荌莨的瞳孔轻微震颤,这一瞬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可是那一百只鸡已经上路了……
“窦衡啊!”皇帝坐在金车里叫道,“你务必仔细侦查周围的环境,不走峡谷,不上木桥。”
“末将遵命,请陛下放心。”窦衡说完,骑着快马,飞奔到军队前,给队首的将领复述了皇帝的原话。
于是,行军队伍只走平地和村庄,偶尔也翻山越岭,但都是往视野开阔的高处走,但凡地势低窄的地面,以及流水架桥的山林,都一一绕过。
几日后,队尾的一个士兵来报,说从雪山跑下来的狼群,叼走了几只关在车箱里的猎鹰,箱子上都是斑驳的血迹和凌乱的羽毛。
窦衡跟着士兵前去查看,一路上,鼻头前飘荡着挥之不去的鸡屎味,等到了队尾,他看见车箱上的木板被狼牙啃去一半,里面的十只猎鹰还剩下六只。
将士们连夜加强了防守,军中下令:丢一只鹰,杀一个兵。
自此,士兵们都胆战心惊,每晚戍守车马的值兵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要是遇到虎豹豺狼下山叼鹰,将士们便个个挑起长矛,与尖嘴獠牙的野兽们斗个四五回合,直至刀刃刺穿其心脏,在其一命呜呼后,士兵们把兽皮扒下来,垫到车箱里给老鹰取暖。
车队走走停停,从戎沧回檩都要耗时一个月,虽然来回花费的时间是一样的,但回来时将士们所耗费的粮食显然比去时少了一半。
离檩都还剩百里路的时候,皇帝从金车里探出脑袋,捋着下巴的胡须,问窦衡:“余粮还剩多少啊?”
“回陛下,还剩三万多旦。”窦衡回道。
“三万多?”皇帝诧异道,“将士们风餐露宿,也不至于如此省吃俭用吧?去戎沧的时候,行军一个月,将士们得吃掉六万旦的粮食,怎么回来的路上,胃口小了一半?”
窦衡不好意思地说:“陛下,可汗送咱的一百只猎鹰,你猜现在还剩多少?”
皇帝瞪大了眼睛,表情里露出一丝杀气,“你们给吃干净了?”
“属下不敢,只是那些猎鹰繁殖速度太快,十几天过去翻了数番,车箱实在是装不下了,于是将士们便用嘴巴解决了这件事,以免增加运载成本。”
“胡闹!”皇帝长袖一挥,用胳膊撑着下巴,抱怨道:“我此生还没尝过鹰肉的味道,你们开小灶的时候也不想着寡人。”
“陛下赎罪,末将只是担心鹰肉有瘟病,若在人体内潜伏数日,最后突然爆病致人死亡,于陛下而言得不偿失。”
皇帝白眼道:“爱卿既然已经尝过,且给寡人说说那鹰肉是什么味儿啊?”
窦衡回味道:“和鸡肉一个味。”
“胡说!”皇帝以为窦衡在敷衍自己,“鹰是猛禽,鸡是家畜,二者怎能相提并论?”
窦衡吓得从马上滚下来,稽首道:“陛下恕末将才疏学浅之罪,实在是找不出别的形容词了。”
“去,给朕炖半只过来,让朕来教教你怎么形容。”皇帝说完砸吧着嘴。
“是!”窦衡连滚带爬地跑到队尾,从小卒手里抢过一袋刚煮好的幼“鹰”,拔腿就跑,风驰电掣地赶回皇帝的金车前,双手举过头顶毕恭毕敬地奉上。
皇帝拿过来,翻开布袋,发现里面有三只煮熟的“鹰”崽,串在一根长签上,皇帝瞅了眼肉上的鸡皮,放在鼻子前闻了闻,确实和白水鸡一个气味,他咬了一口,细细咀嚼,这才发现“鹰”肉的确和鸡肉是一个味道。
皇帝吃了几口,放缓了咀嚼的速度,捏着嗓子问:“有水吗?”
