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信你!”毗沙门神魂颠倒地说,“罗总管要么去了东戎,要么去了兴君那里。”
阿姩眉眼渐展,嘴角止不住地上扬,“是吗?那我们去哪里?”
毗沙门与东戎可汗并无交情,也不了解当地的风俗礼仪,如果冒然入戎,军事上会变得很被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终于敲定主意:
“我们去兴君那里。”
第31章 兴君
阿姩跟随毗沙门投奔兴君,行军路上,见到数十只鸟雀,颜色各异,脖子上皆挂着三寸长的布帛,上写“王起青城,世兴君德”。
其中有一只蓝毛鹦鹉胆子最大,飞到阿姩头上,叼走了束发的楠木簪,尖声鸣叫了一会儿,唤来一只花色相近的鹦鹉,衔走了毗沙门的头巾。
毗沙门本想一箭将两只鹦鹉射下来,被阿姩制止道:“鸳鸯于飞,君子万年,福禄宜之。”
阿姩借用先秦的一篇《鸳鸯》来形容两只鸟比翼双飞,往往寓意情谊绵长,福寿安康。
毗沙门放下弩箭,看了眼心善的阿姩,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真相。
两天后,军队抵达洛阳西北,毗沙门带领众人在一处恢弘的殿宇前落脚,阿姩下马时,见几个彪形大汉大摇大摆地向宫殿内走去,手里提着几只奄奄一息的鸟雀,鸟雀的脖子上皆挂着布帛,帛上写着一行字。
毗沙门见阿姩一脸疑惑,才说出了刚才憋在肚子里的话:“只要射下这种鸟雀,进献给兴君,就能被授予官职。”
阿姩在心里鄙夷道:好生荒唐。
毗沙门命将士们原地待命,领阿姩进宫拜会王世兴。
阿姩看见殿门上一块石质的匾额,上刻“青城宫”三字,才恍然大悟,所谓的“兴君”,原来居住在这里。
王世兴生着虬髯卷毛,高鼻深眼,是个地地道道的西域胡人,因平日多与倭国人往来,被倭人私下称为“兴君”,这个称号十分保密,只有为数不多的亲信知道。
毗沙门曾被王世兴俘虏,任命为骑将,然而对于王世兴的为人,毗沙门却嗤之以鼻。
王世兴油嘴滑舌,见到谁都想当面奉承几句,一见到花颜月貌的阿姩,当即滔滔不绝地夸了半个时辰,开口闭口不离“秀外慧中”四字,对毗沙门交代的险要局势置之不理。
毗沙门对王世兴的刚愎自用十分失望,正欲起身告退,身边的阿姩却被王世兴叫住。
“阿姩娘子请留下来,本王要向你讨教一些训鸟之术。”王世兴伸出手指,朝门口点了点。
守门的侍卫提着兵刀走了进来,毗沙门眼疾手快护在阿姩面前,质问王世兴:“方才进青城宫,郑王让门卫卸走了我的武器,现在又让自己人持刀入内,是否有失公允?”
王世兴笑嘻嘻地挥了挥手,命左右内侍缓缓推开殿侧的暗门,顷刻涌进百名精兵,将毗沙门锁在刀下。
毗沙门骂骂咧咧地被拖出殿外,关进苑后的一座监狱中。
阿姩在心里打着鼓点,瞄了眼王世兴脸上阴森的笑容。
“阿姩,你可认识这位?”王世兴朝提着兵刀的侍卫扬了扬下巴。
阿姩仔细看了半晌,这个侍卫和王世兴一样长着胡人的面相,若真认识,多半是在“仙人指路”的店里打过交道,但阿姩却对此毫无印象。
侍卫从腰包掏出一幅地图,将兵刀一端怼在地上,另一端夹在腋下,从他拿刀时吃力的模样可以看出,他并不擅长使用兵器。
阿姩从侍卫手里接过地图,见图上标注的位置和文字信息,与她当时藏在店里的地图分毫不差。
侍卫一双浅褐色的眼珠虽然精明,但透着和气,“我叫屈倞,曾在你店里做过交易。”
阿姩摇头否定,“我没见过你。”
屈倞解释道:“我见过你店里的掌柜,是个老女人,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她给我看过这幅图,我不小心就给记住了。”
阿姩想起当日署丞带着坊丁来抄店的事,她原以为这只是一起商铺恶性竞争导致的案子,没想到背后还有这层缘故,当时老板娘和她被分开关在两间牢房中,问官审讯时,彼此都听不到对方的声音。
阿姩抑制住内心的火气,看向屈倞,“所以你临摹下来了?”
