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他说,诚实地回答她,想让她放心。
陈因好像长舒了一口气,停顿两秒,声音缓而慢,带着几分挽留:“我想让你陪我回新家住。”
处于焦虑期的陆生尘经常会陷入精神恍惚,曾经有几次怎么都听不到她说话,无论她说得多大声也没反应。眼睛也会感到疲劳,看不清楚东西,也做不了任何事。陈因实在不放心让他在这种状态下一个人回家。
陆生尘其实很想走,但是陈因极力挽留,固执地让她陪自己回新家。他思考了一会儿,没等陈因再劝说,点头答应。
*
6号那天是休息日,但是段凌波接到了一个紧急任务,需要陪同安哥拉过来的客户到宁江最有名的家具厂考察,他们要从那儿进口一批家居产品。
客户是她从事翻译事业这么多年来,遇到的少有的健谈者,除却对产品相关的疑问,她还对宁江、对中国文化颇感兴趣,时不时就会问她几句。因此,一上午陪同下来,段凌波早已翻译得口干舌燥。好不容易把人送回酒店,她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那时差不多15点,段凌波感觉有点儿饿,想去附近的商场吃点东西。正欲走出酒店大门,听到一阵响亮的高跟鞋声,然后是女人严肃的说话声:“他们要的利润太高了,不能这么谈。”
段凌波忍不住回头看。
可是沈梓溪浑然未觉,一边讲电话,一边往前走,高跟鞋的声音在空旷的酒店大堂内激起回音。
段凌波静静地站前面等她,沈梓溪好像终于发现了她,疾走几步到她跟前,冲对话那边说,等她回公司再说,又问段凌波:“挺巧啊,你怎么在这里?”
段凌波如实说:“送客户回酒店,正准备去吃点儿东西。”
“那我们一起啊。”
段凌波和沈梓溪去商场吃了一顿火锅,她慢慢地往锅里下料,听沈梓溪吐槽工作,说最近的合作方都太难搞了,一个个都跟狮子大开口似的,完全不顾我们死活。她说都很过分,只有一个合作方稍微好点,就陆生尘他们家。
段凌波涮牛百叶的手顿了顿,又听她说:“不过我感觉陆生尘最近状态不太好诶,我们公司前几天跟他们谈合作,他亲自来谈的。怎么说呢,就感觉特别憔悴。”
说着,沈梓溪又补了句:“脸色苍白,眼底也是乌青的,感觉不像是没休息好,反倒像是生病的样子。”
段凌波将牛百叶放入碗中,下意识地问:“很严重吗?”
沈梓溪本来脱口而出的话,因着她这句反问,忽然咽回了肚子里。她看着段凌波,微勾着唇问:“这么关心他?话说,你们那天怎样咯?”
“就那样吧。”段凌波显然不想多说。
沈梓溪轻轻地笑了声,目光凝视着段凌波,就像在审视。
“哎,说真的,凌波。不是我劝你,你要是真的放不下,就去追他,脸皮厚一点,没关系的,不要害怕。”
段凌波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沈梓溪好像从始至终都是这样的,敢爱敢恨,爱得坦坦荡荡,自己想怎样就怎样,从来不惧别人的眼光。
大学时那么爱林景,分开时也足够果断,只遵从自己的心意。
可段凌波想说,她和她的状况是不一样的,她现在,连关心他的立场都没有。
尽管最近陆生尘跟疯魔一般,频繁地给她发送消息,聊天气,聊工作,当她是个垃圾桶,无尽地朝她倾诉。段凌波偶尔也会回复两句,但是更多的,涉及到更亲密关系的话题,他们并不会谈。
傍晚遛完狗回到家,段凌波将狗绳解下来,随手放到玄关处的装饰柜上。那儿的东西杂乱,从她搬进来开始,她就忘了理,这会儿显然也没心思。
段凌波将鞋子换下,正准备合上大门,邻居端着一块蛋糕走了过来。
是一个年迈的老人,表情温和:“第一次见面,请你吃蛋糕。”
段凌波有些怔怔的,好半天才伸手接过:“谢谢,是谁生日吗?”
