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姩同情地看了眼阿欢的屁股,“很疼吧?”
“肯定啊。”阿欢委屈道。
阿姩拍了拍阿欢的后背,本想安慰几句,不料刚在背上碰了一下,阿欢就尖叫起来,缩着身体躲到一边。
阿姩本以为杖责只打屁股,没想到还打到背上去了,急忙把手缩回来向阿欢道歉。
“我还是先去给你拿药吧。”阿欢转身去耳房拿了药,到门口帮阿姩敷在脖子上,上药时,阿欢若有所思地问:“那你昨晚去哪儿了?”
“我被王爷传召,真是离谱,只因为我的鹦鹉碍着他的眼了。”阿姩随口答着。
“哪个王爷,淮王?”阿欢问。
“啊……是。”阿姩将计就计,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当初你来的时候,就是淮王将你安排在这里的,你现在是淮王府的官奴。”阿欢歪头盯着阿姩,“我以为你知道这些。”
“我自然是知道。”阿姩心虚地辩驳着。
“你来时我们院子里住了十八个姐妹,淮王给每人送了一块玉扳指,嘱托我们好生照顾你。”阿欢酸道,“你脖子上的伤要是让淮王瞧见了,指不定得多心疼呐!”
这是阿姩第一次听别人提及淮王私底下的样子,她十分意外,本是年少俊朗、前途无量的淮王,竟然情系一个罪人之女。
阿姩对淮王的印象,还停留在荌莨结婚时送出的那把龙雀刀,还有那句玩笑话:“想给嫂子留个后路。”
抛开前宿体的回忆,阿姩本人对淮王的印象荡然无存,可见这副宿体生性凉薄,对任何人都提不起兴趣。
阿姩抹完金疮药,吃了几口放在门前案板上过期的糕点,又回廊下做苦役去了。
她一边架锅煮着新茧,一边将昨日缫好的丝线又回锅烫了一遍,再理出端头穿过丝眼,重新绕在大关车上。
正在阿姩手忙脚乱地忙活时,典事又在耳房边神出鬼没,突然大声叫道:“你!”典事朝阿姩勾了勾手指。
“哦。”阿姩应着,放下手里的活,跟在典事身后。
她吃了蜂蜜糕,正口渴得不行,本想顺道去水桶里捞半瓢水喝,却被典事一把给拽了回来。
典事最擅长的就是打扰别人,一路上喋喋不休地催促:“见你的人身份贵重,速去速回。”
阿姩昨晚一宿没合眼,现在好不容易闲下来了,结果连口水都喝不上,她闷闷不乐地走在太阳底下,眼冒金光,浑身的骨头像散架了似的,瞥了一眼走在前面整日吃饱了饭没事干的典事,她越想越来气,便冲歇在树上的老六指了指木桶里的水瓢,又指了指典事盘着假发的大头。
老六叫了一声,从树上腾空而起。
典事把阿姩送到池塘边的桥头上,指着对面说:“过桥后有个亭子,依山而建,你去亭中就能看见那个人了。”交待完,典事刚一转身,一个水瓢从天而降,刚好扣在了她泛着油光的脑门上。
老六挥着翅膀,冲阿姩叫了一声,阿姩缩着脖子佝着腰,速速消失在桥头,留下典事一人骂骂咧咧,浑身湿漉漉地站在原地。
阿姩绕过木桥,看见了一片茂密的黄杨,她又走了几步,才从树叶的间隙瞅见一处亭子,亭子的木柱上涂着黑漆,和背景的山岩融为一体。
阿姩望而却步,总觉得在如此隐蔽的地方只能碰到两种情况,不是情人私会,就是杀人灭口,反正不会有什么好差事。
她踮起脚尖,想看清亭中人的模样,无奈黄杨枝繁叶茂,完全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只好蹲下来,像只青蛙一样向那座亭子又靠近了几步,从树根底部窥视了一眼,见亭中的人优哉游哉地靠在椅子上,穿着王公贵族的长袍,腰间挂着紫玉,椅背上立着一只五色鹦鹉。
因为有根茎遮挡,阿姩并没有看清那个人的长相,但从其穿着上能判断出是位王爷。
“该不会是秦王李芫麾吧?”