屈倞摆手,用不太流利的官话转移焦点:“这不重要,当时这事不怨我,更不怨那个老女人,至于你该怨谁,我不敢说。”
阿姩知道生意人嘴里没几句实话,但屈倞能这么说,或许真有其他人从中作祟,她回忆着去年生辰宴时到访的八位客人中,除去老板娘,剩下的七人,恐怕只有若留嫌疑最大。
虽然若留不承认,但在阿姩心里,若留就是阿欢,是曾经那个见色忘友,向刑部状告她在掖庭偷丝线的阿欢,是那个被齐王当成眼线,安插在李猫身边的阿欢。
可是,屈倞接下来的一番话,却让阿姩觉得跌入万丈深渊,对人性产生了怀疑。
屈倞眨了眨眼,难为情道:“我们一换一,我告诉你真相,你得答应郑王的差事。”
果真是生意人,做事锱铢必较,阿姩一口答应下来,对屈倞口中的“内鬼”十分感兴趣。
屈倞抿了抿嘴唇,鼓足勇气道:“秦王妃,叫……”
“荌莨?”阿姩眼眸一颤。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只知道她是秦王的妻子,住在秦王府中。”
屈倞回想着当天不可思议的经历。
“当天我收到一个府吏的传话,他说王府的人要召见我,想从我这里采买些货品,我跟着那个府吏走,结果撞见一行巡街的官兵,我马上就意识到此事不妙,王府的人采买东西,为何不光明正大地说,非要偷偷约去府上,肯定是要我帮他们置办些非法的东西,我心虚呀,以为官兵是来抓我的,正准备藏到街边的店铺里,没想到那只鹰……就是我从你店里租的那只鹰,突然腾空而起,把官兵的脸啄伤了。”
阿姩训养的“领路鹰”有护主的本领,这是她的金主郑隆要求的,因为郑隆偶尔需要带鹰走丝路,不管是去西域还是下东洋,路上多贼匪海盗,这群“领路鹰”就充当了护卫的角色。
屈倞继续道:“我没想到来大檩做生意,还把自己做进牢里去了,那些狱卒用皮鞭唬我,我急得把家乡话都说出来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只供出了你的铺子,后来他们把我放了,我打算去找那个骗我的府吏算账,结果人家骑着马,往我手里塞了一张帖子,让我去库房换钱。”
阿姩观察着屈倞的一言一行,她不得不承认,这个生意人的确很真诚,他组织语言时下意识做的小动作,都从侧面印证了他在口述事实。
屈倞说得太着急,嗓子嘶哑了不少,“咳咳……我跟着府吏拐进东北角的坊内,他指着一所库房,让我自己进去取,我进去一问,那人说钱数太大,要用车装,我才知道那府吏没骗我,从库房出来,我将那张帖子还给府吏,问他恩人是谁,来日当重谢,府吏说出三字‘秦王妃’。”
阿姩如晴天霹雳,浑身瘫软。
王世兴听得尽兴,给两人赐座,各斟一樽美酒,设宴款待。
阿姩在青城宫里住了数日,每日的主要任务就是给屈倞教授训鹰术,屈倞对图形的记忆力非常好,但对语言却不怎么灵光,每当阿姩说完一个技法,屈倞便用毛笔画在纸上,寥寥几笔,便将猎鹰的姿态勾勒得生动传神。
屈倞还用外文将关键点注释在图画下方,短短几日,就整理出一沓厚厚的图文解说。
阿姩白日教习屈倞训鹰术,夜晚让屈倞带她去苑后的监狱看望毗沙门。
做戏要做全套,毕竟毗沙门是她成婚不久的丈夫,如果不表现出一副牵肠挂肚的样子,很难让他信服。