老人笑着说:“我外孙生日,但他很忙,没时间过来,我们订的是冰淇淋蛋糕,干脆不等他了。”
段凌波微勾唇,又道了声谢。老人刚准备转身,目光瞥到段凌波装饰柜上的佛珠手串,目光顿了顿:“你这佛珠还挺好看的。”
段凌波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在一堆杂物里看到了那串佛珠,嘴角僵了一瞬。
老人没再说什么,她却是怔然半晌,手里拿过那串檀木珠,心底生起一股没来由的难过。
当年她把这串佛珠还给陆生尘,他说不要就扔了吧,段凌波狠一狠心,果真就给它扔了。她记得那时陆生尘的表情十分难看,但她已然顾不了那么多,心中太痛,实在是不想再面对他。等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她面前,不知过了多久,她又从病床上下来,从地上捡起了这串珠子。说到底,她还是舍弃不掉。
段凌波在玄关处发了很久的呆,久到冰淇淋蛋糕都化了,才想起来邻居刚搬进来,她忘了送见面礼。
她从博古架上取下一套从葡萄牙带回来的蓝花瓷片茶具,走去对门摁下门铃,却未曾想,开门的人会是陈因。
陈因显然也有些惊讶,很快便换了个表情,笑着说:“你好。”
段凌波顺道跟她打了个招呼,将礼物递给她。陈因伸手接过,邀请她进门坐坐:“我爸妈在厨房做饭,一会儿就好了,你晚饭吃了吗?一块儿吃吧。”
段凌波当然不好意思:“不了,这多不好意思。我就是来跟你们打声招呼,以后大家就是邻居了,互相熟悉一番。”
陈因笑着说:“不要客气,我们准备了好多菜,三个人也吃不完。来都来了,就一块儿吃吧。”
“那......好吧。”
茶几上摆放了许多甜点,都是陈因亲手烘烤的,她推荐段凌波尝尝刚出炉的抹茶曲奇,段凌波尝了一块,夸赞她的手艺。
陈因见她喜欢,忙让她多吃一点。
二老在厨房忙碌,她也不能在这边闲着,她跟段凌波说:“我去厨房看一下,你要是无聊,就随便看看,我家画还挺多的。”
段凌波想着到别人家做客,总不能跟逛美术馆似的,到处瞎逛,但是想到在客厅干坐着也挺尴尬,便顺从地站了起来:“好。”
他们家的装修风格很简约,偏灰色,北欧风。客厅的空间很大,墙上挂着许多陈因自己的画作,精致的摆件放在茶几上。客厅除却沙发与茶几,还摆了一架钢琴和嵌入墙壁的灰色柜子。
段凌波走过去,想看看柜子上有什么摆件,意外地看到了一盆仙人球。
和她当年那盆一样。
她想,应该只是凑巧,只是相似,不会是她的那盆,匆匆将目光移至别处。一排一排地往上看,最后定在了第一排架子的那幅画上。
这幅画实在太过独一无二,让段凌波想以相似这种借口来说服自己都觉得荒谬,因为她清楚地记得陆生尘当年送出这幅画的情形。
他当年想要留住夏天,因此送给她一幅属于夏天的画。夏天、萤火、流星雨,还有最美好的段凌波。
画被她扔在了陆生尘家里,同其他所有东西一样没有带走。那时其实还是有些遗憾的,还有更深层次的难过与失落,以至于许多个熬不下去的夜晚,连一个想要怀念的东西都找不出来。
她定定地注视着面前的油画,眼角到眉梢不自觉染上红意。
碰巧陈因从厨房里出来,语气温柔地问道:“你不吃辣吧?有没有啥忌口啊?”
