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秋天,里斯本干燥微凉的秋天,陆生尘看到段凌波从别的男人车上下来。他的神色黯然,还在安慰自己说,也许只是同事呢。
可那人却握着她的手,十指紧扣。
陆生尘想要自欺欺人都没有方向。
后来的几年,他仍旧有去找过她,每次看到段凌波身侧站着的人都不是同一个。他跟他妈妈说,陈因以为他只是病情加重了,出现了幻觉,坚持让他去看医生。
陆生尘也一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那段时间他总是心慌头疼,记忆力也开始衰退,身体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压制住,精神恍惚。或许段凌波以及她身边出现的人,一直都是他臆想出来的。
他坚持去看医生,坚持吃药,坚信段凌波仍站在原地。
他以为大家都放不下,都走不出来,现在看来,不过是他一个人的笑话。
第78章
回到家后, 段凌波的小腹已经疼得完全忍受不住。
她飞快地倒在沙发上,从茶几的抽屉里翻出早晨撇下的止痛药,就着冷水喝下去。好像再晚一秒, 她就要疼晕过去了。可是止痛药发挥功效的时间实在太过漫长, 等待药效一点点上来的过程中,她仍是疼出了满脑门子的汗。
她感觉腹部仿佛被什么东西用力撕扯,段凌波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用力地将手摁在自己的小腹处。
过了半小时, 那阵恍若剥皮抽筋的痛意才算是退下去一些。她平躺过来, 开始凝望天花板上的灯,灯光刺眼,雨顺着窗户飘进来,但她不愿起来关窗。
落地窗外的雨声不绝,她可以清楚地听到雨中夹杂的风声,天空阴沉得厉害。
大约是受白噪音影响, 脑子就像是电影放映机, 开始不断滚动曾经美好炙热的画面,一帧又一帧。
她必须承认, 他们曾经的确相爱过, 彼此展示最浓烈的爱意,爱到觉得会有一辈子。
只是这辈子实在太过短暂, 好像真的只是一瞬间,一眨眼,他们就分开了。
也许最让段凌波难过的是, 他们并不是因为不再相爱而分开, 而是明明互相喜欢,却发现, 就是不能在一起。
人这辈子大概总会有一个放不下的人,她已经足够幸运了,爱过的、得到过的、放不下的,从始至终都是陆生尘一人。至于其他的,不该再有任何奢望了。
段凌波如此安慰自己,小心翼翼地收起回忆,慢慢闭上眼睛。结果在沙发上眯了将近两小时,仍旧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脑,总是胡思乱想,毫无睡意。
没有办法,段凌波又从沙发上坐起,关了所有灯,顺道把窗户也给关上了。她打开投影仪,点击播放按钮,重新看那部不晓得看了多少遍、于她而言早已是催眠电影的《One Day》。
这回看的是在线版,段凌波忘了关闭弹幕,满屏浮动的弹幕晃在她面前,她忍不住看了几条。
“一部电影,看完一场20多年的暗恋。”
“女生用前半生去爱他,男生用后半生来思念他。”
“其实影片当中最让我难过的地方不是最后的结局,而是男主开心地对女主说,他要结婚了。他或许不明白,这句话对一个喜欢了他那么多年的人来说,杀伤力有多大。”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德克斯特实在是太渣了,朋友们,不要喜欢浪子啊。”
“我曾经也暗恋过一个特别优秀的人,那个人出现在我生命里,就好像阳光照了进来。后来他和别人在一起了,我难过了好久好久,可我最终发现,暗恋从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的事。”
段凌波静静地看着眼前滚动的弹幕,有人分享,有人吐槽,看得她眼花缭乱,最终还是选择关闭弹幕,静心看电影。
这一次,她竟然清醒地看完了整部电影。
她想,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年艾玛始终不能放下,不是不能,而是舍不得。她一次又一次地去往新生活,试着跟别人在一起,最后却又回到了德克斯特的身边。
人不可能在心里装着一个人的时候,去欺骗自己还能爱上另一个。
所以说,故事的结局是必然的。
段凌波静静地躺在沙发上,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她却好像听不见了。她将手枕在脑袋后,开始想这些年看过的、听过的各种关于暗恋的故事,发现几乎所有的故事都是悲剧结局,暗恋没有好结果。
而承受悲剧结尾的那一方,都需要花很多很多年才能释怀。
她想到以前常看的一本书《虽然很想哭,但更想喝一杯奶茶》,作者在里头写道——
“悲伤如波涛般涌来,而痊愈以毫厘计算。”
这么多年过去,她仍旧没能痊愈。
状态还是不够好,索性最近也不忙,段凌波又跟孙由请了几天假,打算下礼拜再回公司。她在这几天将自己彻底放空,不工作,不过度思考,闲来无事,就带着洛神出去走走。
