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他担心万一内查起来,触碰了大夫人的利益,申茶会让他忍上一忍,迟迟不敢动孙家的人。
谁知申茶竟也不怕事,这是在直接告诉自己,绝不会包庇那些人,叫他放手大胆去查。
半晌,梁小童捧着手心的葡萄,说话带了几分低哑:“就照小姐说得做,两日之后若小姐认定不是账目誊写的问题,我一定尽快找到当铺里做手脚的人。到时候把他押过来,任凭小姐处置!”
说完一番话,申茶有些困乏,手掩在嘴上打了个哈欠。
梁小童看天色,该到午休时候了,便没再叨扰,连忙说当铺还有事忙,先退下了。
天气太热,琥珀从厨房取了些冰块,放在地上化着,能稍稍凉快些。
申茶躺在床上,穿着薄薄的衣衫,露出半只藕白的手臂。
她手里拿着一柄圆扇,慢慢摇着,感觉到凉意阵阵袭上。
琥珀也热得有些受不了,跑来跑去的,身上都出了汗,她抬起袖子,抹了把脖子里的潮湿,抱怨道:“今年这天热得不寻常,怕是又要什么地方要遭灾了。”
申茶翻了个身,接话道:“听说最近外头难民越来越多了,是从旁边灾区涌来的。难民没吃没喝不容易,不过听说难民抢东西也是常事,照这么下去,淮城也要跟着乱套了。”
提起这个,琥珀也来气:“都是那个于知州,拿了上头拨下来的赈灾款,却没见着做了什么事。不给难民放饭不说,也不管难民饿疯了扰乱秩序,现在倒好,越来越乱。最近两处集市的小贩都不敢出去摆摊了,生怕东西刚摆上去就被抢空了。怕是那么多银子都被他私吞了,每天吃香喝辣不够他享受的。”
申茶听着也是无奈,微微叹了口气,想起当初碰碎花瓶的那个小孩。
那时候还是冬日,小孩身上破衣烂衫的,不知道他挺过去冬天没有,现在还有没有继续留在淮城。
他算得上第一批到淮城逃难的难民,当初街道上还没多少像他那样的孩子,但现在就不同了,半年过去,难民数量确实多了些。
昨日老夫人还专程派人赶来交代,最近先别出门了,外头不安全。
尤其是申茶这么个行动不便的女儿家,很容易被缺钱的人盯上。
申茶表示知道了,其实自打上次去当铺差点遭遇马匹冲撞,就已经对外出心有余悸了。
她想着,今后无论去哪儿,还是多乘轿子,路上万一再有什么速度快的人马出现,以自己步行的速度,定还是躲闪不及的。
和琥珀说了会儿话,勾起诸多回忆,反而叫人睡不着了。
琥珀见申茶摇着扇子,目光定定看着什么地方,知道她因为淮城如今的情况,而有些担忧,忙道:“小姐别想那么多,先睡会儿吧,睡好了还有人要来府上呢,得养足精神。”
琥珀出去,在外头带上门。
日头被挡在门外,屋里更添了几分凉意。
申茶摇着扇子的手终于放缓,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半个时辰后,琥珀进了门。
天热人乏得厉害,申茶总也睡不醒,琥珀打了盆凉一些的水进来,本来不想叫她起来,可想着孙文扬介绍的买家马上要来,不得已唤了好几声,又用手推了仍然没反应的申茶一把,才见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申茶刚醒,就看见琥珀那张脸探在自己面前,弯起唇角:“小姐,二公子来了,刚在外头呢,说是待会儿买家就到,他过去迎迎。”
申茶点点头,慢悠悠起身,用凉水洗了把脸,稍微清醒些了,出了房门。
站在檐下的阴影处,避开强烈的日光,申茶听见蝉鸣声聒噪,不由偏脸对琥珀说道:“改日找小厮把这些蝉粘了吧,实在吵得慌。”
琥珀应了下来:“好,我正要跟小姐说这个呢,今年的蝉鸣声真是格外闹人。昨晚我入睡的时候,门口树上蝉还叫得欢呢,害得我半天没睡着。看来是天太热了,连这些小东西都受不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下场雨呢,天气要总是这样,到时受不了的,就该是人了……”
琥珀感叹间,远远瞧见了孙文扬的身影。
他正引着一个身宽体胖的男人前来,那人一看平日就胡吃海塞,肚皮撅得老高,一走路身上的肉就一晃一晃的。
看着体态,不像商贾,多半是个淮城的官员。
申茶平日里听说过一些,淮城的官宦商贾勾结成奸,有油水大家一起捞。
淮城处于两州之间,位置偏僻,上头少有人管,可旁边县府的难民闯入后,朝廷拨了救济灾民的粮款后,这地方平日里的弊病都全凸显出来了。
为官的管不好灾民,惹出不少是非,听说传到了上边耳朵里,惹得君上震怒,这才对这么个小地方多了几分关注,并因此派了钦差。
至于派了什么人物前来,这就不是申茶能打听到的事了。
只因她知道这些事端,看见眼前的男人,猜测出对方身份后,就立时生了些厌恶。
不过转念一想,也好,把自己手里的东西卖给他,也算是把他平日里压榨百姓的钱从嘴里掏了出来。
将来多余出来的银子,还能捐出去给难民施舍些粥饭。
第33章
孙文扬带着那人靠近, 一看见申茶,对方就客套起来:“早听文扬说起,孙家有个聪颖了得的表小姐, 颇有几分奇绝的本事, 能得到一些珍奇之物,我特意来看看。那就请小姐在前面带路吧。”
申茶弯唇笑了下,叫琥珀引着男人走向侧房, 里面摆着一排排签到来的珍奇物件。
琥珀在男人到来之前,就已经按照小姐的吩咐将这间房收拾出来, 把东西摆好。
便宜些的珍宝没摆放, 却特意挑出了极贵重的以及价格中等的珍宝。
男人一进房,看见各处都是见所未见的稀奇玩意儿, 面上喜悦的表情控制不住,连连称叹道:“没想到孙家还有这么多宝贝东西,我真是孤陋寡闻了。”
申茶拿起手边的一枚砚台, 拿着细布缓缓擦拭着, 头也不抬, 对男人说道:“如今我手里的东西京城不少买家也开了价, 多数是价值千金的宝贝。大人若是识货的话,应该瞧得出来这些物件成色, 一个比一个好。就算是出了怀城,我这也是一顶一的孤品, 只会越存越值钱, 传之后世也拿得出手。”
申茶说完,抬头看向男人:“怎么样, 大人有没有兴趣?”