段凌波摇着脑袋说没有,目光却没有移动半分。
陈因注意到她情绪不对,走到她身边,走近了才发现她的眼皮通红。她的神色有一刻的怔忡,顺着段凌波的目光看过去,顿时了然:“你......认出来了吧?”
段凌波轻轻地点了点头。
“其实我在美术馆见到你的第一面,就认出你了。”陈因缓缓开口,“外婆刚刚也认出来了。那串佛珠是她去南法禅寺求来的,曾经尘尘把它扔了,被她教训了好几天,说什么也不让他摘下,他就一直没有摘下来过。那会儿他突然打电话来告诉老人,他把佛珠丢了,给老人气坏了。”
“我当时就想,陆生尘不像是那么粗心大意的孩子,佛珠肯定不是丢了。但真的是什么原因,我也不清楚。刚刚外婆跟我说你那串跟她当年求的那串一样,我就想明白了。”
“尘尘当年一直跟我提你。”陈因想着顿了一会儿,看她一眼,又继续说,“他以前交往过很多女生,却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但跟你在一起后,他经常跟我说你们的事。我想,在他心里,你应该是不一样的吧。”
陆生尘当年总说段凌波是陈因的儿媳妇,将来要娶她进门,因此陈因觉得他俩的感情应该挺好。可是在他大二那年,给外婆打完那个电话后,忽然消失了好几天,无论家里人怎么打电话都不接。他们给他发消息,让他放假了赶快回宁江,他也不回复,陈因立即觉得不对劲。
“我那会儿状态不太好,连着三天联系不到他,我是真的急坏了。急急忙忙地跟他外婆跑去朔城找他,才发现他的状态很不对劲,整个人特别憔悴,跟生了一场大病似的。”陈因回忆当年,表情有几分伤感,“他看到我们时表情始终是木然的,我们喊他回家,他却十分配合,收拾了一下行李就跟我们走了,还跟我说第二天要去面签。”
“我以为他只是最近考试累着了,并没什么事,直到从上海回来不久,在家门前签收了一个快递。”
原先还好好的,拆快递时表情也很正常,直到快递盒被他打开,看到里头的东西,陆生尘整个人都崩溃了。
陈因在他旁边画画,大概是神经敏锐,她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陆生尘的不对劲,问他:“怎么了,尘尘?”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陆生尘情绪崩溃,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气急败坏,只是坐在那儿,木然地盯着面前的纸盒,无声地掉眼泪,嘴里重复地说着:“仙人球死了。”
从小乐观强大的孩子,原来也会这般脆弱,陈因感到特别难过。
“我去找了很多朋友,让他们帮忙救活这盆仙人球。我知道它对他的意义,如果不能把它救回来,我都难以想象他该怎么办。”
段凌波静静地听着,目光由那幅画又移回了仙人球,蒙在眼睛上的水雾,终于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她紧紧地咬着下唇,却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陈因说:“我不知道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对错在谁我不好评价,但陆生尘是我儿子,我知道他对你的感情,从始至终都是认真的。”
那顿饭段凌波到底没有留下,她的情绪实在失控得厉害,匆忙跟他们说了声抱歉,就拉开了他们家的大门,却意外地撞见了刚从外头回来的陆生尘。
陆生尘的头发比之前更短了,他穿着白色衬衣,领口微敞,深灰色西服外套挽在臂上。他们之间只隔了十厘米,段凌波一眼就能看出他眉目间难掩的疲惫。
陆生尘的目光很空,微微垂眸,看到她,好似一整天的不耐都消失无踪。下一眼,看到她红肿的眼睛,心猛地一跳。
“你怎么了?”他挡在门口问她,表情是十足的不安。
“没事。”段凌波刻意不去看他,小声说,“让一下,我要回家了。”
陆生尘偏过身子,让她走出来,却没立刻进屋,反而跟在段凌波身后。
明明是很短的距离,段凌波却感觉自己走了很久很久。她太难过了,以至于不敢抬头看他,看到他的一瞬间就会忍不住掉眼泪。
陆生尘伸手拽住她的胳膊:“到底怎么了?难道是......我家人说你了?他们一般不会责怪别人的,如果是,肯定是个误会,我替他们道歉。你不要......”