窦衡急忙找来一只灌满泉水的葫芦递给皇帝。
皇帝猛灌几口,才将黏在喉咙里的“鹰”肉咽下去,呛声道:“给朕抓只活‘鹰’过来,朕要好好瞧瞧。”
“是!”窦衡当即抓来一只棕黑花的“鹰”递给皇帝,递出时,窦衡的表情十分不自然,他已经猜到皇帝要说什么了。
“这……”皇帝拨弄着手里的“鹰”,红色矮冠,直嘴圆眼,两只翅膀不停地扇动着,屁股一扭,一颗椭圆形的橙色小球从皇帝的龙袍上滚落,吧唧一声摔在车里,从碎裂的外壳缝隙渗出一滩黄色的液体。
窦衡低头站在外面,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
“啊——”皇帝恼羞成怒,将野鸡从车里扔出去,“岂有此理!戎沧一个北部小国,竟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窦衡,你去把朕的四个儿子叫过来,即刻商讨北伐大计!”
窦衡扭头看时,皇帝的四个儿子已经骑马过来了。
“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皇帝斥责窦衡。
“陛下,王爷们来了。”窦衡退下,给太子和王爷们挪地儿。
“父皇!”李芫麾气喘吁吁地抑住缰绳,躬身道:“檩军的部队尚未离开戎沧时,儿臣就察觉押送的车箱外有鸡毛和鸡屎,于是乘快马折回可汗的毡帐,与我老丈人当面对峙,他说因天气极寒,年初生活在罗荒野上的数千只猎鹰均已南迁,他还说,向戎沧借鹰的不止我大檩,还有远在西域半岛的大食,大食的国王还威胁可汗,说如果不借,三日内必灭戎沧。”
皇帝虎躯一震,不等李芫麾一口气喘完,就急命窦衡调转车马回戎沧支援。
李奕见李芫麾赶路赶得脸色煞白,此刻喘不上来半口气,便骑马穿插到李芫麾和父皇乘坐的金车中间,替李芫麾上禀:“父皇,戎沧和大食的战役在一个礼拜前已经结束,戎沧自此分裂为东西两个大部,西戎归属大食,都城设在三弥山,立邬鄯为大可汗,东戎的国主依旧是戎沧大可汗,都城设在乌侯秦水沿岸。”
皇帝抚胸长叹,眼神悲悯哀婉。
谈话的间隙,李晟炎给李玄成递了个颜色,两人的坐骑逐渐靠近,李晟炎趴在李玄成耳边低语,李玄成一边听着,一边看向李奕。
李奕的年纪虽小,但整日周旋在哥哥们中间,早已学会了察言观色,他知道李玄成这样看他是在警告他,刚才那番话为李芫麾解了围,就已经明目张胆地站在了太子党的对立面。
李芫麾喘了半天,脸上终于恢复了血色,便接着李奕的话继续说:“所以戎沧可汗在打此仗之前,特意向大食隐瞒了戎沧向檩朝借一百只鹰的事情,避免战火波及檩朝刚建立不久的新政,可汗立书保证,今日先借二十只鹰,待立夏后再将余下的八十只补齐。”
皇帝顿足道:“东戎于我大檩有恩,待檩朝百姓休养生息后,朕定会率千军万马替戎沧可汗报了这个仇。”
车队继续前行,两日后在辰光门外停下,皇帝回太极宫休息,太子回东宫安歇,王爷们也各回府邸,留窦衡一人驻守辰光门,等待东戎郡主运来的二十只鹰。
傍晚,窦衡惶惶不安地赶过来,跪在殿外求皇帝饶命。
皇帝宽衣戴帽,裹了貂裘站在殿外的石阶上,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问:“爱卿长跪不起,所谓何事?”
“陛下!”窦衡呈上一张戎沧可汗亲笔书写的赠簿,上面写道:“癸未年三月十六,东戎借大檩猎鹦二十只,余下八十只将于四月末送至,结檩戎之好,系两国邦交。”
皇帝蹙起眉头,一眼就瞥见赠簿上的“鹦”字。
“陛下,可汗不识中原字,将‘鹰’字勿写为‘鹦’字,刚才卸下的两个车箱里,共清点出二十只成年的五色鹦鹉,十只新孵的幼崽,百颗。”
皇帝,“郡主荌莨何在?”
