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顾清禹是满心愧疚,又无比膈应。
这一切,柳夕熏能理解,相处这么久,顾清禹是何人,她心知肚明。否则也不会将二皇子单独说与他听的朝中之事全部告知自己。为的不就是让自己知晓一切,做好心理准备吗。
“好在二皇子有应对之策,也还好夕熏你制的新香出色,不然这次真的要让那奸相得逞了。”顾清禹声音生涩,眼光一直看着桌上的茶盏,不敢面对柳夕熏。
“好啦,不想这些了。明日我们一同进宫,说明一切,就好了。”柳夕熏挤出一丝笑容安慰道,手拍了拍顾清禹的肩膀。
顾清禹抬眼,撞上一双明亮的眸子,眼波流转,充满希望。
柳夕熏每次心怀希望的时候,眼睛都是亮亮的,而失去斗志之后,眼神也会暗淡下来。她的眼睛从来不会说谎。
顾清禹也被感染了,不再介怀此事。
明日,一切说清楚便好了。
“吃荔枝吗?”顾清禹笑道,“还未来得及庆祝你晋级呢!”
柳夕熏闻言面色却难看了起来。
“今日我看榜上,第一名是,叶钦。”
“叶钦!”杜鹃和顾清禹都震惊了,齐声问道。
叶钦自那晚冒犯了柳夕熏以后,便再未回过香行,顾清禹派人四处打探也没有下落。
可制香大赛他又如期参加,还夺得魁首。
“看来叶钦身上也有许多谜团。”顾清禹不安地说道。
叶钦刚走,京中谣言便开始纷传,这让顾清禹不得不生出怀疑。
三人陷入沉默。
第27章 佩梅香(四)
寅时。
天还未亮。
二皇子已经穿上大红的朝服,带上冠冕。
柳夕熏与顾清禹也已经穿戴整齐,随着二皇子出发入宫了。
杜鹃跟在队伍最后,预备在皇宫外等候二人。
到达午门外,此处已有众多大臣在此等候。
等到卯时,皇宫内传来一声沉闷的钟声,宫门才开启,众大臣依次进入宫门,在广场上有序站成队列,头都微微低着,一动不动,仿佛是雕像一般。
此时,天才微亮。好在是夏日里,天亮得早些,若是冬日里,此时天还是一片漆黑。
柳夕熏由二皇子安排,站在二皇子身后。
她还从未见过如此庄严肃穆的场景,虽然好奇想看看周遭,但终究怕不合规矩,又给二皇子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只得懂事地低下头,生怕出了什么岔子。
顾清禹在旁也是一样,大气都不敢出。
不一会儿官家临朝,众人跪拜。
礼毕以后,宰相先发制人,出列启奏有关二皇子一事。
“臣接到抚州知府上报一民间冤案。抚州一良民家中相传三代的古沉香失踪,而家主与其妻也被害身亡,家中一孤女上诉不得也已失踪。此事已过去数月,本以为会不了了之,可近日香行之人透露,古沉香乃是被顾氏香行所夺,而二皇子便是这背后主谋。微臣这才想起此案,今日便立即禀报,还请圣上明察,还百姓一个公道!”
“再过两月便是万寿节,宫中人人知圣上喜香,不知二皇子夺这古沉香,是否是为了讨得圣上欢心。”
邓欣禀报了案情,生怕皇帝不解其中的意思,特地又补充了一句,便是要让这满朝文武都知道,二皇子德行有亏,不配天子储位。
宰相声音洪亮,广场上众大臣都听得一清二楚,包括柳夕熏与顾清禹。
柳夕熏闻言心中一怔,抚州,传了三代的古沉香,父母被害身亡?
是她!
是柳夕熏家中之事!
苍天有眼,自己等了许久为爹娘讨回公道的日子终于到来!
当日她被官府左推右阻,今日此事竟有机缘上达天听!
真是天赐良机。
柳夕熏难掩心中激动,呼吸急促,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顾清禹见她身体颤动,不由得担忧起来,怕柳夕熏身体不适,殿前失仪。正欲轻声询问,殿中传来了官家的质问。
“皇儿,可有此事?”皇帝眼神阴鸷起来。
满朝文武都知道宫中最不缺的就是阴谋,可为了权谋,残害无辜百姓,行此事万万不配继任大统。
“父皇!儿臣没有!儿臣的确为父皇寻到一古沉香,可此香是在大理国一代寻回,由顾氏香行代二臣花重金买下,并无害人一说!”二皇子忙出列辩解,言辞恳切:“今日儿臣也带了顾氏香行的顾清禹前来,父皇一问便知。”
“那便听他说说罢。”官家语气缓和了不少。
顾清禹忙出列跪下,一五一十将自己买下古沉香一事解释清楚,且特地说明,自己所寻沉香,年份更悠久,断不是抚州那户人家的古沉香。
“二皇子带来的证人岂可轻信?”邓何不愿轻易放过,立刻出言反驳。
柳夕熏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趁着二皇子还未接话的空档,出列跪在顾清禹身边,朝大殿上的官家拜了一拜,用尽浑身的力气大声说道:“草民柳夕熏,知道抚州一事实情!忘圣上明察!”