“没有......陆生尘,他们没有说我。”段凌波低垂着脑袋,眼泪不停在眼眶里打转,嗓音嘶哑,“我就是想回家睡觉,我有点儿累。”
陆生尘看着她,看出她是真的不想聊这个话题,情绪异常低落。他不想让她一个人待着,但也看出现在面对自己,她只会更加难过。
他默然地看了几秒,最终抬起右手,摁在她的脑袋上,轻轻地揉了两下。收起内心翻涌的情绪,不怎么情愿地说:“好,那你早点休息。”
陆生尘垂下胳膊,看到她去摁密码锁,听到密码锁解开的声音,然后段凌波脱了鞋走进去,他听到段凌波轻声对他说:“陆生尘,生日快乐。”
第80章
说完这几个字后, 段凌波立马关上了大门。因为她发现,她还是不能做到平静地面对他。
段凌波一直以为自己足够狠心,足够冷漠, 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 绝不后悔。
她以为对待陆生尘就像当年对待段志锋一样,只要说出绝不往来的话,就一定能做到。她可以一辈子都不跟他来往,一辈子都不见他。
对待段志锋, 她的确是这么做的, 可是——
面对陆生尘,她却一次又一次地动摇,一次又一次地不知所措。害怕重蹈覆辙,偏偏听了他妈妈的话后,又于心不忍。
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涌现于大脑,搅得她大脑一片混乱, 一直持续到她躺在卧室的床上。
窗外大树的枝叶发出簌簌声响, 段凌波静静听着,双目凝视着漆黑的天花板, 脑子却不断回忆刚才陈因所说的话。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 越想越不适。在心里不断规劝自己,不要想了, 不要惦记,不要往回看,却怎么都放不下。
为什么陆生尘当年那么难过?为什么他没有像对待之前的那些女友一样无所谓?但凡他足够洒脱, 足够淡漠, 她也不至于这么烦闷。
段凌波的思绪纷乱,一直睡不着, 她拿过床头柜上的睡眠糖,倒出两粒、塞入嘴里。重新躺下时,蓦地听到身侧手机铃声响起,她微微侧过脑袋查看。是周嘉与的消息,问她周末是否有空,他要来中国,可以来看看她。
段凌波奇怪地问道:【怎么来中国了,出差吗?】
周嘉与的语音立刻发了过来,第一次以开玩笑的语气同她说话:“怎么啦?听起来好像不怎么欢迎我啊?”
她听到他笑了声:“我到宁江出差,顺便来看看你。我想,我们之间,不至于分手了,连朋友都做不成吧?”
他随口就能提起分手这件事,好像一点儿都不介意,段凌波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其实距离他们分手,已经过去将近两年了。二人上次见面,还是在她说要回国的时候,在里斯本的街头。一眨眼,也已经过去四个月了,而段凌波到现在还过得浑浑噩噩的。
周嘉与是她在里斯本交往过的几任男朋友中,对她最认真的一位。前两任都跟段凌波一样,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唯有周嘉与,段凌波知道他从始至终都是认真的,她知道,他是真心喜欢她。
段凌波原本也想,就这样下去也不错,至少他爱她,不会伤害她,跟他在一起一辈子也挺好的。他是唯一一个被段凌波带到她妈妈面前的男朋友,他们见过许多次,段妈妈对他也很满意。
他们也一度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周嘉与说要选在她最爱的夏天,送她一场最盛大的婚礼。只不过到最后,他们还是分手了。是他提的,很平和,没有争吵,段凌波非常平静地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