窦衡叩首道:“郡主……已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皇帝气道,“难不成可汗舍不得嫁女,又把我大檩的儿媳给绑了回去?”
“陛下息怒,末将正命人查办此事。”窦衡说完,身后响起了马蹄声。
李芫麾唇色发白,下马时差点摔下来,皇帝身边的两个宦臣冲上前去扶,见李芫麾背上依稀渗出殷红的血迹,惊呼:“殿下受伤啦!”
李芫麾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窦衡,还不知发生了何事。
“父皇,儿臣两日前从东戎回来的时候,路上被一只花斑鹰啄伤,本以为小伤无碍,不料鹰嘴上嵌了一层涂毒的甲具。”李芫麾说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转身问窦衡,“窦将军,荌莨呢?她还没回来吗?”
窦衡咽着口水,“王妃她……不知所踪。”
“什么?”李芫麾怒火攻心,一口鲜血喷在石阶上。
皇帝传来御医让李芫麾在殿内养病,李芫麾只躺了半日就急不可耐,想率五千铁骑去营救荌莨。
刚出大殿,一只五色鹦鹉从高空落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鹦鹉通身红色,尾端一点鹅黄,他不禁想起了荌莨的那只红鹰。
李芫麾将鹦鹉捡起来,端在手心,发现鹦鹉的腿部有淡淡的伤痕。
鹦鹉站定后不停地叫着:“掖庭,掖庭……”
李芫麾凌厉的目光闪过一丝希望,他将鹦鹉放在肩头,骑马赶往掖庭。
【玩家长孙荌莨,你将猎鹰更换为母鸡,引发蝴蝶效应,让戎沧分裂为东西两个部落,违背了系统的原始设定,现在,你将面临如下选择:
一:任务失败,重启游戏;
二:段位降级,更换宿体。】
荌莨躺在邬鄯可汗的毡帐里,无奈道:“还是更换宿体吧。”
【好的,系统将为你匹配新的宿体……】
第4章 阿姩
“老六,别挡着我缫丝。”
一个身穿麻布衣服的姑娘坐在板凳上,用漏勺捞出沸水里煮熟的蚕茧,待温度稍微冷却,用手剥出丝线的端头,从白色的线团里撤出一条细长的丝线,一绺一绺地分开,从丝眼穿出去,拉到响绪的滚轴上,再在木条上绷直,右脚踩着踏板上下摇晃,将丝线一圈圈缠绕在大关车上,左脚来了个飞踢,把一只企图捣乱的五色鹦鹉踢出廊道。
鹦鹉在院子里跳来跳去,扑棱着翅膀落到水池边,看见接水的木盆正往外溢水,扯着嗓子喊道:“阿欢!阿欢!”
另一个穿着麻布衣服的姑娘从晾晒的衣物里窜出来,卷起胳膊上的窄袖,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嘴里不停地喊着:“怎么了怎么了?”
等她跑到木盆前一看,原来是水盆里的水溢出来了,她将木片从竹筒中间插下去,截断了水流。
“阿姩!”阿欢站在木盆前赞不绝口,“你才来了两日,就把这里的神鸟训得会说话啦!”
阿姩一边低头缫丝,一边回道:“那不是神鸟,那叫鹦鹉。”
“这就是神鸟!”阿欢用湿淋淋的手把鹦鹉捧在掌心,觉得眼前这鸟和《山海经》里描写的凤凰一个样子:
有鸟焉,形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皇。
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
书上说凤凰有五彩斑斓的羽毛,花纹像文字的形状,这种鸟自由自在,食大自然的野果和甘泉,能歌善舞,见到它就意味着天下太平。
阿欢对怀里的五色鹦鹉喜欢的不得了,央求阿姩送一只给她。
阿姩皱着眉头,盯着缫丝机上断掉的丝线,对阿欢说:“你如果能让蚕丝不断线,我就送你一只鹦鹉。”
“不许食言!”阿欢兴高采烈地跑到廊下,帮阿姩检查到底是哪个步骤出了问题,她弯下腰细细询问阿姩缫丝的每个步骤,结果发现阿年从第一步开始就错了。
“你放到一边的手柄是做什么用的?”阿欢问。
“我没用过,不知道它是拿来干什么的。”阿姩把“了”字型的手柄举在手里,突然意识到什么,“这东西是不是要放锅里煮来着,我记得典事当时就是这样做的……”
“不是煮啊!”阿欢哭笑不得,“这是打绪头用的,你趁蚕丝煮熟时用手柄把蚕茧打散,让丝线散开,然后再分绺上轴,这样能保证蚕丝质地柔韧,根根分明。”
“哦——”阿姩恍然大悟,开始心疼自家的老六。
阿欢说完眯眼笑道:“那这鹦鹉是不是就归我啦?”