毗沙门待的监狱是一座半开放式的牢城,范围扩及周边几个郡县,城边均用拒马设障。守卫在木柱上镶嵌刺刀,形成一道不寒而栗的牢墙。
凡是逃出去的人皆诛九族,五家为一组,相互监督,若是有人出逃而邻居未上报,几家都要被处死。如果有人上山砍柴取水,三个时辰内不按时返回,举家都要被屠杀。
牢房中囤积的粮食被消耗得差不多了,村民们就开始吃饿殍,阿姩赶过去时,见毗沙门正坐在拒马旁啃石饼。所谓的石饼,就是将泥土放进瓮里,用水淘洗,等砂石沉下去,取出浮在上层的泥浆,再把糠麸裹在里面,烤成饼来吃。
“毗沙门!”阿姩从拒马的缝隙伸出手,看着毗沙门身后饥肠辘辘的百姓,各个如行尸走肉,飘荡在这片惨绝人寰的鬼蜮。
毗沙门嘴唇干裂,破皮处渗出血珠,饼渣黏在血里,像爬了无数只细小的红蚁。
“黑……”阿姩叫第二声时,见毗沙门身后走来一个黑脸村民,村民的脸黑得像块炭,甚至比炭还黑。
阿姩揉了揉眼睛,猛然发现黑脸村民有几分眼熟。
对方脸上唯一白的地方,可能就是眼睛了,但正是那双深邃的眼睛,让阿姩联想到一个许久未见的人。
“还有饼不?”村民问了一句,将目光落在阿姩身上,嘴角隐着微笑。
阿姩“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又很快用嚎啕的哭声掩饰过去。
李芫麾,居然是他!
李芫麾的声音,阿姩再熟悉不过,只要他一开口,阿姩瞬间就能认出来,那句极具反差感的“还有饼不”,让她忍不住蹲在地上,捂着肚子又哭又笑。
“阿姩,你怎么了?”毗沙门着实被阿姩的反应吓了一跳。
“这位大哥,小弟会点医术,要不让我替这位娘子把把脉?”李芫麾模仿着当地的乡音,把手背在身后。
“你来,你来!”毗沙门腾出地方,挪到后边。
李芫麾撩起袍子,颇有架势地半跪在地上,把手从孔隙伸出去,“娘子,请把手腕亮出来。”
阿姩根本不敢正眼看,怕露出破绽,她转过头,把侧脸留给李芫麾,伸出胳膊,悬在半空。等李芫麾的手伸过来时,她指尖上像爬了一只壁虎,也不知李芫麾放了什么东西,她的掌心被轻轻扎了一下,四根手指被推拢,将那团硬绉绉的东西包进手里。
阿姩瞟了一眼,见掌心露出一角黄色的麻纸,她赶紧将手指并拢。
李芫麾摸着阿姩的脉搏,摆出一副老郎中的神态,先是微微蹙眉,而后恢复平静,慢悠悠地说:“娘子体寒,应多吃些滋补的东西,晚上失眠,应在床头放一盏沉香……”
毗沙门凑上前,插话道:“我夫人好像肚子痛啊,你帮她看看是怎么回事?”
李芫麾面色沉下来,嘴里嘟囔着:“当着我的面,叫你夫人……”
阿姩咧着嘴,小声嘀咕:“都被关进牢房了,还当自己是王爷呢……”
“如今胆子挺大,在我面前,什么都敢说了……”
“我之前也这样啊,某人上了年纪,恐是记忆衰退了吧……”
李芫麾倏而抬眼,高声叫道:“你夫人这是有喜了啊!”
阿姩深吸一口气,斜了眼李芫麾。
毗沙门登时高兴地跳了起来,扯过李芫麾的胳膊,确认道:“真的假的?”
李芫麾推开毗沙门的手,拍了拍袖子上落下的黑手印,“怎么,你不希望你夫人有喜吗?”
毗沙门一个大踏步跨上去,扔下手里的饼,隔着栅栏,捧起阿姩的脸,泪眼汪汪,“阿姩,我们……”
“诶!”李芫麾把毗沙门的手移开,“孕妇需要静养,尤其不能碰脏东西,容易染病,你看看自己的手,黑黢黢的,这样不体贴你夫人,像话吗?”
