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课,昭瓷深吸口气,穿过繁杂的人群,抢在姚渠长老离开前,轻声问道:“姚长老,我想请问下,何为虚实?如何区分开?”
从碧霞村出来后,昭瓷的状态一直很差,时常陷入种迷茫
确实就像薛忱之前问的那样,她的识海是乱七八糟的。
她分不清世界的真假,也搞不明白自身存在的意义。
在这个世界里,大家都有着既定的轨迹曲线,只有她没有,只有她的未来渺渺茫茫无所定踪。
“昭瓷。”姚渠长老望向她,目光祥和,笑着道,“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处处自有一处之虚实,处处总此一虚一实’。阴阳相济,虚实相生,两者本就一体,又谈何分开或是分清呢?”
昭瓷似懂非懂地点头。
她还想问些什么,嘴唇翕动,竟是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姚渠长老不做催促,耐心等过半晌。
“那先这样吧,有事再来找我。”姚渠长老宽和一笑,拍了拍她的脑袋,“作为过来人,我还是想奉劝你句话,别用虚实把自己困住了。”
挨到下课,昭瓷又成了坚守教室的最后一人。
她抬头,望望高过树梢的月牙,沉重地叹口气。
今晚看来是回不去了——报告写不完啊。
她俯身,埋没于小山似的卷轴间,奋笔疾书。
不晓得过去多久,敞开的教室门投进道修长匀称的身影。
昭瓷正好写累了,放下笔转转手腕,不经意就与进来的少年对视。
他高束乌发,些许发丝散落鬓边,被风卷起,时而遮住那点泪痣。肩宽腰窄,腰配环玦,偶有动作便能听得轻微的脆响,一身的贵气。
漆黑瞳仁里,清晰映着她的身形。
“你怎么来了?”昭瓷微愣,压着纸的手转而托起脸。
秉承着欣赏美的心态,她认认真真看向薛忱,尤其在那颗妖冶的泪痣上停留良久。
“反正我不是来赶报告的。”薛忱望眼她写了大半的报告,似笑非笑,“十几份报告,后天交,今天开始写,能的你。”
昭瓷:“……”
“薛忱。”昭瓷唤着他的名字,眉毛拧在一处,面无表情道,“有时我是真想给你一拳——不对,是好多好多拳。”
薛忱挑了下眉,倒是头一回听她这么说。
陡然间,一张白纸凭空出现。
当着两人的面,徐缓飘落。
刚好落在了薛忱的面前,他抬手捡起来。
昭瓷心生好奇,放下纸笔,很快往他地方向挪去。
姑娘家明艳绮丽的味道霎时充盈身侧,连夜风的喧嚣声,都变得寂然不少。
她的乌发无意识地划过他的脖颈、耳尖,凑得太近,神魂间的联系愈发强烈,那股隐隐约约的痒意立时就变得有些难以忍受。
薛忱不着痕迹侧身,可那股香味却怎么都离不去,分外好闻地萦绕指尖。
“可以给我看看吗?”她的声音,也是在很近很近的地方响起。
薛忱压了压眼皮,将纸递给昭瓷,面不改色地应道:“嗯。”
却避开她的视线,目光落在高垒的书卷上。
昭瓷往纸面一瞧,陡然间,她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眸,通体发寒。
白纸上以血书写着三个红字:
救救我。
是涂珊珊的字迹,失联许久的涂珊珊的字迹。
潦草而又凌乱。
第043章
交完报告后, 昭瓷浑身轻松。她从姚渠长老那拿来了涂珊珊的住址,准备去看看什么状况。
休沐日,青云宗人并不多, 往常拥挤的街道此时空空荡荡的。
不远处,阳光穿过重叠的枝叶,于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树荫底的少年,眉眼昳丽,乌发摇曳,周身笼罩着朦胧漂亮的光晕。
昭瓷蹦蹦跳跳跑过去,定定站在他面前,仰着脸笑道:“我交完了。”
薛忱要和她一起去涂家, 理由没说,但大反派做事自有大反派的道理, 她也没问。
“嗯。”薛忱垂眸, 目光落在她沾着亮光的乌睫上, 默然半晌,好奇地出声, “你是不是最后一个交的?”
