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禹坐定后,一脸委屈的表情,活像个想吃糖却被大人一巴掌拍掉手中糖果的孩子。
柳夕熏见状暗笑。
一切仿佛都好起来了。
只是仿佛而已。
待到柳夕熏好好歇息一日之后,次日午膳,世子的到来让柳夕熏明白,一切并没有好起来。
在柳夕熏闭关当日,狂风暴雨的那一日,二皇子正巧被派到望京城,查看望京京郊水渠修建一事。昨日方归。
可正是他离京当日,关于柳夕熏的流言便开始发酵。柳夕熏闭关这几日,流言愈演愈烈。京中如今纷传顾氏香行首席制香师毫无用处,不会制香、大字不识一个不说,一直赖着顾氏香行的衙内才有一席之地,就连参加制香大赛都是走了考官的后门。京中文人将联合抵制柳夕熏继续参赛。
柳夕熏闻言本是愤怒,可最终都化为苦笑:“我何德何能,竟能引发众怒。”
“第一自然是有人操纵,第二,便是因为你是女子。”世子叹道。
女子。
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女子的身份便是偏见的来源。许多人固执地认为,女子无才,制香便是玷污香道之雅。
虽然如今也已经有许多女子成为制香师,但偏见从来都没有因此减弱分毫,甚至女制香师因此承受更多的嫉妒与怨恨。
柳夕熏这才明白,自己的野心有多么可笑。
当初入香行成为制香师,她看到了向上爬的希望。后来慧灵寺住持断言她仕途亨通,她还以为自己真能打破世俗之见,成为女官。
至少她真的因此心怀希望。
可自己还未出头,流言便迫不及待想淹死自己。
柳夕熏只能苦笑。
“你不能放弃。”顾清禹难得如此斩钉截铁,“香已制成,不要放弃,你一定不会被淘汰的。”
“嗯!我不放弃。”柳夕熏看着顾清禹坚定的样子,郑重地答应了他。
没错,为什么要放弃?
香已经制成,流言又如何。
女子就不能制香吗?柳夕熏偏就不信了,自己如何就比不过那些男子了。
她偏偏要参赛,偏偏要让众文人知道,她柳夕熏根本不怕流言。她制出来的香,不比任何人差,之前不差,以后也不会比别人差。
只要把香交上去,便是完成了柳夕熏该做的事。剩下的,淘汰或不淘汰,都是看考官的品鉴了。
若是因为自己技不如人,柳夕熏甘拜下风。若是因为其他的,那她不继续参加也罢。
被操纵的比赛,参加下去有何意义,自己只会被当作是谈资、笑柄,继续明里暗里羞辱罢了。
“新香已经制成?可否予我品鉴一下?”世子听闻柳夕熏新香制成,心痒难耐,便想先品鉴一番。
顾清禹知柳夕熏现下心情复杂,便将自己的香囊交予世子。
世子接过香囊先是一愣,随即意会,此香为佩香。
“梅香悠远清寒,拟花香更拟香境,甚好,甚好!”世子闻过之后,赞不绝口。
“不过这主题词是?”世子想起主题词的限制。
“君子。”柳夕熏听闻世子的赞赏,心中也多了些慰藉。
“君子!梅香喻君子,君子佩香,这不是完美扣题之作吗!”世子有些激动,却又想起了什么,又细细闻了香囊,欣喜道:“香中也未有麝香一类被君子不屑之香,反而多用香花。此香甚妙。以本世子关注制香大赛多年,此香定能拔得头筹。小娘子千万不要放弃啊!”
“即使是贡院那些人不长眼,顾氏香行定要多多制几批货,本世子要定它两批。”世子夸赞许多,犹嫌不足,又补充道。
柳夕熏露出了笑意,心里平静了许多。
也许自己是有些偏激了,遇到困难总会容易钻进牛角尖,忘记了还有许多支持和爱护自己的人。
女子制香不为世人认同又如何,镇国侯世子不也认可了自己吗?
一路走来,顾清禹、叶钦,还有香行的许多人,不管男子女子,不都是一样认可自己吗?甚至二皇子,也未曾贬低自己。
所以,柳夕熏,一定要高傲起来,相信自己的实力可以折服众人。
“一定可以的。”顾清禹看着远方,怔怔说道。
散席后,柳夕熏回到房间,又与杜鹃说笑一番,方才睡下。可顾清禹却漏夜离开了顾府。
次日,柳夕熏带着自己制的佩香来到贡院,交给考官,说明了自己所制之香的用途与香料。
——
三日后。
柳夕熏本来觉得自己很坚强,可以对这次参赛的结果不在意,可还是失眠了整整一夜,一大早便收拾好来到贡院门口等待结果。
足足等了两个时辰,贡院终于放榜了。
柳夕熏忙凑上前,在榜上查看自己的名字。
“第一名:叶钦;
第二名:穆羽;
第三名:柳夕熏;
……”
她成功了!第三名!
柳夕熏晋级了!