阿姩脊背发凉,想起李芫麾布置给她的两项任务,当时说好的给三天期限,这才一天不到,李芫麾就急着喊她去赴命,她可是什么准备都没有啊,如果贸然去亭中赴约,肯定凶多吉少。
“可是怎么脱身呢?”
阿姩将视线移向波光粼粼的池面。
须臾,坐在亭中的人放下手里的玉镯,听见黄杨林边传来“噗通”一声巨响,他倏而起身,穿过黄杨林,见池塘中水花四溅,惊起满山的飞鸟。
“阿姩!”岸上的人喊了一声,音色明朗清亮,见水里仍无人回应。
片刻过后,池塘中央浮着半个女子的头顶,发髻上还插着木簪。
岸上的人当即纵身一跃,跳入池中,本以为水能淹过头顶,结果一脚下去稳稳地踩在池底,站起来时水位只到腰部。
阿姩在水底憋着气,她也没想到池塘原来这么浅,害得她丢掉了一次潜逃的机会,她半蹲在水里,以为自己伪装得天衣无缝,结果没过多久,身后的水浪就一波接着一波漾过来。
“喂……”
阿姩感觉有人从背后拍她。
“你现在……喜欢这样玩吗?”
阿姩听背后的声音有几分耳熟,便浮出水面,转身一看,吓了个趔趄,脚下的淤泥滑溜溜的,她一个没站稳,仰面向后倒去。
淮王伸手从背后揽住阿姩,将她从水底托了上来。
阿姩下意识抓住两个骨骼分明的肩膀,从水底支起身子,面部从水波里露出来,下巴挂在对方的肩窝,一睁眼,水珠顺着湿发流进了眼睛,阿姩还没来得及抬手,脸上就多了几根细长的手指,替她拨开额前的碎发。
阿姩再睁眼时,面前是一张白皙的面孔,透着清爽的微笑,挂着水珠的睫毛下是一双含情的桃花眼,高挺的鼻头若有若无地触碰着她的脸颊。
“淮王……”阿姩渐渐松开手,不知所措地站在水里。
李奕抹去脸上的水珠,红唇下露出皓齿,一见阿姩,他的笑就像被定在脸上了似的,两眼一刻不落地追踪着阿姩,“你是自己走上去,还是我背你上去。”
“我自己走上去。”阿姩眨着眼睛,想把眼睛里的水挤出来,她抬起两只胳膊,在水面轻轻滑动,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因脚上粘满了水草和污泥,导致她前行的每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
李奕一直跟在身后小心护着,他明明可以直接抱阿姩上岸,但那样的话就会失去很多与阿姩相处的机会。
阿姩小时候很瘦小,站在同龄人中总是矮一头,骑马的平衡感很差,射箭时总是射不中靶心,水性也不好,但有一点特别厉害,能写能画,心算速度能比过资深的算盘先生。
李奕与阿姩同岁,两人陪着对方一起长大,现在阿姩的个子窜高了不少,快到李奕肩膀了,样子也变了,从小时候的男儿气,出落成了一个大美人。
李奕对阿姩的喜欢已经到了偏爱的程度,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但可惜阿姩是罪臣之女,皇帝当初一口否决了儿子的提婚。
阿姩好不容易爬上岸,两只鞋却被淤泥拖进了水里,李奕弯腰在水里找了一会,只找到了一只。
“现在没办法了,只能我背你回去。”李奕郑重其事地说,像在宣读一件大事。
阿姩展开双臂,催促道:“赶紧的,冻死我了。”
李奕听后大睁两眼,皱着眉头,愣在原地许久,以为阿姩被夺舍了。
阿姩见李奕的反应不对劲,以为自己说错什么话了,反思了片刻,赤脚踩在布满砂石的土路上,一边往前走,一边噙住眼中的泪花,“是奴婢不懂规矩了,奴婢自己能回去,就不劳烦王爷了。”
“阿姩!”李奕追上来,一手握住手里的布鞋,另一只手抬起阿姩的腿,将她整个人架起来放在肩上,朝掖庭的方向一路狂奔,“我得快点把你送回去,不然就着凉了。”
阿姩破涕为笑,觉得这姿势有些奇怪,自己像只落水狗一样被叠在肩上,抱怨道:“我说王爷,你能不能换个姿势?”