“那可不是。”昭瓷抬头挺胸, 冲他比出两根手指, “后边还有两个呢——我这叫慢工出细活。”
薛忱“哈”了一声, 勉为其难道:“行吧。”
“涂家也在汴都, 你打算怎么去?”昭瓷将姚渠长老说的地址告诉他, 出声询问。
上回在汴都的时候,薛忱能带着她回来,是因着青云宗提前预设阵法, 供门下弟子转移。如今阵法撤了,自然不再行得通。
“走阵法。”薛忱温声道。
修真界有专供日常出行的阵法。
昭瓷被薛忱带着, 来到人潮附近,踮起脚,好奇地向前张望。
来青云宗后,她基本都没怎么出过门,现代又根本没这种东西,乍一见,有种见到传说物种的新奇。
昭瓷早准备好了灵石,但都快轮到他们进阵法都没人收。
她终于没忍住,踮起脚在薛忱耳边问道:“这是免费的吗?还是他们忘收钱了?”
姑娘家的气息从颊侧掠过,有点儿发痒。
薛忱抿唇,往前与她拉开距离,轻声道:“我付了。”
“什么时候?”昭瓷愣了一下,陡然想起方才薛忱说有事,让她等着。
她立时严肃神情:“多少钱?我给你。”
边说着,边在芥子囊里掏灵石。
“不用。”薛忱抿了下唇,见她还想说话,便伸手将她的脑袋往旁边一扭,温声道,“都是同门,互帮互助是应当的。”
恰巧负责开阵法的人上前,恭敬道:“二位,请。”
薛忱径直攥住她的手腕,正正好是她方才掏芥子囊的那只。
“那回来的时候我给。”昭瓷被他半拖着往前走,强调道。
薛忱笑了下:“嗯。”
但——
估计没有下次了。
出阵法的时候,昭瓷胃里翻江倒海,俯着身子,又是干呕,又是咳嗽,巴掌大的小脸皱作一处。
她也不想这么夸张的,但实在难受,实在忍不住。
薛忱站在她身侧,抿抿唇,有些为难地望着她,垂眸轻声道:“抱歉。”
结了神魂契,他们的感觉一定程度上是相通的。
他感知到的还不如昭瓷体会的十分之一,光是想想,都知道她现在到底有多难受。
此前他是当真不知有人晕阵法。
不过想想也是,在修真界,大家都是从小坐惯了阵法。但昭瓷不是这个世界的,不习惯也正常。
确实怪他思量不周。
【没事没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嘛,我自己的问题。】
昭瓷想着,却难受得说不出话,只能连连摆手。
倏忽间,一只大掌搭在她的背上,轻轻拍了拍,似有股暖流顺着背脊抚过五脏六腑。昭瓷总算没那么难受,眉目骤展,似乎浑身毛孔都舒适地大张。
隔着薄薄的衣衫,是和冬日寒雪一样的温度。
“好点么?”少年轻声问道。
昭瓷点点头,正想说话,突然神情一变,抬手就要将人推开,却为时已晚。
她“哇”的一声,吐在了薛忱的身上,秽物甚至遮住那精美的绣纹。
薛忱迟缓低头,深吸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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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后,一辆马车徐徐自长街驶过,平稳前往涂家。内里奢华低调,铺着软榻,小香炉往外吐着缭绕的雾气。
昭瓷乖乖坐在马车上,余光时不时瞄向身侧的少年,尽可能离他远些。
她是道过歉了,但薛忱看着好像还在生气。
【小说里,他是有洁癖的——其实都不用有洁癖,要我被人吐一身,也得生气。】
薛忱紧绷地下颌骤然松懈。
“昭瓷。”他睨眼都挪到车壁边的少女,抿了下唇,错开视线道,“我没有在生气。我以为你在生气。”
才一直往旁边躲。
“我生什么气?”昭瓷愕然。
薛忱神情平静:“所以我也想知道。”
默然半晌,他俶尔弯了下眉眼,笑吟吟地问道:“过来点吗?”
又是魔气吗?
