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正中叶钦下怀。他正想趁此次机会好好教训一下赵氏香行那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谁知他们窝囊，想出个论不出个输赢的法子。现下有世子在场，在他的坚持之下，闻味辨香势在必行。
“那么不如请世子来主持吧，公平公正。省得人家说我顾氏香行欺负他们。”叶钦拱手提议道。
赵氏香行三人骑虎难下，不敢得罪镇国侯府的世子，只得蔫蔫地点头答应。
世子也不作推辞，走到大堂最中心的地方坐下，以自身分开叶钦与赵氏香行的三人。
“本世子便不推辞，今日就赶个热闹，由我来给你们的比试出题。一共三场，三局两胜，规则是通过闻香气辨认所焚为何香，将香写在纸上，若是都答中了，便以先提交答案的一方为胜。各位以为如何？”
“好！”
“好啊！”
周遭看客纷纷叫好。
“如此甚好。”叶钦拱手微微一躬，表示同意。
赵氏香行三人小声商议一番，也赞同了。
“好！那便开始了。不过请各位稍等片刻，我已差家仆回府将我珍藏的香取来，待香到此，比赛即刻开始。”世子跃跃欲试。
不到片刻钟的时间，家仆便将香取来，世子小心翼翼将三个小罐摆在桌上。顾清禹也取了三个香炉来。
香炉与香罐一一对应，摆放在一起。世子从左手边第一个香炉开始，将香罐打开，用小勺舀了一勺褐色香粉放入香炉中。
香气晕开。香韵丰富，带有幽幽的奶香，细闻还有淡淡的梅花香。最奇妙的是，闻后喉中甘甜生津。
众人皆为此香陶醉不已。
叶钦双目紧闭，细细品析这香味中的和香。目前可以辨认出来的是龙脑与沉香。思绪再集中到淡淡的花香中，他又闻出了麝香与丁香。
结合清雅的甜奶香，以及细品后，身上微微有些暖意。叶钦心中已有答案，他胸有成竹在纸上写下自己品闻到的合香与香名。
定是婴香！
待叶钦写完答案时，赵氏香行一行人仍在抓耳挠腮。
“还有半柱香的时间，各位可要抓紧啊。”世子笑着催促三人。
磨磨蹭蹭地你一言我一语之后，赵氏香行的三人总算提交了自己的答案。
“我来揭晓答案了！此为婴香，是我三月前向黄公所求之香。此香流传甚少，我也是在黄公府上做客之时才有幸闻到，香韵犹如神女下凡，让人难忘。顾氏香行的叶钦果然见多识广，此香香名与合香答得分毫不差，只是香方中还有制甲香，香气的扩散力才如此之强。”世子得意介绍道，神采飞扬、眉飞色舞，看得出来他真是爱极了此香。
“是我的疏忽了。”叶钦暗自懊恼，自己竟忽略了这些。
“可是赵氏香行并未答出正确答案，合香也并未写全，所以这一轮，顾氏香行获胜。”世子命家仆将叶钦与赵氏香行的人写的答案展示给众人看，以示公平。
“还真是没有答出来。”
“没错没错，赵氏香行的人就是没有真本事。”
“呵，这点本事都没有，真不知是如何制香的。”
“就是就是，连我都能闻出麝香，他们竟然闻不出来！”
看客们又炸开了锅，赵氏香行三人丢了面子，此时坐如针毡。
一旁暗中观察的柳夕熏看戏到这里，满脸悲凉与绝望。
她在此处已经很久了。
平叔那样慌张，香行被人踢馆，她怎么会听不见，只是不想众人为她担心，所以并未露面。
但顾清禹和叶钦前脚刚到香行，柳夕熏与杜鹃后脚也到了。她二人就在不易被人察觉到的位置静静看着这出好戏。
只是叶钦赢得漂亮，柳夕熏却也输得一败涂地。
她无心再继续看下去，心如死灰，整个人都失去了神采，拖着步子回到自己房间。杜鹃在旁跟着，不敢多问。
直到回房坐下之后，柳夕熏双手捧起一盏茶，深深吸了一口茶香，脸色方才好看一些。她缓缓开口，对杜鹃说道：“杜鹃，你知道吗？我闻不出香了。只要一闻到合香，我便想起那日的花香。方才的婴香，在我鼻子里闻到的，全是花香。”
柳夕熏顿了顿，垂下眼眸，语气中满是悲凉：“我已经废了。杜鹃，我废了。”
“娘子可别这么说，怎么会废呢，你只是生了病，都会好起来的。”杜鹃慌张起来了。
“杜鹃，你有讨厌的人吗？”柳夕熏并没有正面回应杜鹃，痴痴一笑问出了这个问题。
但她还不等杜鹃回答便说：
“如果你被自己最讨厌的人害了清白，你该怎么办？那一日，只差一点，我便被害惨了，赵婉今在香中下了媚药，把我与李同关在一起。你知道我有多恶心吗？我真的过不去了，杜鹃。”
“娘子……”杜鹃声音瓮瓮的，可随即便清亮了起来：“娘子，赵婉今如此做不就是要让你一蹶不振，害死你吗？你若是真的走不出来，不是遂了她的心愿？那么歹毒的人，娘子，我们定要振作起来，将她给我们的痛苦，十倍偿还给她！”
“以前我也是这般，可是我现在知道了，胳膊拧不过大腿。我斗不过她。”
