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玥歪着头想了半晌,空远方丈没头没脑的对她说这些究竟是何意?应该是好心提醒吧,但越想越觉得这些话好像不是对她说的。
算了,想不明白就先不想了,辛玥摇了摇头,下了石阶。
空远转身看着辛玥走远的背影,单掌而立,“阿弥陀佛。”
芸芸众生之命运,时常由不得自己,尤其是在君主昏聩无能,继位者又残暴之时,绝对的武力压制让目不识丁手无寸铁的穷苦百姓如何能够我命由我不由天。
从古至今,破衣烂衫之奋起反抗者固然多,却鲜少有人功成。
成事之后,又鲜少有人守得住初心,再次落败者比比皆是。
改朝换代者,无一不是自身能力过硬,追随者中,谋略武略杰出者众,且初心为百姓计,深得民心。
如今大晟外盈内亏,乃是强弩之末。苛捐杂税繁重,上京百姓尚可,其他各州郡百姓早已朝不保夕民不聊生。
“五星合聚”之态势已初显,天机可窥不可言。
只是此番,“五星合聚”之后,命途分了岔。
建立新朝难,守更难。龙凤所出之子,若如大皇子一般继明君之贤德,乃万民之福,若如当今天子昏聩,恐再度覆灭。
历史的车轮总要用无辜生命的牺牲去推动,他只愿这历史轮转能慢一些,三五百年一次牺牲,同三五十年一次牺牲,可谓是天差地别。
而这个女子是守江山之要害所在,若她为凤,新朝至少繁盛三代。上天给她警示又给她指了一条歪路,天意难违,这是她避无可避的劫难,就看能不能平安渡过了。
空远看着女子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转身继续前行。
辛玥刚打开厢房房门,小灼开心地告诉她,已问过齐顺,六皇子明日无事。
之后三日,辛照昌都无事。
辛玥便厚着脸皮每日都去找辛照昌,陪他喝药,陪他对弈,陪他饮茶,还给他讲自己看过的话本子,引得辛照昌让齐顺去给他买些话本子回来。
两人相处融洽,相谈甚欢。
在黄粱寺这几日,是辛照昌少有的欢畅时光。
从他记事起,德妃对他总是愁眉苦脸,后来有了八弟,他被完全冷落,一直到德妃薨逝他都从未真的开心过。
德妃薨逝,又将他拉入了另一场悲苦之中。
他心中只有恨、怨、不甘。
如今,他的心中多了暖意,他很珍惜。
十月十二,为皇帝祈福后,辛玥和辛照昌回了宫。
与此同时,太子、五皇子和大公主也回了宫。
同二人在黄粱寺的愉快平和相比,三人在护国寺则是暗流涌动。
大公主说是去护国寺祈福,每日一大早就离开寺院,深夜才归来。
太子以为大公主是去调查大皇子的死因,每日都派人跟着,谁知大公主只是在朱雀街上游玩,逛完金玉楼,又逛布庄,逛了酒楼去茶馆,听戏听说书,还女扮男装进青楼。
搞得太子是一头雾水。
五皇子则派人跟着太子的人,深夜听着禀告,更是不可置信,满心狐疑。
其实太子认为的没错,只不过大公主去青楼,并非日日玩乐,其中一次是为了去见张重渡和公孙峪。
公孙峪查到前太医院院使林永和家人死后,东宫有几个护卫也跟着消失不见了。
即刻查访了那几个东宫护卫的家乡,无一人回乡。
不用多想,也知道被太子灭了口。
事情陷入困境,张重渡便从那几个东宫护卫在上京的朋友下手,多日困守寻查,发现其中一人每日都会提着食盒去一个荒废的院落。
寻遍院落,他在地窖中发现了个身负重伤奄奄一息的男子。
此人就是杀害林永的其中一个东宫护卫。
为躲避追杀,不敢找郎中,只能挨着。
也是这人命不该绝,张重渡找来最好的郎中为他治伤,不多日,伤势渐渐好转,只是落下了永久的咳疾,右手筋骨被斩断,手算是废了。
此人恨太子言而无信,置他们于死地,愿为人证。
张重渡和公孙峪将此人带到大公主面前。
大公主拿到签字画押的供词,让张重渡和公孙峪将此人保护好,待时机一到就弹劾太子。
可怜那毫不知情的太子被大公主和张重渡耍得团团转。
五皇子更是阴差阳错地被溜来溜去。
从护国寺回来,太子越想越生气,五皇子越想越不对劲。
都派人给张重渡发了拜帖。
太子想探听虚实,看看大公主究竟掌握了什么证据,再试着拉拢一番。
五皇子则认为时机已到,打算正式拉拢张重渡。
张重渡看着两张拜帖,让展风回话:去!
太子约在明日,十月十五日酉时,护城河画舫二层厢房。
五皇子约在后日,十月十六日酉时,醉春楼二楼暖阁。
放下拜帖,张重渡带着展风来了十里巷,一进门就听见影壁后传来习武“嘿哈”之声。
他脱下氅衣递给展风,绕过影壁,边穿过护卫队伍边道:“来,谁来同我比试比试,赢了,今夜让展风带你们去喝酒吃肉!”