她兴高采烈一路奔回顾府。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中佩梅香原型为《香典》中记载:梅花香
丁香一两、藿香一两、甘松一两、檀香一两、丁皮半两、牡丹皮半两、零陵香二两、辛夷半两、龙脑一钱。
将以上原料研成粉末,用如常法制香,尤其适合当做佩戴用香。
第26章 佩梅香(三)
柳夕熏迫不及待想见到顾清禹和杜鹃,将自己通过第一关的消息告诉他们。
就在制香房间外面的石桌那里,他们一定就在那里等着自己,柳夕熏这样想着,脚步不停,风吹拂着裙边和衣袖,吹得衣摆飘飘。
没有人。
房间里呢?
柳夕熏又转头回到房间。
杜鹃正在房间里守着,双眼无神,魂不守舍的模样。
“杜鹃!我成功了!”柳夕熏没有注意到杜鹃的神色异常,一把抱住杜鹃,激动地说道。
可杜鹃却并没有像柳夕熏想象中的那样,喜出望外。
柳夕熏有些失望地松开了杜鹃。
“杜鹃……”
“娘子,出事了。”杜鹃支支吾吾只说了短短几个字,便是活生生往柳夕熏头上浇了一盆凉水。
“出什么事了。”柳夕熏眼中的光亮暗淡大半,心中却还抱着一丝希望。
但希望很快都破灭了。
一切都是圈套。
一个将二皇子、顾氏香行,还有柳夕熏都一网打尽的圈套。
贼人先从柳夕熏下手,放出她既不会制香,又不会识字的消息,让东京城内的人都对她指指点点,联合起来逼她退赛。
但柳夕熏性子刚强,定不愿受人摆布,放弃自己的选择。
而贼人此时又转头去引导文人逼迫贡院淘汰柳夕熏。
物议沸腾,顾清禹一向护着柳夕熏,又与二皇子交好,为了保护柳夕熏,定会求二皇子出面向贡院解释。
一旦二皇子出面,便是中计了。
而能如此一步一步攻心之人,正是当朝宰相,邓何。
今日早朝,宰相便联合言官,上奏二皇子操纵制香大赛,威逼贡院考官不得淘汰柳夕熏。
如今饱受非议的柳夕熏并未被淘汰,便是印证他们奏本的最好证据。
“难道就不能是我自身的努力而过关的吗?”柳夕熏瞪起眼,满心冤屈。
杜鹃想伸手抚摸柳夕熏的背,安慰她,伸出手却又收了回来,只得叹口气继续说道:
“娘子有所不知,今日京中更开始批驳娘子行事作风不检点。”
光是不能识字、不会制香,这只是营造柳夕熏能力不行的幌子。
杀人当然要诛心。
女子最重要的是德行、贞操。
邓何便开始攻击柳夕熏的品德。
已有许多文章明嘲暗讽柳夕熏身为女子,不守妇道,整日与顾家衙内不清不白,共处一室,俨然顾清禹豢养的一只金丝雀,却偏偏要来制香大赛胡闹一番。
无才无德之人,自然是要被众人唾弃的。
“呵呵,真是高明的手段。如此一来,即便是口水,也能淹死我了。”柳夕熏冷笑,咬牙切齿地说,眼中彻底没有了光亮,眼珠转了一下又想到了什么,随即又问道:“你如何知道这些,顾清禹呢?”
“衙内吩咐杜鹃在此等候娘子,将一切说与娘子。衙内此刻正在二皇子府上商议对策。”杜鹃看向柳夕熏,眼中满是怜惜。
柳夕熏思索片刻,眼神怔住了许久,终是下了决心似的,对杜鹃说道:“杜鹃,我们一同去一趟二皇子府,你去备轿,我去找平叔要一张拜帖。”
“是。”杜鹃应下便出去了。
柳夕熏也找到平叔,要了一张顾氏香行的拜帖后,在门口与杜鹃会合。
二人马不停蹄赶到二皇子的王府。
顾清禹一向与王府交往甚密,看守大门的家丁见是顾氏香行的拜帖,虽见是两名女子,也未做为难,直接带着二人来到书房禀报二皇子。
二皇子口令准许柳夕熏入内,而杜鹃在门外等候。柳夕熏与杜鹃相视点点头,随后自己进入书房里。
顾清禹也在此处。
“想必是已经知晓一切。”二皇子朝正在行礼的柳夕熏抬抬手,让她快起来。
“是。此事皆因我而起,不如便让我退赛吧。”柳夕熏看似平静地说完,却下意识咬住自己的下嘴唇。
她何尝甘心?