如今天气已经热了，可柳夕熏的心，冰冷。
“杜鹃，我累了，想休息一下。你先出去吧。”
杜鹃只得听话出了房间门。
柳夕熏哪里是真的累了，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杜鹃。她也想振作起来，也想意气风发，重振旗鼓，把自己所受的屈辱都在赵婉今头上一一找回来。可是一闻到香，她便想起李同那副可憎的嘴脸，想起自己差一点便……让她与李同交/合，这比让她去死还痛苦。
思忖良久，柳夕熏决定暂时离开东京城。她留下三封封告别信，一封给杜鹃，让她不要难过，自己克服了心魔便会回来；一封给顾清禹，感谢他这么多时日多照顾与帮衬，希望他原谅自己的不辞而别；还有一封给叶钦，谢谢他的赏识与提点，有缘再会。
然后她便带上了自己的盘缠与行李，漏夜出发了。
怕从前门走太招人耳目，便特地走了后门。
刚打开后门，顾清禹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过来。
“你走了我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香乘》中记载婴香香方如下：
沉水香三两，丁香四钱，制甲香一钱，各末之。龙脑
七钱研。麝香三钱，去皮毛研。旃檀香半两，一方
无。右五味相和令匀，入炼白蜜六两去末。入马牙硝
末半两，绵滤过，极冷，乃和诸香令稍硬，丸如芡
子，扃之磁盒密封，窨半月。
第17章 雨霁香（二）
顾清禹走到柳夕熏面前。
他提着一大红灯笼，凑近柳夕熏的脸，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故作轻松说道：“我都想好了一系列报复赵婉今的计划，你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实施啊，你可不能丢下我跑了。”
柳夕熏被他的话逗笑了，也用调皮的语气回应道：“你倒是说说，怎么报复她啊。”
“不如我用美男计去引诱她，然后我们挖一个陷阱，让她跌进粪坑里，这辈子她都抬不起头啦。”
“你可真行，哈哈哈哈。”
二人笑成一团。
笑声过后，顾清禹正色道：“杜鹃都和我说了。我能理解你的感受。只是，我想帮你。东京城旁的望京城，有我的一处园子。你若是想散心，去那里住些日子，一来远离东京城，二来，有事我也好有个照应，可好？”
柳夕熏不敢看着他的眼睛。顾清禹的眼睛十分好看，每次她只要看着那双眼便不忍心拒绝他。所以她只能盯着那只大红的灯笼，默不作声。
“夕熏，让我陪着你吧。我会保护你的，你别害怕，好吗？让我帮你一起解开心结。”顾清禹提起灯笼，照着柳夕熏的脸，又把自己的脸凑过去，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看见自己眼里的真诚。
柳夕熏果然被他打败了，鬼使神差点了点头，答应了他的要求。
那日是顾清禹救了柳夕熏，他的确能带给她莫大的安全感。
顾清禹带柳夕熏回到自己的书房，简单向平叔交代了下接下来的事情，备了辆马车，二人便出发了。
马车并不快。顾清禹和柳夕熏二人一路上走走停停逛逛。
路过自己的花田时，顾清禹特地下车为柳夕熏采了一大束花。柳夕熏在马车里闻着花香，本以为自己又会心神不宁，谁知这次却没有异样的感觉，反而觉得那是顾清禹送给自己的花，顾清禹是不会害自己的。
柳夕熏感受到自己对香味感知恢复正常的曙光，心情大好，想起昨日香行斗香一事，便问起顾清禹后来的经过。
柳夕熏走后，世子又出两题，一题为苏公所制闻思香，有紫檀、甘松、苦楝花、荔枝皮与龙脑等香料制成，香气甘甜幽邃，还融入了果香，令人食欲大增。另一题为韩魏公浓梅香，以黑角沉、丁香、郁金、蜡茶末、麝香等香料制成，焚之便立刻梅香阵阵。
叶钦钻研香方多年，又着意搜寻文人喜好之香，对这些自然都有见识过，也都答了出来，赢得满堂喝彩。
赵氏香行那三人简直就如同草包，怎么说也制香有些年头了，这三方名香，竟一个也未能答出来。连看客都对他们鄙夷不已。
“真不知赵氏香行平时是如何抄袭我香行的香，水平如此低下，合香香韵都分辨不出，我都要怀疑香行里是不是有内奸了。”顾清禹满心疑惑。
“衙内是该好好查查了。”柳夕熏看着窗外的风景，漫不经心说道。
赢了便好。赢了她就不必再挂心此事了。
赵氏香行此番，定是丢脸了。短时间内都不敢找茬了。
马车晃晃悠悠，足足走了七日才到望京城。
与东京城的热闹繁华不同，望京宁静许多，柳夕熏逃离了东京城之后，感觉好了很多，仿佛远离了那些纷扰之后，便没有人可以伤害自己了。
