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句的澄清让皇帝平息片刻,后半句直愣愣地戳进了皇帝的脑瓜子,让他的太阳穴突突地疼。
皇帝怒道:“还说不是养外室,都给她安排了宅院,养在府外也是养!”
殿中静了片刻,一旁的李公公赶忙把头埋得更低,他可没说这么多,都是陛下他自己想出来的。
“父皇误会了。”沈晏清道,“那个女子并不是儿臣的外室,她是遂州人。”
扈州、遂州、昌州、浥州四洲的匪乱是朝中人尽皆知的事,在沈晏清寄回给朝廷的报书里也多次提及此事。
“昌州、遂州、浥州的山匪不到半个月归顺,都是遂州白家起头,而白家的当家人,是她的父兄。”
皇帝脸色微变,一旁的李公公也心中错愕,他们可不知道那女子还有这么一层身份。
“前几日,儿臣收到白家的报书,扈州山匪已经退到山外,不到一个月便能肃清四洲,白家功不可没。”
皇帝冷笑:“身为臣民,本就该为国奉献。可他们偏要上山为寇,罪孽深重!何况,那丫头自封公主,触犯皇家威严,死有余辜,你还敢把她带入京城?”
“白家兄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单凭半个月让扈州段家接连败退,便可看出他们才华之深,我军几位镇守边关的将军如今年事已高,迫切需要新人补上空缺。”
“儿臣曾经在信中陈白,白家有罪,罪不至死,可以平定四洲之功劳将功抵过。何况,他们已打算上交十年基业,重新为民。故儿臣以为,可以给他们一个机会。”
皇帝摩挲着玉扶手,思索着他这番话。
过了一会儿,皇帝问:“上交了多少?”
“白家只留了供家里吃饭的银两,左右不过五十两。”沈晏清道,“上交家业三千两,以及从扈州段家处夺来的一百万两金银地契。”
皇帝心中一惊,沉默片刻才开口道:“都是朕的江山吗,被他们所掠夺……不过白家倒是识趣。”
沈晏清只道:“唯一的条件,是保白家的安危,以及那位女子安然无恙回到遂州。”
“这么看来,那女子是拿捏白家命脉所在确实重要。”皇帝的手指在玉枕上敲了敲,作出决定,“既然他们家还有用,那么她便不能回去。”
沈宴清没应声,皇帝便自言自语起来:“要她留下,但要个合理的理由。不如在京中为她找一个合适的夫家,不需要太好,但也不能太差……”
“父皇。”眼见皇帝几乎都要挑出来人选,沈宴清及时地打断道,“白家最为心系这个女儿,每封信都会问她的近况,若是直接赐婚,恐怕会引起白家人的不满。”
“不满?”皇帝狐疑地看向沈宴清,似乎不能理解他话中的含义,“不过是个女儿,他们还能为她反了天不成。”
沈宴清回答:“白家人重情重义,倘若她不回去,这些人可能会造反。”
“那便派兵围剿。”皇帝蹙着眉道,“本就是一群刁民,弄出这些祸端。”
如此简单而不分青红皂白,大齐历来也只有一位皇帝处事这样干脆。
“父皇放心,此女已被儿臣严加看管,不会掀出什么风浪。”
听了自己儿子这句话,皇帝重新展露笑颜,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些事情有多依赖沈宴清的处理。
“你一向有主意。”皇帝露出微笑,“朕很放心。”
沈宴清道:“能为父皇分忧,是儿臣的荣幸。”
这话说得谦卑许多,让皇帝不由得得意洋洋,原本他最不耐的就是这个儿子虽然有些天赋,但是自视甚高,主意太大。
而现在,看起来出去历练一番十分有用,性子磨得差不多了。
皇帝问完话,摆摆手让沈宴清退下。
李公公送沈宴清出殿,笑着开口道:“殿下如今更得陛下欢心了。”
本是一句讨好的话,奈何沈宴清并未回答他,李公公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连忙道:“奴才失言。”
原本这些事便轮不到他们做奴才的评头论足。
过了一会儿,沈宴清才问:“李公公今年多大了?”