只是现在闹得如此大,不能再任由自己牵连其他人了。
顾清禹的眼光落在她脸上,柳夕熏也回望向他。二人眼神交汇,柳夕熏读出了他眼中的心疼,顾清禹感受到她的无奈。
只是她也想不出什么其他解决办法。不过退赛定能平息些风声。
“邓何那个老东西,要对付的根本不是你,而是我。”二皇子怒言,双手紧紧捏着拳头,想砸却又不知砸向何处,只得又缓缓松开拳头,尽量压下心中的怒火说道:
“退赛就不必了,事已至此,本宫既然已经出面了,你再退赛只会坐实此事,平白又落人口实。”
“是我思虑不周了。”柳夕熏垂眸。她的确不懂这些勾心斗角。
“其实只要让你觐见父皇,让父皇亲自闻闻你制的香,一切便明了。你来得也正好,本宫正要问问你是否愿意。”二皇子此刻语气轻松了许多。
只是柳夕熏不敢抬头,依旧垂着头应道:“夕熏愿意。”
“既如此,你二人今日便暂住府上,明日卯时随本宫一同进宫面圣。”二皇子又坐回书桌前,便是打定主意了。
柳夕熏领了命,而后与顾清禹一同走出书房。
“你为何非要找二皇子出面?”柳夕熏既是疑惑又不满,顾清禹何时这么爱管闲事了。
“夕熏莫要误会,我只是求殿下让贡院那些人秉公评判,并不是走后门的意思。”顾清禹皱着眉,眼里满是愧疚。
柳夕熏闻言也是深觉无奈:这是个局不错,就算顾清禹不走出这一步,邓何也会做出其他应对。责怪并没有任何意义。
想开了,柳夕熏便也不想再说什么,沉默着离开了。
杜鹃也紧随其后。
三人由管家带领来到厢房。
杜鹃与柳夕熏共住一间,顾清禹住在隔壁。
稍事歇息后,顾清禹想过许久,还是决定来到柳夕熏房间,将一切告知于她。
方才二皇子所说的,只是与柳夕熏有关的部分。
柳夕熏只是邓何布局的一个环节而已。
柳夕熏代表着顾氏香行,而二皇子则是顾氏香行背后的支持。
而邓何支持的一直是赵氏香行。
本以为邓何与二皇子之间只是香料行业中的利益纠葛,可这次邓何出手设计二皇子,也暴露了他与二皇子还有站队之争。
当今圣上子嗣众多,立长立贤之争从未间断,大皇子为长子,支持者众多,但二皇子十八岁参加科举考试中了状元,随即便被官家封了亲王,治国方略上也颇有远见,便也有不少支持者。
邓何原本一直在朝中持中立态度,表面上从不站队,而这次出手也露出狐狸尾巴了。
二皇子在朝中的眼线探得,宰相邓何其实一直都是大皇子的人,原本只是扶植赵氏香行与顾氏香行分庭抗礼,杀一杀顾氏香行的锐气。且他一直试图整垮顾氏香行,让赵氏香行一家独大。
但柳夕熏出现了。
因着柳夕熏的几次新香,赵氏香行非但仿制不出,还丢了名声。
一退再退之下,赵氏香行被顾氏香行压得死死的,终究是再无翻身之日。
原本赵氏香行也并无许多能耐,全凭着抄袭顾氏香行的新香,打上价格战,才让顾氏香行招架不住。
如今是盗版不成,名声不在,东京城内众人现如今都以光顾赵氏香行为耻。
顾氏香行眼见就要一家独大。
当今圣上尤其喜香,如此下去,二皇子有顾氏香行的支持,岂不是要胜了大皇子一招?
邓何自然不能容忍此事发生。
恰好制香大赛开始,邓何便出手了,借柳夕熏一事诬告二皇子插手制香大赛,且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二皇子如今操纵制香大赛,安知他平日里有没有置肘科举考试。
制香大赛仅仅只是个选制香的比赛,最多只是安插一个御用制香师到宫里。
科举考试可不同。科举选拔的是朝中官吏。
历代帝王都不能容忍科举考试的舞弊行为。
邓何这一计,真真是让皇帝对二皇子起了疑心。
二皇子被打个措手不及,唯有连连否认。
可自古君王都是多疑的性子。
看在二皇子平日里为人正直忠诚,皇帝才勉强半信半疑。
所以明日面圣,柳夕熏制的香,便是洗清二皇子的最好印证。
“可京中众人都纷传我无才无德,也无事吗?”柳夕熏开始隐隐有些担心,若是此事不成,那自己都有可能性命不保。
“谣言可传便可破。镇国侯家的世子也不是个摆设,世子向来欣赏你,如今他也已经知晓一切,正在联络京中的朋友为你辩解。”顾清禹将一切与柳夕熏解释清楚了,自己也轻松许多。
那日他也是情急,不愿让柳夕熏的心血被埋没,才私自请二皇子与贡院说明情由。
谁知一切都是邓何的圈套。
他本以为只是赵家与赵婉今看不惯柳夕熏,而贿赂众人污蔑柳夕熏。
伤人名节一事,赵婉今从不手软。
“没关系,我理解。”柳夕熏看顾清禹心神不宁的样子,知他定是因为方才自己的责问而耿耿于怀。
顾清禹虽是行商,可平日里最是厌烦阿谀奉承,利欲熏心那些糟污事。顾氏香行最艰难的时候,他也没有求过二皇子出面做过什么,谁知这次他第一次向二皇子开口,便是着了奸人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