那人双手撑着桌面,瞧着眼前一枚花瓶。
花瓶上镂刻的样式十分精致, 是一只展翅金凰,连翅膀上的羽毛都如同真的一样,飞绒触感逼真。
一看就不是寻常匠人的手艺,如此绝妙的镂刻技术,男人在本朝还从未见过。
他伸手触了一下,感慨万千:“实在是好东西,文扬,你带我来这是来对了。你这位表妹慧眼识人,一眼看出我什么来历。我本想隐瞒身份只买件东西走,可小姐的眼睛非比寻常。听说是因为得了怪病不常出门的,竟对我是官府之人有所了解,我还特意嘱咐孙文扬不告诉你们,看来发病之后得了预测能力竟然是真的,今日一见,也算是开眼了。”
申茶微微一笑,见他对眼前的花瓶感兴趣,没多回应他刚才的话,直接开了个价:“花瓶需七百两银子,不知大人感不感兴趣?”
一听价格,男人脸色微微一变:“确实是有些贵了,有没有再便宜些的东西?”
申茶于是向他介绍其他的宝物,比如珍宝项链挂坠等。
大物件不是没有,花瓶旁边就摆着一张上百年的紫藤椅和一架云纹锦绣的含香屏风。
但大物件自然更贵些,而且申茶还特意抬了价格。
在估价师估出的价格上更是翻了两三倍,为的不光是诈一诈眼前男人,更是有个价格对照。
果然,男人并非做生意起家,申茶对那些大物件报出个千两万两,他直接被吓呆了。
回过头来反倒说这花瓶便宜,想带上一只走,不过还想压价。
申茶并不与他讨价还价,只道:“我这些东西就算卖不出去,放在这里,价格只增不减,你若下回来买也是八百万两,再下下回来,你便是倾家荡产也买不起。何况,将来我辗转京城,若是被什么大人物瞧上,大人怕就是连瞧上一眼的资格都无了。”
男人沉着脸色,站在原地沉默许久,像是还在犹豫。
很久后,他一伸手指向那个花瓶:“行了,我就要它了,好生包起来,一定要谨慎送去……算了算了,还是我自己派人来,送给王爷的东西可不能出差错。”
“王爷?”
众人俱是一愣,怎么竟是送给王爷的?
孙文扬看向男人,对方一拍脑袋,似乎是不小心秃噜嘴了:“这事你们可千万别说出去,如今来这儿的钦差便是当今圣上最器重的七王爷,我这只花瓶买来可是要孝敬他的。如今淮城的形势十分复杂,还是对上头派来的人好一些,人家愿意尽心尽力,我们心里才踏实。你们说对吧?若是王爷肯定我这份情,也算是为众多灾民做了件好事。”
他这么一说,申茶心里咯噔一声。
这么说,她这只花瓶成了贿赂之品,原本想要从男人身上敲一次竹杠,看来现在虽达成了,但送给钦差大人之后,他会不会对淮城有着污糟之气的官员网开一面?
如此看来,竟是弄巧成拙了。
申茶心下思虑着,开口道:“这花瓶要送给王爷?那还差点意思,不如改天等我有了更多新物件,大人再来挑选不迟。”
她本意是想拖延时间,不把花瓶卖出去,然而男人直接将袖中的银票掏出来,整整七百两银子搁在桌上:“这便是全部的银两。有孙文扬在这作证,我也放心,这花瓶是我的了,我稍后就找人来取,送王爷的东西当然是越快越好,哪能还有时间等?”
