
其实不是的,她是因为知道他喜欢吃辣,所以才点的,故意装作很喜欢吃的样子。
段凌波夹了一块辣子鸡,含进嘴里。很快,辛辣的味道就从舌尖窜到头皮,她嚼了两口,努力咽下去。
见他没动筷子,段凌波问他:“怎么,没有你喜欢吃的菜吗?”
陆生尘微微皱了皱眉,舀了席上少有的清淡番茄鸡蛋汤:“不是,我吃不了辣。以前是因为女朋友爱吃,所以强迫自己吃下去。分开后的这几年,不再强迫自己吃了,也就吃不了了。”
闻言,段凌波握着筷子的手几不可闻地抖了抖,胸口立即涌上一股酸涩。她面上并无任何反应,夹起一片水煮肉片,若无其事地塞进嘴里。
“那......你会和她复合吗?”
正当她斟酌半天,小心翼翼地问出口,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陆生尘看都懒得看一眼,飞快地将其掐断。那边却像是不甘心般,再次打过来,被他一一掐断。
从没见识过他这般冷漠的样子,段凌波想不留意都不行。她停下筷子,低眉扫了一眼,正是这一眼,让她气得心口疼。
她恨死了自己这双眼睛。
见对方不再打过来,陆生尘回:“不会,我和她之间不可能的。”
可不可能跟她有半毛钱关系,段凌波冷冷地回了一个“嗯”字,喊来服务员又加了几道不辣的菜。直到这些菜上桌,才见他慢慢拾起筷子。
不过他今天看起来食欲不佳,从始至终都没吃什么东西。段凌波不喜欢浪费,竭尽所能地夹菜,争取光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