某天遛完狗回来,刚把门关上,洛神忽然变得异常兴奋,开始冲着门口狂叫。
她猜是邻居搬过来了。
段凌波在新家住了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一直没见对面有人搬进来,也就没能认识新邻居。她想着邻里之间应该互相认识一下,重新打开了大门,却发现对面的门是紧闭着的,而左侧的电梯显示的是下行标志。
看样子很不凑巧,只能下次再打招呼了。
她在书房里看了会儿书,看完无聊地刷了会儿朋友圈,刷到江洋和于露紧挨着的两条消息,都在转发一个画展的邀请函。段凌波好奇地点进去,才发现是陈因的画展。
距离她上一次举办画展,已经过去十多年了。
她往下翻了翻,意外发觉今天竟然是该画展的最后一天,一时脑子发热,连忙在网上订了票,换好衣服就去了美术馆。
这是一座青瓦白墙的古典建筑,很有江南特色。建筑两侧沿阜垒土,建了三座亭子,翠竹落英山石,水塘鲤鱼绿萍,一派诗情画意。
正对门前种着几棵高大的梧桐,这个时节的梧桐树上只缀着几片绿叶,好似希望之源,绽放着春天的绿意盎然。展厅外没有什么人,有猫卧在树下,慵懒安逸。
她 以为展厅内也没什么人,直到来看画的人一个个进来,一楼的油画前挤满了脑袋,她才知道,即便时隔多年,陈因的画作还是有不少人欣赏的。
她听到有人在说:“陈因的个人风格还是挺强烈的,色彩也不会单一。”
“这里的画随便买一幅带回家,挂在客厅,都显得上档次,就是太贵了。”
“是啊,买不起。”
这是陈因的个人展,展厅共有两层楼,每层楼展出的画作类型不同,但是它们的主题都名为“生命”。
一楼展出的画作较多,相对来说观展的人也会更多些。段凌波没有跟随队伍挤在楼下,她上了二楼。
二楼展出的画作偏自然一点,开着向日葵的田野,欧洲乡下的老房子,缠绕在栅栏上的绿藤条,每一幅画都绽放着勃勃生机。
拐角处有一幅蓝色画作,明明是暴风雨下的海浪,因着云层背后透出的微薄的阳光,给人的感觉异常平静。
段凌波在这幅画前站了许久,她很认真地在思考,它的主旨是什么。
就在这时,旁边走过来一个女人,她的脚步很轻,像是害怕惊扰到她一般,一点儿声音都不发出。
段凌波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那人目光一顿,微微向她点了点头,段凌波才发现来人正是陈因。陈因没有主动跟她说话,目光却在她身上停了好久,段凌波发现她紧紧地盯着自己的锁骨处。
她今天穿了一件浅蓝色的风衣,里头是白色圆领的T恤,领口很大,以至于一眼就能瞧到脖颈处的“生尘”二字。她似乎有些尴尬,但又不好直接掩上外套,好在陈因适时地移开了目光,同她问了声好,便向休息室走去了。
段凌波微微扬了扬嘴角,重新将视线移回到了画作上。
*
陆生尘最近发现自己完全不能停下休息。
只要不在工作状态,大脑觉得放松,就会一刻不停地给他放映段凌波拒绝他的画面。她说的话,她的表情与动作,以及那晚糟糕的温度和天气。
就像被人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旦有了第一步,就会一刻不停地往下,仿佛没有尽头。
他实在不想让自己陷入这种状态,觉得异常痛苦,只能不停地将自己投入到各种事情当中。召开各部门会议,商讨第二季度的工作计划;解决物流公司遗留的问题,跟新的物流公司签订合同;帮他妈妈搬家,把在外婆家的东西搬进新房......
忙到无力思考其他。
周一傍晚临下班时,陆生尘正盯着电脑回复邮件,卢克进来告诉他:“今天是您母亲画展的最后一天,您这边有什么安排?”
他早前让卢克给底下每个员工都送了画展的票,有家庭的还多送了几张,员工纷纷在朋友圈打起广告,观展者络绎不绝,每天展厅都是到闭馆时才安静下来。
反倒是他自己,一次都没去看过。
陆生尘匆忙处理完邮件,让卢克送他去美术馆,车子行驶超过半小时,才停在馆外的停车场。
里头人有很多,陆生尘想着卢克已经来过多回,朋友圈都不知分享了多少次,便对他说:“你不想跟我一块儿进去的话,可以在车里等我。”
“好的。”
这是他第一次来,展厅的布置与风格和他想象中相差无几。他妈妈为了策划这个画展准备了好几个月,几乎将所有时间都倾注在了这件事上,极有热情。
即便是这个时间,展厅内的人依旧不少。陆生尘早就在画室看过不少他妈妈的画作,因此对展出的画作并不怎么上心,走马观花地瞄上两眼。主要还是来跟他妈妈表示祝贺的,他一路看过去,也没找到陈因。
于是陆生尘走上了二楼,二楼的画他大多没看过,就在他准备静心欣赏时,拐角处蹿过一个人影,与他擦肩而过,正往楼下走。陆生尘仿佛意识到什么,猛地回头。
背包的女人身材纤细,浅蓝色的风衣衬得她更为苗条修长。段凌波一手搭在斜挎包的链条上,一手拿着手机,看样子是在打车,脚步飞快。
陆生尘在原地愣了会儿,赶紧跟上去。
陈因正从休息室出来,看到陆生尘慌慌张张的,赶忙出声喊住他:“尘尘,你怎么了?”