护卫们欢呼起来,即刻有人应和,“属下不才,斗胆同公子比试。”
走上前的男子体格健壮,面容黝黑。
张重渡负手而立,“好样的大虎,我让你三招。”
话音落,大虎已经冲了过来,张重渡轻巧躲过,大虎横冲直撞,张重渡连躲三招。
他始终双手背后,三招已到,大虎再次进攻之时,张重渡虚晃一招,来到大虎身后,顺势扭住他的胳膊,踢他下盘,一气呵成。
大虎腿一软,胳膊一疼,跪倒在地。
张重渡松了手,“只有力气没有技巧是不行的。”他拍拍大虎坚实胸膛,“是个习武的好料子。”
大虎道:“属下甘拜下风。”退入队伍之中。
张重渡道:“还有谁!”
又有一人走出,张重渡仍旧让其三招,输赢未变。
之后一连四五人连续比试,皆输给他。
最后展雨站出来道:“公子,你这是诚心不让我们喝酒吃肉嘛。”
张重渡淡淡道:“展雨,让我试试你最近可有长进。”
展雨忙摇头往后退,“不了不了,让我哥和公子比试吧。”
大虎道:“若是展风护卫和公子比试,怕是明日此时也分不出胜负来,公子愿意指导我们武功,我们已经知足了。”
话音刚落,柯其仁大笑着从长廊走过来,“何事这么热闹,我也来瞧瞧。”
他身后跟着的秀竹两步跳到了展风身边。
张重渡行礼,“柯将军。”
展风展雨行礼,“师父。”
其余护卫行礼,“柯先生。”
展雨道:“公子说若是打赢他,就让我哥带我们去喝酒吃肉,师父,你肯定能赢的。”
柯其仁道:“为师老了,如今可是赢不了公子的。”
展雨垂头丧气,撅着嘴。
张重渡笑了笑,大声道:“打不过,也让你们去。”
展雨马上来了精神,“真的?”
张重渡点点头。
“太好了!”众人又是一片欢呼。
张重渡拿过展风手里的氅衣道,“展风你带着秀竹和他们一起去吧。”
展风看看秀竹,“公子,让展雨带他们去吧,我有话对秀竹说。”
从黄粱寺回来后,他已经半月未和秀竹见面,原本以为今日秀竹会在郊外小院,没想到她也来了十里巷,他才不想和那些大老粗喝酒呢,只想和秀竹待在一起。
再说,楚姑娘的事,他还没对秀竹说。
秀竹挽着展风的胳膊,“公子,我也有话对展风说。”
众人开始起哄,展风和秀竹红了脸。
张重渡点头,“去吧。”然后对护卫们道:“都快去吧,别给我省银子。”
“多谢公子,走喽!”展雨手中利剑高举,带着护卫们出了门。
展风和秀竹也行礼,“公子,我们走了。”
张重渡看着宅院门关上,走到柯其仁身边道:“十里巷的护卫都是这两年新招的,比不得侍郎府中的老人,让柯将军费心了。”
柯其仁道:“倒是有几个天赋好的。公子,我们进屋说吧。”
两人来到正厅,坐于软榻两侧,柯其仁拿起小炉子上的茶壶,为张重渡倒上一杯热茶,“眼看着就要入冬了,一年又要过去了。”
张重渡道:“这个冬日注定不安稳。柯将军,我今日来,是有两件事。”
他端起茶杯呷一口,“太子相邀明日护城河画舫一叙,五皇子相邀后日醉春楼相谈。”
“公子作何打算?”
“之前在紫宸殿前发生的事已是人尽皆知,抓不到切实把柄太子不会动我,此次定是因为公孙峪调查林永之死一事,来探虚实的。”
柯其仁道:“既然公子已向所有人表明不与太子为伍,此番千万不可激怒太子,太子心狠手辣,就怕他宁愿背负着杀贤臣之骂名,也要除去公子。”
“柯将军放心,我自有分寸。”他为柯其仁倒杯茶,“那个东宫的侍卫可还好?”
柯其仁笑道:“公子放心,他在这宅院密室之中,活得很好。”
喝下一口热茶,柯其仁再言,“五皇子这是要拉拢公子?”