“大夫说的是……”毗沙门脑子没绕过来,先给李芫麾赔了几个不是,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理亏,直起腰板,冲李芫麾骂道,“你算什么东西!这是我夫人,我爱咋摸咋摸,倒是你,脸上脏得跟泥巴一样,方才在我夫人手上摸来摸去,我没找你算账,都算你小子走运!”
毗沙门说着,被李芫麾一个过肩摔扔在地上,身上的骨头嘎嘣一声。
“你敢打我?”毗沙门又惊又慌,随即拔出腰间的短刀,向李芫麾刺去。
“小心!”阿姩尖叫道,见李芫麾平仰着身子,等毗沙门的刀面即将划过他脸时,他一个飞踢,命中了毗沙门的阳根,旋即抓住毗沙门的手背,向后拧去,只停“刺啦”一声,短刀没入毗沙门胸膛,刀身一转,拔出时,刃上沾满了鲜血。
“你……”毗沙门瞪着牛眼,直直地向后倒去,地上的砂砾被这具庞然大物震了起来,再落下时,刚好掩住了他死不瞑目的脸。
阿姩毛骨悚然地向后退了几步,内心百感交集。
李芫麾从袖子里掏出几枚烟丸,向高空扔去,四周霎时黄烟弥漫,五十步外的灌木丛中,弓箭手严阵以待,收到信号后,搭箭上弦,对准牢墙外的一排守卫,万箭齐发。
弹指的时间,牢城已被攻破,村民们冲出来,搬起石头,愤恨地向青城宫砸去,王世兴在几个倭国人的掩护下,从后门遁出,被李芫麾率领的三千射手堵在半路。
双方隔着涧水,按兵不动。
几个倭国人用拗口的官话自称是天皇派来的少弁,官至太政,专门护送东瀛使臣进檩京朝贡,若是秦王杀了他们,则不利两国邦交。
李芫麾客气道:“你们既是东瀛的武官,就更不应该掺和到这场是非中,你们明面上向檩朝供奉,私下里却与叛臣结交,前后的言行自相矛盾……”
东瀛人打断了李芫麾的讲话,“正因为我们尊重檩朝,所以我们尊重一切在这片土地上捍卫自己利益的士族,郑王是王,秦王也是王,你们身份地位平等,各自拥兵百万,何来谁叛谁之说?”
李芫麾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这几个东瀛人完全不了解檩朝内政,不仅被王世兴洗了脑,还要堂而皇之地为之战斗。
“王世兴,你以前向我保证,不在东都作乱,现在却出尔反尔,不仅重葺青城宫,自立为郑王,还勾结外邦,企图祸乱朝纲。”李芫麾列清罪状,好让那几个什么都不懂的东瀛人听个明白。
王世兴上前一步,摘去冠冕,红着眼眶道:“前朝倾覆,国家分崩离析,彼时的洛阳城早已断壁残垣,繁华不复从前,我不过是缅怀先烈,在弹丸之地上守住自己的一点信仰,但凡有秦王说的那种心思,我早就带兵西进了,檩京距洛阳并不遥远,我却一直固守几座荒凉的宫殿,从不冒犯,还不是为了和檩朝结为朋友,但秦王却不想息事宁人,不但要潜入我宫中,杀死守城的侍卫,还要策反我的东瀛朋友……”
“王世兴!”李芫麾警告道,“你最好明白自己的身份,你所谓的信仰可不是什么保境安民,而是从百姓的疾苦中榨取你谋权的快感,我今日要不是溜进你苑后的‘牢房’中,都没机会见证你蠹政害民的心肠,那些关在牢里的民众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所有人都接受我大檩的制度,唯独你自己执迷不悟,朝中的正义之师都感怀恩德,出兵平叛,为给四方百姓谋安定,将士们视死如归,你如果继续抗拒,就不用再废话了。”
王世兴扑通跪倒在地上,痛哭流涕,表示愿意归降。
李芫麾命手下将王世兴绑起来,遣散了几个东瀛人,正准备带兵离去,忽而听到身后一声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