李公公心底一凉,支支吾吾地回答道:“奴才的年纪么……”
“含糊其辞,莫不是年事已高?”
他语气平平,但李公公听完心底凉透了,连忙跪下,匍匐着身子求饶。
沈宴清朝他一笑:“早点出宫去养老吧。”
只是这么一句话,李公公便差点气结。
他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了,跟着皇帝那么多年,岂是二殿下一句话就能让他下台?
待沈宴清出宫以后,他便没太在意。
没想到当天夜里,李公公便发起了高烧,昏昏沉沉了两日之后,发现自己声音沙哑不成字句,而自家的职位,早被小徒弟给替代。
小徒弟在李公公的床前哆哆嗦嗦地给他汇报:“陛下觉得李公公年纪有些大,愿意发放银两,让李公公出宫养老去。”
李公公听见了,当场嚎叫一声。
小徒弟便连忙应声:“您放心,陛下赏了您一个大院子和一大笔银子。”
“……”李公公嚎叫着,支撑着要起身。
小徒弟眼泪都要落下来了,连忙道:“陛下说不用谢恩,您放心去吧。”
说得跟李公公要死了似的。
李公公这才明白,二殿下当日那一句话并不是玩笑,甚至都不是警告,只是在知会他。
他这才明白过来,二殿下这是在讨债来了。只是两日时间,就让他再干不了以前的差事,这样的狠毒心肠,这是二殿下以前从未有过的。
二殿下这一次是来真的。
李公公瞪着眼睛想了半晌,决定撑着身子去找柳淑妃。途经茉莉花丛时,他忽然感觉身上一阵奇痒痒,抓挠也没法缓解。
没过多久,李公公脸上肿如猪头,老太监倒地不起。
*
乌木车驾一路出宫,没有通向皇帝预先准备好的二皇子府,而是通向了另一座不起眼的宅院。
玉冠华服的男子走进花厅之后,轻咳一声。
据说被严加看管的女子坐在长椅上原本昏昏欲睡,听见了些许动静恹恹抬起头来,神色又忽然怔住。
青年锦衣冠带,器宇不凡,翩翩公子不紧不慢地走到她的身边坐下。
沈宴清唇角挂着轻微的笑意,似乎早已料到了她的神情。
白桃回过神后,有点懊恼地别过脸去,心虚地道:“……这么晚才回来啊。”
时近傍晚,天都没黑。
“不算晚。”沈宴清在她的唇角上扫过一圈,问道,“今日没有预先吃过东西?”
没有,哪敢。白桃上回提前吃东西被他“整治”了一回,这回乖乖地留着食欲。
“今日进宫一趟,碰见了宫里的老厨子,让他做了些菜。”沈晏清挥挥手,就有几个侍卫接连走上前,将手中的红木食盒放置在桌面上。
食盒揭开,香味便漫了出来,鲜香不腻,白桃早已擦过手,就等待这一刻。
她尝了尝味道,赞叹道:“宫里厨子的手艺确实很好。”
毕竟那是皇帝从五湖四海搜刮来的御厨。
少女继续感叹道:“如果以后都能吃到这样的菜就好了。”
“可以。”沈晏清露出微笑,“留在京城,保你每日都能吃到这样的菜品,一个月不重样。”
第64章 发现
这段时间, 他自己说过好几次这样的话,白桃已然见怪不怪。
“我留在这里做什么?”白桃毫不在意地回答,“我爹爹和哥哥都在遂州, 我的家也在遂州,哪有人不回家的。”
平日里一般问到这里, 沈晏清就不会再问。不过今日, 他倒是有了别的兴致,乐此不疲地发问:“倘若你在京中也有一个家呢?”