陆生尘的脚步顿在楼梯上,一副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的姿势,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陈因敏锐地注意到了他脸上的着急与不安,虽然他极力在自己面前掩饰,但还是被她捕捉到了。她有些不放心陆生尘的状态,赶紧上前两步走到他身边:“发生什么事了?”
陆生尘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心理,只是掏出手机给卢克打电话:“刚刚有没有看到一个穿浅蓝色风衣的女人下楼?”
“浅蓝色风衣?”卢克不解,刚刚下楼的人多了去了,他可不知道老板说的是哪个。
“你看她有没有上车,上车的话跟上去。”陆生尘深吸了一口气,说。
“跟上去?”卢克更加困惑了,碰巧看到旁边梧桐树底下一个身着蓝色风衣的女人上了网约车,他猜应该就是她了,又问陆生尘,“跟上去做什么?”
闻言,陆生尘沉默了一瞬,半天才缓缓开口:“看到她平安到家,发消息告诉我。”
虽然不知道老板究竟要做什么,但是卢克依旧按照他的指令办事:“好的。”
陈因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等陆生尘打电话,表情凝重地注视着脚下的台阶,眉头紧蹙。
在她看来,陆生尘极少会出现这种惶恐不安的情绪,哪怕是在生病最严重时、创业初期遇到瓶颈时,也只是烦躁、愤怒,鲜少生出这种担忧的状态。
等他挂完电话,她才抬起头来,看了看窗外的梧桐树,又看了看陆生尘,缓缓问出口:“刚刚那个人,就是当年那个女生?”
陆生尘的眼睛有一瞬的黯然,睫毛快速地颤抖了两下,握住手机的手指又紧了几分,喉结上下滚动,有些如鲠在喉。
如果要用美术来描绘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是挣扎与悲痛的,无论用哪种表现形式。陆生尘的不安与沉痛,像是窗外梧桐树上新绽的绿叶,偶然被风惊动,微微动了几下,又被他敛去。
美术馆明亮的灯光落到他脸上,于眼睫处铺上暗影,陈因看着他说话,她看到他嘴唇开开合合,最终只轻轻地“嗯”了声。
第79章
乘上车的段凌波, 忽然听到前座司机说:“后面好像有辆车一直在跟着我们。”
听到这话的段凌波微微转过身,透过后挡风玻璃向远处看去。
大约是陆生尘这几年对车的品味一直未变,段凌波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他的卡宴。路灯隔着好几米才有一盏, 微黄的灯光时隐时现, 后面那辆黑色轿车却始终尾随。
段凌波想到重逢的第一天,他喊自己上车,说的是网约车不安全。此刻一路跟随,大概也是为着这个缘故吧。
她一时间感到心情复杂。
虽然她已经跟他把话说清楚, 但是因为陆生尘从未接受, 他们的关系就好像是她在闹别扭,而他一直在哄。以前他们闹矛盾时,好像也都是他在哄。
如果不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矛盾,单论性格,或许他们可以称得上是互补。陆生尘的确称得上是一名好男友。毕竟他鲜少生气,也很少会冲她发脾气。
段凌波想, 除却浮浪的外表, 或许他骨子里是温柔的吧。
温柔到,即使她把话说得那么明白, 担心她路上出事, 他还是会在后面跟着。
路灯的黄光偶然落在她脸上,段凌波盯着不远处的那辆卡宴, 平静地转过身子,什么话也没说。
司机透过后视镜注意看她的表情,只是段凌波什么表情也没有。
他能猜到她和后头那辆车的车主有些微关系, 加上对方没有任何超车的意图, 也就没再看她,一路平静地往前驶。
那辆车好像全然没有察觉到自己被发现, 始终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等到出租车停在段凌波小区楼下,她打开车门下车,余光往斜后方扫了眼,看到那辆车调转方向慢慢离开,段凌波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打开微信,看到陆生尘不久前给她发的消息:【到家了吗?】
没有看到回复,几分钟前他又发来一条:【到家和我说一声。】
她盯着对话框,手指在键盘上方顿了顿,不想跟他联系,又不愿辜负人家的好意,最后还是给他回了两个字:【到了。】
陆生尘回:【好的。】
放下手机的陆生尘平静地抬起眸子,跟他妈妈说:“恭喜你这次的画展圆满落幕。”
陈因笑了声,对他说谢谢。
陆生尘又说了几句,对他妈妈说:“那妈妈你早点回家休息,我先走咯。”
“等一下,尘尘。”陈因喊住他,没让他走,眼睛在他身上扫视了一下,“你最近感觉怎样?有按时吃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