重金讨好王爷,是为了让他别追查得彻底,放自己一马。
因此男人自然是想尽各种办法,瞧见申茶不想卖,便知道她什么心思,忙着急把这东西定下来:“板上钉钉的事,可就不能悔改了。”
申茶无奈,做生意要讲诚信,若是名声传出去,将来她的东西就更不好卖出去了。
现在男人已经给了银票,自己也不能再尝试让他收回。
何况对方是官自己是民,执意想要,自己又能有什么办法?
于是她只好应了下来,只是离开后,申茶心里还有些不踏实,想着要稍微做些什么弥补。
晚间时分,男人派来的小厮的确到了,几个人将花瓶绑得结结实实,稳稳当当把花瓶抬走了。
申茶收了银票,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她本想在花瓶里写张纸条夹带进去,说不定王爷能在收到礼之后看见。
可想到,万一官府那人和王爷一同拆开了花瓶共赏,那其中的纸条也就被他发现了。
申茶思前想后,还是不想惹事。
本来和自己无关的事端,反而因为多出头而落了个小命不保的下场,因此她只好等待时机再想办法。
几日之后,相安无事,但某日琥珀还是得了消息,急匆匆地跑进西院,一进门就喘着粗气道:“小姐,小姐,不好了!王爷派人找来,说要请你过去问话!”
琥珀心脏跳得飞快,生怕王爷收到花瓶后不满意,来找小姐质问。
毕竟小姐这刚一卖出东西就卖给了王爷,这么大的人物有什么喜好厌恶,他们丝毫不知,万一触怒了他,可怎么办?
不同的是,申茶却不紧张,相反,听到这个消息,内心倒欣喜了一阵。
她早想找机会和王爷说上几句话,告诉他淮城灾民的确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请他不要收受了一件昂贵的花瓶,放过对那些不作为官员的追究。
原本她想了一些方法,比如打听到王爷府邸在哪,佯装无事在旁边晃悠,期待能跟他相遇。
但申茶赏了不知多少银子,出去找人跑腿去问,打听王爷府邸的位置,最终却一无所获。
王爷的府邸位置神秘极了,怕是连官府的人都不曾告诉。
而且据说他踪迹成谜,前一秒钟还在院外,前后一秒钟就能到达院内。
申茶听着对王爷的描述,不禁感到困惑,这形容实在是夸张了。
但什么信息都没打听到,让申茶失落了好一阵子。
没想到现在王爷竟然主动来传,那就有交谈的机会了。
申茶告诉琥珀:“别着急,我们又没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被叫过去,顶多是询问有关花瓶的情况。我猜想他是要问问,这支花瓶真正的价格,官府的大人送礼,不会告知多少银子的,但王爷瞧着东西规格不菲,许是担心受了太贵重的东西,来问一下也说不定,所以只需前往就行,我倒觉得没什么风险。何况他是钦差,要平的就是淮城百姓的民怨,若是仅凭一支花瓶就把我怎么样,这钦差也太名不副实了,民怨不就更加沸腾?就算顾及着钦差的身份、皇家的脸面,他应当也不会如此不明是非、蛮不讲理。何况我好歹是孙府的人,有家里撑着,他不会轻易怎么样。走吧,就赌上一把,看看他究竟是不是好官。”
申茶说话间,慢悠悠换上了一件得体的衣裳,跟着琥珀迈出房门。
见琥珀还是有些焦虑之情,再次安慰她道:“无事,待会你就在外面,等着我进去。王爷公事繁忙,不会在我身上多费心思,最多一炷香的功夫就出来。”
王爷的人在府外候着。
申茶走出孙府,上了一辆马车,马车四面的窗户都盖得严严实实,用手一拉竟是封死了,拉去哪儿也不知道。
怎么这王爷府邸如此不可见人吗?还是说王爷并不想暴露自己的行踪?
申茶一路心里揣测着,终于到了一个地方,马车停下。
申茶下了马车,抬头一望,客栈并没有标注名字,应该是得了王爷的授意,把牌匾摘了下来。
申茶看着这孤零零的建筑,并不知道身处何处,尤其是走在前面的小厮,提醒自己不要东张西望。她就更不知道旁边有些什么标志物,跟着随从进了客栈,一路走上楼梯。
申茶走得极慢,随从走一步,最终就要停下来等上一等。
不过王爷说了要照顾好这位小姐,因此他脸上没有显露出半分不耐烦。
申茶好不容易挪上了客栈二楼,刚走两步,忽然看见一道飞快的光影,闪进了一个房间。
第34章
申茶愣住的同时, 感觉那道黑影似乎被什么绊住了手脚似的,速度慢了下来。
像是神魂在前头飞,身子却在后头, 不像原来那样能提起速度了。
奇怪的是, 她自己的速度却快了起来,以正常匀速的速度进了小厮引去的房间。
进了房间,申茶见到的就是坐在桌旁, 手指点扣着桌面的陆衍湛。
陆衍湛一手执折扇,看见申茶到来, 将折扇放在桌上, 心头疑惑间,仍是开口道:“申小姐, 久闻大名,请坐。”
申茶快速步行走上前,微微一福, 笑道:“王爷取笑了, 王爷久闻的关乎我的名声怕是不大好的, 都说我颇通神鬼之术, 其实不然,我只是得了一场怪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