李奕脸红道:“我第一次抱女孩,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姿势。”
阿姩趴在李奕背上,耷拉着两条胳膊,无语道:“你们大男人抱女孩不都是公主抱吗?”
“公主抱是哪种姿势?”李奕绞尽脑汁,用最无害的表情说着最虎狼的词,“上面还是下面?”
第6章 悬丝
沉香丝丝缕缕游弋在雕梁之上,掩映着一只木刻的狮子头,狮头长宽各约三尺,怒目圆睁,威风凛凛。
这是齐王府的□□,庭中建一高楼,分三层,站在顶层的瞭望台上可睥睨四方。
李晟炎坐在顶楼的长榻上,身披一件褐色长袄,手执一只细颈瓶,瓶身状如天鹅,从鹅嘴倾倒出的涓涓细流落入承接的铜制酒樽中,酒樽底下放置一盏圆形炭盘,温着酒樽中的葡萄酒。
阿欢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瞥了眼炭盘中燃起的猩红,宛如一只觅食的血口。
李晟炎递出桌角的手炉,“你要是冷,就用这东西暖着。”
阿欢向前走了几步,手指刚碰到炉壁的那一刻,滚烫的灼噬感刹那间蔓延开来,她下意识缩手,身体剧烈抖动着,“王……王爷想让奴婢做什么,尽管吩咐,奴婢这条命是王爷给的。”
“我让你拿着它。”李晟炎轻声说着,像只伏在草中的猎兽。
阿欢哆嗦着伸出手拿过暖炉,强忍着灼肤之痛。
“啧!”李晟炎伸手将暖炉打掉,呵斥道,“我让你拿着它,没说让你赤手去接,你可以用棉袖垫着,也可以用桌上的架子隔热,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不然长脑子干嘛?”
阿欢跪倒在地,叩首道:“王爷教训得是。”
“起来!”李晟炎命令,“我不喜欢别人在我面前跪来跪去的,你要是能动动脑子解决实际问题,比你磕几个响头有用多了。”
“是。”阿欢起身,低声道,“昨日阿姩赤脚被淮王抗进掖庭,路旁的宫人们都看见了,但淮王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淮王还提到了一只腿部受伤的鹦鹉,阿姩说那只鹦鹉名叫老四,一旦迷路逢人就喊‘掖庭’两个字。”
李晟炎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暮色下闪着肃杀的光,他用钳子夹起温好的酒,唤道:“这杯酒是赏你的。”
阿欢这次学聪明了,没有赤手去接,而是用钳子夹着放在风中晾了一会儿,待温度降下来后,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我希望你能弄明白阿姩到底训练了多少只鹦鹉,以及每只训鹦的名字和作用。”李晟炎说完,浅浅一笑,“这个酒樽是专属于你的,希望下次见面时,本王还能用它为你温酒。”
阿欢躬身言谢,出了齐王府,沿路买了些胭脂水粉,准备回去后送给同住的宫女们。
这是她与齐王的第二次攀谈,第一次是在秦王府门口中箭倒地后,被路过的马夫送进齐王府,她多半能猜到那支箭是齐王命人射向她的,但相处下来,她却意外地对齐王萌生了好感,齐王待下人如兄长一般,不苛求繁文缛节,也不吝啬倾囊相授,即便愚拙不堪惹怒了他,他也不会视下人的命为蝼蚁。
阿欢能得齐王赏识,觉得自己三生有幸,她把从齐王那里学到的东西,悄然运用到了昔日的姐妹身上。
回掖庭后,阿欢将购置的花钗水粉背着阿姩分给了一众姐妹,然后留下半根折断的簪子,笑嘻嘻地拿到阿姩面前。
阿姩露出同情的目光,“这真是别的宫人送你的?怕是别人不要的东西,扔给你还想让你欠她半个人情。”
阿欢将那半根簪子当宝贝似的揣在怀里,对阿姩说:“你呀,就是心思太重,人家明明可以随手扔掉,却在最后一刻惦记起了我,这足以说明人家真心把我当朋友,不像你哦,缫废的丝线都偷偷藏起来……”
阿姩越听越不对劲,双手叉腰沉下脸色,“你要是喜欢收集破烂玩意的话,我大可以把那些废弃的丝线一根不留地送给你。”
“好呀!”阿欢眨巴着眼睛会心一笑。
“你……”阿姩摇头道,“真是奇怪。”
阿姩回到耳房,将枕头下的丝线全部拿出来,重重地拍在阿欢手上,“都给你,行了吧!”