白桃仔细想了想, 回答道:“不会。”
“爹爹和哥哥都不喜欢京城, 遂州很好的, 没必要过来。”
回答完, 白桃将桌上的紫苏汤饮尽, 一副餮足的神情。她继续道:“你也不用试探我了, 我这颗要回家的心,谁都动摇不了。”
沈宴清只是笑笑,没再言语。
吃过饭后,他又出门去了。白桃一向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也就没在意。
百无聊赖之际, 白桃加了一件披风, 打算出门走走。
走在路上, 白桃便能听见有人在小声议论。
“这段日子弄得人心惶惶的。”提篮的女子小声道, “我已经好几日都不曾出门了。”
另一个女子立马接话道:“你不是正好成婚没多久?嘘,别让人听见。”
京中所传言的“气运之女”害死已婚新妇的事, 白桃也听说了,但往日只听到一些只言片语。
今日恰巧听见有人说这件事, 白桃便就近找了一个茶摊子坐下。
临街的两个女子的声音原本还很小,但说着说着声音就大了。
“我最近害怕得睡不着, 都是我家夫君一直搂着我,我才好些。”
“你家夫君待你不错,不像我家的那个,一天天的就知道吃酒摸牌。”
白桃没想听她们说起家事,一时之间有点尴尬。
两个女子继续聊天,目光不时地扫向外面,怕被人听见。白桃只得佯作喝茶,但见一旁的侍卫警惕地看向远处的女子,她不由得轻咳两声,小声嘱咐:“看什么呢?别看她们。”
侍卫们这才木讷地转移视线。
白桃默叹了一声,跟着她的这几个侍卫十分尽职尽责,寸步不离,但永远学不会察言观色,比起马六来差远了。
“我家表妹原本也是要议亲的,她年已十七,都要是老姑娘了。”提篮的女子深深地叹了口气,“好不容易等到议亲那家人的儿子回来,结果现在又因为这事给耽搁了,你说这算是什么事?”
“凌家那位大人回来了?”
“是吧?”提篮女子回答,“前几日我就看到了京华大道的车马了,听说四州的山匪平定之后,是提前回来述职的。”
听到“山匪”二字,白桃便立马警觉起来。
毕竟她印象里,如今口中的“匪乱”说的就是他们家的事。
她记得,确实有位凌大人,一直跟在二殿下的身边。没有跟着他们一起进京,似乎要在遂州处理完那些事。
如果他们所说的就是这位凌大人,是不是说明家里的事已经解决,答应那个人的事已经做到,她可以提前回家?
想到这里,白桃心底一阵欣喜。再过半个月,就算离家两个月了,也是最后的期限。
提前回家,见到爹爹和哥哥,那就是再好不过。
在白桃思索间,两个女子已经走远,没入人群之中,没影了。
不过就算他们在,白桃也不好向他们确认。
面前一道身影趋近,是茶摊的老板上来加茶。
白桃趁机问道:“前几日凌大人回来了?”
她说得没头没尾,也没明说凌大人是谁,但如果前几日的排场很大的话,街上的人应该都知道的。
茶摊老板微愣,回答道:“是吧。”
“前几日京华大道被封了,听说是有军队回朝,那条道上守备森严,具体的,我们也看不到。”茶摊老板道,“至于是哪位大人,我就不知道了。”
白桃朝他笑笑:“多谢告知。我家表哥原是军里的官爷,随军出征了很久,那位凌大人是他的上级。我想凌大人回来了,他也该回来了。”
茶摊老板一听家里是军爷,恍然大悟似的,脸色愈发恭敬起来:“原来是这样。”
“姑娘不必担心。”茶摊老板道,“回京之后总是有很多事宜,要过几日才能回家,姑娘和家里人再等几日应该就能等到。”
白桃朝他道谢。
一旁的侍卫绷直着脸色看着她,显然没想到她说起谎话来还能这么面不改色,心底有点惊异。
“姑娘不是京城中人吧。”茶摊老板忽然问。
白桃心底一跳,果然做生意的人眼睛都极为雪亮,连忙道:“是,前阵子才来京城投靠舅母。舅母整日里念叨着表哥的事,所以我方才一听见凌大人,便想起表哥来了。”
“原是这样。”茶摊老板嘟囔了一声,又笑道,“姑娘先用茶,我这还有别的客人。”
待他走后,白桃松了一口气。脑袋里回想的是凌大人的身影,她和凌大人不仅不熟悉,甚至是相看两厌的程度,不好多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