邓何阴笑:“哪里来的民女,竟敢殿前失仪,随意插嘴。不知该当何罪?”
“禀报圣上,当罚廷杖二十。”邓何手下的言官立即附会。
二皇子听出柳夕熏话中端倪,忙出言相阻:“父皇,不如先听听她所诉为何,再行责罚也不迟啊!”
“禀报圣上,廷杖向来极重,多少男子都挨不过十杖,这女子若是受二十廷杖,必死无疑啊。丞相莫不是想捂嘴?”礼部尚书出列相护,他向来不喜丞相在朝中只手遮天,排除异己,现下二皇子都出手相阻,于是也出言弹劾丞相。
“罢了,殿下民女,你便说说方才提及的实情吧。”圣上挥了挥手。
“是!”柳夕熏又拜了一拜,深吸一口气,提高声音说道:“民女正是那抚州孤女!当日民女上山采香,回到家中便见父母惨死,古沉香也不翼而飞。民女想去报官,却一直被敷衍搪塞。无奈之下,民女只得来到京城,进入顾氏香行,期望能找到家中被害真相,找到那块古沉香。顾氏香行所寻古沉香,确非民女家中那块。望圣上明察,定要还民女一家一个公道啊!”
柳夕熏终于有机会能诉说自己的冤情,这段时间的委屈、迷茫,与此刻的激动,一下子涌入心上,话说到一半便已经是泪流满面。到最后,她是声泪俱下,为了声音洪亮,还努力压抑自己声音中的哽咽。
如此一来,她所诉身世更显凄惨。
“怎会如此之巧,二皇子今日带来两人,两人都是古沉香相关之人,莫非是编了谎话?”邓何仍在咄咄逼人。
“民女与街坊邻里一向和睦,当日还是左邻右舍凑了银两,民女的爹娘才能安葬。丞相若是不信民女的身份,派人一问便知。”柳夕熏反驳道。
她句句属实,而邓何却是陷害栽赃,自然能辩得那邓何哑口无言。
邓何的确不知该如何狡辩,未再接话。
“楷儿,此事便交由你负责,查明真相。”大殿之上传来皇帝威严的命令。
楷儿便是二皇子之名。
此言一出,众大臣便知,圣上这是信了二皇子,并非丞相。
抚州一事,正是二皇子胜了。而提起此事的丞相,吃了个哑巴亏,只得认栽了。
丞相昨儿个才告了二皇子插手制香大赛,今日又咬住二皇子不放。
安知不是心急斗垮二皇子,才惹了皇帝不悦。
帝王多疑,丞相操之过急便会引来皇帝怀疑。
二皇子也听出话中之意,朝殿上的官家行了一礼领命,道:“是!父皇!儿臣定查明真相,还无辜百姓公道!”
说罢,二皇子侧头瞪了丞相一眼,二人之间,无声的硝烟战争正式打响了。
接着柳夕熏与顾清禹退到一边。待到群臣上奏其他政事结束之后,文武百官都退朝了,二皇子带着二人来到勤政殿,说明制香大赛一事。
二皇子代柳夕熏呈上新制的梅花香。
官家细嗅片刻,不做评价,反而先问柳夕熏为何制此香。
“此次制香大赛主题为君子。所谓君子,当是德行兼备。屈原、孔子都曾以兰香自比,而梅花孤洁,世上也有不少诗人以梅花喻君子。因此民女选择制梅香。又因南朝范晔《和香方》之中以沉香比君子,以麝香比小人,而模拟梅香用沉香必用麝香,否则味道不足,所以民女便放弃制焚香,改制佩香。君子佩香,更显品德之高尚。”
柳夕熏抑制心中的紧张,左手紧紧捏着右手,一五一十答道,说完大气都不敢出。
“好!答得好!”官家笑赞道:“对君子之释,与香料取舍都十分切题,看来坊间传言你不识大字,不会制香都是谣言啊。此香通过这第一关是绰绰有余。”
“多谢官家赞赏。”柳夕熏松了一口气,连忙拜谢官家。
“儿臣清白可算分明了。”二皇子也拱手笑道。
“此次虽是好心,往后这行动举止上还是要注意检点啊。”管家仍是有些不放心,提醒道。
“是。”二皇子拱手,行了跪拜礼。
三人便从皇宫出来,柳夕熏与顾清禹正欲告辞回去顾府,却被二皇子拦了下来。
“还有一事未了,不如请二位先到府上用过午膳再走?”
柳夕熏看向顾清禹,顾清禹朝她点点头,二人便带着杜鹃又来到王府。
——
书房内。
“本宫寻古沉香一事只有顾氏香行之人知晓,还会有谁知道此事?”二皇子来回踱步,说出自己心中的疑惑。
“殿下,民女初次来到王府之时,听闻殿下与衙内谈论古沉香一事,其后,殿下提及大皇子亦寻得一古沉香,是传了三代之久。当时民女便有所怀疑,那沉香怕是民女家失窃的那块,只是怕无人相信,便不敢随意申冤。”柳夕熏趁此机会,也说出自己的疑虑。
二皇子与顾清禹也忆及当日之事。
若是抚州一事是丞相所为,那便说得通为何他清楚此事。
抚州知府只是一小小官职,世间冤假错案奇多,怎的偏就这个案子能入得了丞相的耳?