阿欢换了副委屈的表情,“阿姩,我错了。”
“停!”阿姩堵住阿欢的嘴,“还有,请你以后不要再乱翻别人的床铺。”
阿欢使劲点头,眼里蒙着雾水。
阿姩气呼呼地回到廊下,抬头望着周围的花花草草,派遣着心中的不快,一炷香后,她重新架起柴火,熬煮着锅里的蚕茧。
距离李芫麾约定的三日期限还剩两天,阿姩确实凭借自己铤而走险的方式获取了一些可靠情报,但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果李芫麾贪得无厌,掌握了秘密之后又把她给杀了,她不能不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至于阿欢,阿姩早就看透了她的心思,今天让老六出门尾随,回来时叼了一枝白色的石榴花,她记得有个人在草原上赋诗调侃他的兄弟:“齐王府前生白花,石榴树下遮黑面。”
意思是齐王肤色发黑,总怕别人嘲笑他又黑又丑,于是在王府四周种满了白石榴花,时人道:“一白遮三丑。”
花的白色与蚕丝的白色相近,于是阿姩连夜赶工,一共缫出了几十根六尺长的丝线,从中挑出最好的十根,再用蜡液将其黏成一股,既增加了丝线的厚度,又强化了其韧性,丝线两端各系一个铁制的杯罩,一个挂在老四嘴上,另一个藏在石榴花丛中。
老四是几个鹦鹉中的学人精,前几日不知学谁说话惹恼了人家,被赶出掖庭,腿部也被打伤了,跌跌撞撞地飞进秦王府,逢人就喊“掖庭”。
拜老四所赐,住在秦王府的李芫麾听到“掖庭”二字便顺藤摸了过来,然后,阿姩就无缘无故地成了李芫麾的马仔。
害了自己的主人后,老四不仅不知悔改,还三番五次地学人说话、惹祸上身,掖庭的宫人们便成立了一个捉鹦小队,但凡瞧见一只通身红色、尾端一点鹅黄的鹦鹉就用各种工具驱赶。
顽强的老四被宫人一棒子抡出宫墙后,又身残志坚地飞往秦王府,正巧在路上遇到李奕,李奕听鹦鹉一直喊“掖庭”,担心阿姩那边出事,便先将老四带回府上包扎,后命匠人磨制了一只刻有阿姩名字的玉镯,并与阿姩约见于避风亭。
阿姩每晚加班缫丝的事人尽皆知,所以宫女们入睡时仍不见阿姩是常有的事,阿姩经常趁着夜深人静带老四潜出去,一路上躲躲藏藏,成功避开街上的巡逻后,她沿着天街走到头,拐进永福坊,让老四飞到齐王府的屋檐上。
一切准备就绪后,阿姩趴在草丛里,将丝线拉直,把杯子罩在耳朵上。
过了一会儿,只听杯子里传来老四的模仿:
“睡吧。”
“行”
府门没有开关的声音,但府上的灯都熄了,阿姩猜这两句应该是李晟炎和他老婆的对话。
阿姩又趴在草里等了半个时辰,再没有其他消息传来,阿姩小心翼翼地从草里爬起来,沿原路折返掖庭。
今夜虽然空手而归,但最起码把老四这个卧底安插在了齐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