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瓷猝然回神,扭头时乌发被扯得有点儿疼,才恍惚意识到薛忱叫她转过来,是想给她编辫子。
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对给她编辫子这事,有种特别的执着。
面前少年的双眸似乎与方才那对赤瞳重叠在一处。
昭瓷还有点走神,脑袋疼。
薛忱垂眸望着她,半晌后,轻声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昭瓷摇摇头,桌面骤然冒出的铜镜里,姑娘家也跟着摇头。
【不说。】
薛忱抿了下唇,不再多问。
动作娴熟地用尾指勾起乌黑的发丝,盘卷环绕。
昭瓷打量着铜镜里的少年,除了面色比寻常苍白,瞧不出半点异样。
她想起神魂契,还有清掉的那片魔气,心稍微定些,甩甩脑袋,直接将那不着调的幻觉丢出去。
“你有特别喜欢的吗?”身后传来少年平静的问话。
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昭瓷顺着他的目光,落在敞开的匣子里。
明显是叫她挑着戴头上。
昭瓷相当认真地检阅,半晌后,诚恳摇头:“都喜欢——你帮我挑吧。”
她委实有点选择困难症。
薛忱也不晓得哪来那么多花钿,满当当的整匣。抽屉里还有不少漂亮的发簪发带,和一些闪着亮光的小饰品。
都好看的,都很对她审美。
“嗯。”薛忱垂睫,伸手,挑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衬她衣着的。
姑娘家的乌发间很快穿过银白绦带,闪着亮光。
薛忱不动声色弯过眉眼,边往上点花钿,边温声开口,突然又续回之前的话题:“不会再对你喊打喊杀,和……下咒了。”
昭瓷没在意他最后的停顿,微侧首,认认真真提醒:“那你一定要记得。”
薛忱目光落在她空无一物的耳垂,顿了下,声音放得极轻:“记到死为止。”
幼时,薛芸教过他不少东西。
比如,想要的得趁早抢来,晚了就会成为别人的。
或者是,抢来还不够,还得锁牢,这样才不会叫人钻空子。
收效斐然。
过往他确实也践行得好,这会儿却有点不晓得怎么办。想要这么干,又觉得她不会想要这样。
薛忱抿抿唇,困惑迷茫的神情自眉宇间闪过。
俯身拿发饰时,他藏在耳后的小辫子得了机会,趁机垂落,明目张胆地从昭瓷面前掠过。
想扯一下。
昭瓷手有点儿痒。
这么想着,她也这么做了,还往下揪了揪。
少年错愕回眸,睑下红痣明晃晃地对着她:“你干什么?”
“好奇。”昭瓷很诚实,“可以问个问题吗?”
她心里一片奇怪的笑声,又是这表情,薛忱直觉不会是什么好问题,抿抿唇,却还是轻声应道:“好。”
“你编辫子的技术进步很多。”昭瓷先真心实意地夸赞,然后在他愈发警惕的目光里,试探着问,“那你怎么练的?是不是……”
看见他鬓边那股辫子时,昭瓷就这么猜。
“别问。”薛忱骤然打断她,睫毛轻颤,连耳根也腾起一抹绯色。
他错开同昭瓷对视的目光,很快又移回去,抿唇强调:“不准问。”
“你允许我问,我才问的。”昭瓷提醒。
薛忱:“现在不准了。”
她还扯着那股小辫子,逼迫他不得不俯身垂首。
这样两人就离得更近了,下颌、面颊、脖颈似乎都能感觉到那股若有若无的热气。她的手侧偶然间触着他的耳尖,是完完全全、截然不同的温度。
薛忱闹别扭似地侧首,正想说点什么,跳过这个话题,又听见姑娘家分外真诚的心声。
【为什么不承认诶?好厉害,是真的好厉害,我扎那么久的头发也就只会几个样式。让我想想怎么夸比较真诚。】
昭瓷清清嗓子,组织好措辞:“薛……”
才刚开口,唇上便被冰冷的触感覆住,伴着股清冽好闻的香气。
她抬眸,困惑地眨眨眼。
少年面上明显有层薄红,似是恼到极点,连睑底那颗红痣都变得格外艳丽。
耳边坠着的小辫子,随她动作,一晃一晃的。
“不准说。”薛忱捂住她的唇,轻压眼皮,恼道,“也不准想。”
耳尖很明显一片红。
第054章
晨光破晓, 远处模糊不清的地平线逐渐升起一轮红日。
天亮了。
昭瓷侧目,迎着暖和的阳光往旁望去,少年的乌发、眼睫、眉毛, 都闪着金灿灿的亮泽,夺目异常。
“薛忱,”她弯弯眉眼,堆起轮廓完整的卧蚕,雀跃道,“第二天了!”