况且柳夕熏报案之时可是被搪塞推阻的,若真有心帮柳夕熏平冤,怎会如此态度?
这么说来,便是丞相要将此事全数推到二皇子身上。
“那么你是否能认出自家的古沉香?”二皇子沉思片刻问道。
“殿下,这块古沉香因家中当作至宝,民女也没能见过几次,想来是辨认不了的。只知道家中这块沉香传了三代,香味已醇化至极佳,翻遍整个中原也难找到第二块。”柳夕熏遗憾道。
若是柳夕熏能认出自家古沉香,那便好办多了。二皇子只要搜出古沉香,再让柳夕熏辨认,便能确定凶手。
不过如今有能耐找到古沉香的,除了顾氏香行,便是赵氏香行了。
只要去赵氏香行一搜,定有所获。
可惜,柳夕熏辨不出来。这便是难办许多了。
“柳娘子先下去歇息一下吧,本宫与顾清禹还有事要商议。”二皇子想起了什么似的,可却不能与柳夕熏言说,先将她打发走了。
“是,殿下。”柳夕熏也明白,二皇子这是要支开自己,应下后便离开了书房。
她并不好奇接下来的事,因为顾清禹定会说与她听。
第28章 佩梅香(五)
宰相府。
叶钦正襟危坐于邓何面前,恭恭敬敬听着邓何叙述今日朝堂上的事。
“真是气煞老夫!小小一女子,竟敢跟老夫作对!可见当日斩草便要除根,终究是后患无穷!”邓何眼睛瞪得圆圆的,说罢还用力拍了拍桌子,好似这样才能解气一般。
当朝宰相何其威风,今日却在这小小女子面前吃了哑巴亏,他自是不愤。
何况,宰相与二皇子明里暗里不睦已久。原本在储位之争中,宰相一直宣称中立,为他赢来不少威望。如今为了踩下二皇子,不得已暴露了自己的立场,却并未能如愿。
“呵,老夫要让他们知道,踩死他们,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松。”邓何阴沉着脸,咬牙切齿道。
叶钦在旁只静静聆听,面色平静,波澜不惊,仿佛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钦儿,那日交与你的任务,你若是完成了,为父今日也不必败给那小子。”邓何流露出些许不满。
“义父……”叶钦微怔,吞吞吐吐不知如何辩驳。
叶钦本为宰相义子,一直安插在顾氏香行,暗中接应与扶植赵氏香行。赵氏香行仿顾家之香,香方多为叶钦泄漏。
赵氏香行由此生意一日比一日昌盛,而顾氏香行也越来越亏虚,眼见这中原第一的香行将要改弦更张之时,出现了一个意外。
柳夕熏。
她制的橙叶香露,就连叶钦也没有参透那隔水蒸馏之法。
一开始众人都以为只是新人一时侥幸,叶钦也是如此。可他也没有想到,只与那柳夕熏相处几日,自己竟对她生出怜惜与提携之心。
她倔强又努力,既有天赋又有灵气,让人忍不住想帮她一把,成全她。
他亦不愿将自己与柳夕熏合力所制风莲香香方交予赵氏香行。
一次两次的落败,赵氏香行终究是那扶不上墙的阿斗。兵败如山倒。
而邓何也终于盯上了柳夕熏。
“杀了她。”
那一日,邓何交给他一封密信,信上只有这短短三个字,信封中还有一把匕首。
叶钦魂不守舍了三天。他知道,匕首涂过毒,哪怕不下死手,只是刺伤了,也是必死无疑。
“我下不了手。”叶钦暗中求过邓何。
“钦儿,莫怪义父不疼你,她若是自己人,一切好说,若是敌人,必死无疑。”邓何给出了最大的让步。
叶钦也别无他法,义父之命不可违抗。
原本叶钦也是抱着一点希望:若是她亦对自己有意,岂不是可以保住性命了?
可若是没有,她就得死。
叶钦被两个极端的情绪撕扯着,折磨着,似是疯癫一般,问出了那句“我还是顾清禹。”
可是答案他知道了,不是他。他却仍然下不了手,终究是放过了她。
“无妨,既然已经过去了,也不必多思。义父自有后招。”
邓何的话将叶钦的思绪又拉回现实。
他与她,不再有可能了。
——
王府内。
连日的雨,终是停了半日。空气清新。
柳夕熏本与杜鹃一同在书房外的园子逛着,可惜柳夕熏藏着心事,什么都是看不进去的。
逛了大半个时辰,顾清禹终是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柳夕熏本觉得,两个大男人一起,如何会有这么多话可以说,每次都是喋喋不休大半日。不过转念一想,顾清禹每次与她说话也是如此,旁人根本没有插话的余地,便也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