张重渡点头,“看他如何拉拢,越是用名利金钱作为条件,我越是要拒绝。我要让他知道,我看中的并非名利钱财。”
他叹口气,“想来明日就是如此了,但愿三邀之后,他能明白我。权势财物,因吾有功,君主所赏,吾不拒。因吾权智,庸者恶者所赠,吾不收。只可惜心中明君已逝,只余庸者恶者。
权势名利,与我而言并无意义,我只想要个公道,想要后人都记住玄甲军的死去,是精忠报国,并非谋逆反叛!我只想天下百姓辛苦劳作后,还能吃饱肚子,能穿上衣裳。我只想史书上记着我张重渡的那一笔,无污。”
柯其仁蹙眉,“可这大晟朝已如枯木一般,公子要如何为玄甲军正名?如何让百姓吃饱穿暖?老夫认为,五皇子不会懂公子的。”
张重渡笑得无奈,“不懂又如何?我已是选无可选。”
柯其仁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最后说道:“老夫在肃城秘密建立了一支队伍,已为山寨,大约两千人,觉得有必要对公子说一声。”
张重渡心头一惊,自古以来山寨乃山贼或是走投无路的绿林人士占山而居所成,干得都是匪盗行径。
“为何?”
柯其仁缓缓道:“公子放心,他们大多都是无处可去的人,到了山寨自给自足,后山种田,前院种树,又有公子给的银钱,若是真要做匪盗之举,那也是盗亦有道绝不伤及无辜百姓。
老夫这是有备无患,若最后登基的还是暴君昏君,甚至大晟朝无人为继,我们又该如何?世间将乱,总要寻一安身之处,难不成要漂泊无依,四处为家,浑浑噩噩度日?玄甲军的冤不伸了?百姓不管了?权势名利公子不在意,公子可还想看到这世间繁华?”
张重渡的眼眸愈深沉,无望之火烧得他将拳头捏地咯咯作响,他似乎能看到柯其仁说的那一天,尸横遍野,满目疮痍。
“当然想。”柯其仁言下之意,他明白。但大晟未到救无可救那一日,他绝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这两千人暂时留下吧。”
柯其仁深呼一口气,杀了大将军的人就是皇帝,这个仇他要如何报?这个腐朽的大晟,这烂天烂地,他早就不想维护了。
张重渡为臣有原则,他却早已看透,若新天地若注定要到来,为何不能由他们来建立?当臣子效忠的是昏庸无能残暴的君主,迟早有一日这忠心会被踩进泥土里,忠臣含冤斩杀,就如同老将军一般,他不想张重渡步老一辈的后尘。
故此,不得不提早做准备,其实他并不看好五皇子,也不看好大晟朝任何一个皇子,即便是大皇子,在他眼中都少了一份机警,多了一些优柔寡断,才会有如此之结局。
若五皇子当真能重用张重渡,他便支持张重渡为权臣,若五皇子不过是个善于隐藏的伪善之人,推翻这腐朽的王朝有何不可!
张重渡转身看向窗外,悠悠说道:“还有一件事。”他顿了顿才道,“我找到楚姑娘了。”
柯其仁拿着茶杯的手一滞,“在何处?”
张重渡回转目光,低头盯着清绿的茶水,“楚姑娘就是三公主。”
“什么!”柯将军站起身,“楚姑娘是三公主?”
“是,但我不打算相认。”张重渡深吸一口气,“那日我去黄粱寺听见三公主求菩萨,想让陛下赐婚,嫁与我。”
柯其仁怔忡,半晌回不过神。
张重渡继续道:“我也想迎娶三公主,我想护她周全。”
三公主在后宫过着怎样的生活,他早有耳闻,之前不知她是三公主时,还以为送她离开,不必跟着他在上京过生死未知的日子,就是最好的安排。可如今,他送不走她,与其让她在皇宫中艰难度日,还不如留在身边,让自己能名正言顺地护着她。
柯其仁叹口气,来到书架前,取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摊开,用手将上面的褶皱抹平。
“楚姑娘走失那一日,也是你进宫向陛下禀告九皇子坠马真相那一日,我本想去找秀竹,谁料小院空无一人,我去到你书房坐了片刻,发现了地上的纸团,就是这张。”
窗外风吹树动,窗内光影映照。
软榻桌几上,一张被揉过的纸张,写着三行字。
身负昭雪重责怎敢入风月
意欲政通人和怎敢度逍遥
已身行于刀尖怎敢误佳人
笔势飘忽,笔断意连,昭示着提笔之人内心的焦灼和纠结。
“老夫认为,公子此番心意切不可对三公主言明,也不可对旁人言说,谨防被有心之人利用。”
柯其仁点燃烛火,烧了纸张,“公子当初将它丢弃,如今更不必留存。公子认为的没错,现下不是谈风月度逍遥之时。”
他并非不愿张重渡娶妻,而是不愿他沉溺情爱之中。
灰烬似浮尘落在桌几上,张重渡盯着黑色的纸灰,久久不言语。
柯其仁也不说话,两人就这样静静品茶。
三盏茶之后,张重渡起身告辞,“展风回来后,若今夜想留在此,便留下吧。”
从十里巷出来,张重渡决定去找姜霖。
他很贪心,既想为玄甲军沉冤,还想要这天下万象生平,又想要三公主。
不论怎么思索,他都觉得这三件事并不冲突。
暂时不对三公主言明自己就是傅公子,是因为他不想随意解释自己会武功这件事,不愿用谎言去解释谎言,更不愿让三公主知道自己是张常立之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