“唉——”阿姩把头转向一边,摆手道,“赶紧拿走,趁我还没有反悔的时候。”
太阳消隐,月亮乍现,晚风拂过,脚踏板吱呀呀地响着,掖庭里除了阿姩还在廊下继续缫丝,其余人都合寝睡了。
阿欢怕神鸟飞走,就用麻绳把它拴在门外的柱子上,夜间鹦鹉叫了几声,门外闪过一个红色的灯笼。
典事掌灯进入耳房,质问熟睡的女婢们:“拴在门外柱子上的那只五色鹦鹉是谁的啊?”
阿欢听典事的语气不对劲,感觉那只鹦鹉像是从王公贵族家里走丢的玩物,她要是现在上赶着承认,极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典事敲着门板,呵斥道:“你们要是敢互相包庇,就去西门外站成一排,扒了衣服各领五十大板。”
“我们真的不知道……”女婢们哭哭啼啼地挤作一团,哀求典事放过她们。
阿欢小心翼翼地出列,指着门外廊下缫丝的阿姩,吞吞吐吐:“好像是……外面那个。”
典事自是认得外面那人是谁,便轻蔑地斜了一眼阿欢,“你想栽赃嫁祸?”
阿欢扑通一声跪下,惶恐道:“奴婢不敢,只是略有耳闻外面那位会训鹦,就是让鹦鹉开口说人话。”
“啧!”典事不齿道,“孤陋寡闻,鹦鹉本就会学人说话,你倒是乖觉,为了救一屋子的姐妹,让不在场的人替你们背锅,既然你这么爱出风头,那就随我走一趟吧。”
“奴婢说的都是真的,典事为何不信呢!”阿欢被几个随从夹住胳膊抬了出去,走过廊道时,阿欢朝着阿姩的方向大叫:“救我!”
随从立刻捂住了阿欢的嘴巴。
听见阿欢的惨叫,阿姩也顾不得手中的丝线了,站起来追着阿欢跑了几步,被典事拦在廊口。
典事弯弯的狐狸眼从上到下扫视了一番,对阿姩含笑道:“丫头命真好,先有淮王,后有齐王,个个要保你,也不知你是什么转世,要想留着自己的命日后好报答两位王爷,就老老实实地关上你的嘴,闭上你的眼,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阿姩呆站在原地,看着典事远去的背影,不由地怀疑系统是不是匹配错了宿体,说好的要降段位,怎么还自带开挂功能呢?
阿姩低头检视着自己的穿着,粗麻碎布织成的青衣又破又穷,脚上一双大号黑布鞋,布料上还飘荡着一股霉菌味,她又摸了摸自己头上的装饰,粗糙的中长发用一根树枝盘起来,没有任何花簪金钗,吃穿住行远不及荌莨郡主的十分之一,怎么还同时被两位王爷瞧上了。
她抬头望了眼天上的月亮,自嘲道:“就一个缫丝的活,又干到三更了,真是笨手笨脚的,除了训鹰什么都不会。”
她将最后的几根丝线缫完,然后从大关车上把蚕丝脱下来,放在铺好的绢布上,等明天复摇一遍,等所有的东西都安置好后,她轻手轻脚地回到耳房,正准备上床休息,门口一盏火红色的灯笼又飘了进来。
这一次,典事没有再阴阳怪气地发表演讲,而是悄咪咪地伸出手掌,示意阿姩出来。
阿姩一头雾水地跟了出去,走时,典事让她把拴在门口的鹦鹉的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