昭瓷没有多想,迅速挪了过去,压着他的衣摆也没注意到。
路途总是催眠的。
昭瓷本就困,这下更是连打哈欠,泪花都泛了出来。
“你困就睡会儿。”薛忱实在看不过眼,蹙着眉目,侧首道,“昨晚你是当真一下都没睡,困也正常。”
修士身体的确比常人好,但这样熬肯定也难受。而且,昭瓷好像身体一直不大好。
薛忱陡然想起在汴都时,她先当着他的面晕过去,后来又不管温度地点着炭火,随身带药。
“那我睡会。”昭瓷本就有这打算,说着眼皮已然合上,脑袋后仰,迷迷糊糊道,“到涂家喊我。”
“嗯。”薛忱应道。
室内归于寂然,只余呼吸在缭缭雾气掩盖下彼此交织。
薛忱膝上放着本书卷,却半晌没被翻开。他低垂眼睫,不知在想些什么,白鸟停在窗沿,更是不敢说一个字。
好半会儿,白鸟才试探着开口:“薛家……”
“你不会传音术?”薛忱问道。
“会的。”白鸟赶忙给他传音,汇报道,“薛家现在乱成一团糟,几位长老都有小动作,但还在可控范围内。只是……家主似乎被薛平稚的人软禁了。”
薛家家主是薛忱的娘亲。
“哦,那还挺稀奇的。”薛忱笑了一下,面上未见半点担忧,“不急,我倒想看看薛家还有多少妖魔鬼怪。”
等都跳出来,再一并清理就好。
白鸟显然也懂他的想法,立在窗沿,不再说话。
倏忽间,马车上下颠簸,有东西重重砸在薛忱的肩上,还在颈窝处蹭了蹭。
又是麻麻痒痒的触感。
薛忱陡然蜷缩指尖,僵着身子,连背脊都不自觉挺直。他睫毛颤动,抿着唇徐缓侧首。
许是想寻个最舒适的姿势,姑娘家脑袋微偏,无意识地靠在他的身上,迷迷糊糊地蹭了蹭,浑身席卷香气。
薛忱本能地就要将她推开,突然的,他微微怔愣,听见昭瓷用近乎呢喃的声音冲他道:“你不要死啊,薛忱。”
薛忱怔愣,垂眸盯着她乌黑的发顶,轻声问道:“你梦到了什么?”
没人应声。
姑娘家睡得正正香甜。
有点想把她叫醒弄个明白,但叫醒后她又得不高兴吧。
薛忱半晌没说话,错开视线,目光落交叠的人影,神色一动。
他抬眸,冷冷望白鸟一眼。
白鸟霎时打了个哆嗦,振着翅膀,转而站在车顶处。
车里的少年这才收回视线,伸手,悄无声息地扣住了身侧的那截皓腕。
腕上冰冷的触感与昭瓷梦境里全然重叠上。
在一片模糊的血色里,昭瓷也正被人扣着手腕,浑身发颤,少年总着的那身白衣此刻被染作刺目的鲜红。
她又看见了薛忱死时的模样。
只是这次,还接上了之后的场景。
脖颈处一阵刺痛,还有黏糊的触感。
他用力咬着她的脖子,像是连皮肉都要咬下来,血液从眼眶坠落,一滴一滴地没入她领口,粘稠又湿润。
同这蛮横的、不讲理的动作不同,少年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在她耳边很轻很轻地响起。
他轻声问:“你也和他们一样忘了我,好不好?”
昭瓷陡然惊醒。
一缕乌发轻缓扫过她的眼睫。
顺着往旁边望去,果然看见少年那张精致昳丽、轮廓分明的侧脸,睑下红艳艳的泪痣正对着她,明晃晃的。
昭瓷悄悄弯过眉眼,抬手,拽住他的头发,像他之前那样扯了扯。
薛忱侧首,垂眸看她眼,倒没说话,任由她带点报私仇意味地揪着。
“好点没?”他轻声问,“还反胃,或者困之类的吗?”
“头有点疼——其他挺好的。”昭瓷诚实道,没将方才的梦放在心上,只将它当场噩梦,回忆都不愿回忆。
【活到结局的男主都死了,那死了的反派肯定能活到结局嘛。】
【男主死了,反派也死,怪没道理的——反正不能死啦,反派是不能死的。】
薛忱目光微动,悄悄捏了捏昭瓷的指尖。
“头疼的话,”他吞吞吐吐道,神情有些许的不自然,“是你自己撞的。”
昭瓷反思了下自己的睡姿,深信不疑,猜应当是撞到车壁之类的。
“顺便一问,”薛忱睨她眼,似笑非笑,“你还打算靠多久呢?需要换个更舒服的姿势吗?”
……救命。
昭瓷突地直起身,肃着脸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假装无事发生。
“已经到涂家了。”薛忱淡淡开口,目光从她身侧经过,落在窗外的建筑上。
他这么一说,昭瓷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马车已经停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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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师姐竟然很早就把我的画像给侍卫看过了诶。”
昭瓷被侍女领着往里走,侧过脸,雀跃同身侧少年道:“我还以为要费大力气解释,或者等涂师姐出来接人,没想到涂师姐已经和人打过招呼了,说是只要看见就放我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