这七日里，遇到村镇顾清禹就买好些干粮点心，生怕柳夕熏在马车里饿着了。而在野外，柳夕熏便带着顾清禹采各种野果子。二人像是游山玩水一般，好不快活。
“就过这样的生活，我喜欢吗？”柳夕熏曾这样问过自己，可是，没有答案。
她内心深处还是渴望得到权力。她希望能够足够强大，自己自由地选择过什么样的生活，而不是现在这样，被人欺负之后，灰溜溜逃出东京城而过这样的生活。
“到了。”顾清禹在马车外说道，随即马车便停了下来。
柳夕熏下车一看，这处宅子的确比东京城的顾宅低调许多。
“东京城处处都得看面子，门面必须气派。但是来这望京便不同了，我本人还是喜欢低调的。”顾清禹说这话像个小孩子一样等着柳夕熏夸他。
柳夕熏假装翻了个白眼：“别贫嘴了，快进去吧。”
二人便进了宅子。
虽然宅子外面看起来比较朴素，进门以后却觉得无论是园林造景还是装潢布置，都不输东京的宅子，甚至还要更胜一筹。
“原本这宅子里也留了些家仆，这次为了清净，给他们都放了假。”顾清禹边领路边对柳夕熏说道。
“多谢衙内费心了。”柳夕熏顺口飘出这句话。
顾清禹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柳夕熏，有些失望地说道：“你我之间，就如此生分吗？”
柳夕熏会意，笑了笑，语气软软的唤了声：“清禹，多谢你。”
顾清禹心满意足，回过身继续领路。在柳夕熏看不见的正面，他的嘴快咧到耳根子后面了。
长廊掩映在一片竹子之中，一阵风过，萧萧声不绝于耳。柳夕熏觉得这种声音，十分好听，安详而宁静。
“你住这间，我住你隔壁，有事可以随时找我。”顾清禹带着柳夕熏走到长廊尽头的一间房，安顿她住进去。
柳夕熏走进去一看，房间内布置雅致，屏风、长桌、床帏，还有墙上挂着的书画，都遥相呼应，不是刻意招摇炫耀的富贵，而是令人舒适的低调清净。
看得出家仆离开之前，将房间都打扫过了，柳夕熏也不需要整理什么，只需放下行李，坐下休息。
她还是喜欢坐在窗边的长桌旁。支起窗户，外面便竹丛旁的小花园，不知何处鸟叫，一声一声连绵不绝。不知园子里是刻意留白让野花生长，还是许久无人打理，野花丛生，粉色和紫色的小野花点缀在蜀葵之间，蝴蝶在花丛中飞舞。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此时此景，恰如此诗。
柳夕熏甚至有些想练字。夫子教导她诗句之时，常让她一边练字一边抄写诗词。
思绪到此。柳夕熏意识到，自己居然能够因为景色而理解诗中的意象了。确实是进步不少。
“要去赏莲吗？”顾清禹忽然出现在窗户外，倚靠在窗框上，做了十分耍帅的表情。
柳夕熏被他逗得扑哧一笑，佯装恼怒要把窗户关上。
顾清禹见状收起自恋的表情，忙拦住她：“我在后院种了一片莲花，还有蓝色的品种哦，你真的不去看吗？”
莲花多为白色或粉色，蓝色的莲花，柳夕熏还从未见过，甚至都没有听说过。
“当然要去了。”柳夕熏停下关窗的手，转身便去开房门。
两人来到后院处。
不知从何处引来了活水，顾清禹在后院设计了一条“s”形的溪流，又在“s”形的两道弯处挖了一大一小两个池塘。大池塘中满是亭亭玉立的粉色荷花。小池塘中则种植了蓝色的莲花。与粉色莲花的花与莲叶都立在水面之上的形态有所不同，蓝色莲花的莲叶与花都匍匐在水面上，随水波而晃动。
两种不同的美感。
柳夕熏蹲下，采了一朵蓝色莲花，凑近闻了闻，香气寡淡，略有些失望道：“此花甚美，只是香气寡淡，可惜了。”
“有何可惜，花朵插入瓶中，它的美便可以为室内增添风景。至于香气，交给熏香便是。”顾清禹也采了朵蓝色莲花。
“也是。”被顾清禹那么一说，柳夕熏觉得很有道理。
“明日你想出去走走，还是呆在房间里休息？”顾清禹看着莲花，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左右无事，便出去吧。”柳夕熏顺着他的目光，看着同一朵莲花。
“那便去惠灵寺吧。”顾清禹咧开嘴，笑了起来。
他早就想好了，要带柳夕熏去一趟惠灵寺。
柳夕熏见他笑了，也明白他早已想好，只等自己答应。
二人默契地不再多言。
第二日便一同前往惠灵寺。
一路上顾清禹又开始念叨，听说惠灵寺许愿很灵的，如果有愿望定要许下来，如此云云。
柳夕熏在马车里看着风景，只敷衍着回应了他几句，顾清禹便真的絮叨了一路。真想不到平日里掌管整个香行的衙内，私下里嘴巴竟然如此琐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