早在她出声前,少年就正正好转过脑袋,同她对视。
不是见过几回的红瞳, 就是一双漂亮的眼眸,落有碎光, 乌黑瞳仁里映着她和身后渐升的朝阳。
“嗯。”薛忱轻轻应道, 些微迟疑, “你很高兴吗?”
“对。”昭瓷是真的高兴,又不能同他解释, 只用力一点头, 指着外边的红日道, “日出了。”
【没事了吧?】
【至少薛忱日后, 不该像小说那样入魔, 背负满身骂名。】
澄澈的阳光悄然跃入室内, 落在姑娘家面颊上。她弯着眼,眸中将落未落着半轮的红日。
“我看见了。”薛忱打个哈欠,伸手将她垂落的碎发别至耳后, 目光落在她眼底,温声重复道, “我有看见的,昭瓷。”
昭瓷不晓得说什么,错开视线,轻轻地应了一声。
咚咚咚。
倏忽间,响起有规律的敲门声,侍女的嗓音紧随其后。
“少主。”她恭敬道,“家主有请。”
薛忱一压眼皮,无端有些烦躁,都不用想,立时拽住身侧少女的手。
她都已经站起来,掌心从他手里溜走,只堪堪抓住几根手指。
“你想走吗?”他问,直勾勾望着她,也不压低音量。
昭瓷瞥眼门外,有点担心给发现里屋还有个人——她毕竟算非法入侵。
倒是能直接跑石罂花那,一走了之,只是好像有点不好诶。
昭瓷认真思考着,半晌没有应答。
薛忱倒是基本能猜出她的想法,就更不想听她扯些合理的理由然后离开。
“那就不走吧。”在她开口前,他捏了捏攥住的指尖,轻轻道,“是我去找她。”
“我这有落结界,不会有人进来,也不会有人知道的。”说这话时,薛忱没看她。
侧着脸,下颌绷成有些凌厉的线条。
外边侍女长久没得到回应,疑惑出声:“少主?”
“马上。”薛忱很随意地应道,松手,目光重新落在她眼底,试探着,“好不好?”
是真的很认真在等她回应。
也行吧,强识论坛还有两天,瓮城到玉溪只要一个时辰。
昭瓷晃晃脑袋,打了个哈欠:“好的。”
【那我就不走吧。】
许是门窗关得有些严实,或者今晨的太阳比较烈,他确实感觉到点滚烫的温度,就从方才她指节碰触的地方,一路攀升。
薛忱望着她,迷茫的神情一闪而过。
沉默刹那。
“你会热吗?”他蹙眉,突然问句莫名其妙的话。
“不啊。”昭瓷摇摇头,试图将手指拽出来,“大早上的,哪里会热。”
她打量着薛忱,面色好转,识海如常,应当是没问题的。这才将目光投在门板,眼神示意着催促——这里谁是老大还是很明显的。
不过,可能和薛忱有关系,反正她是不喜欢薛芸,长得再好看也不喜欢。
掌心一空。
薛忱抿了下唇,平静道:“你赶我走。”
昭瓷震惊:“我没有。”
薛忱:“你有。”
昭瓷:“我没有。”
对视刹那,少女的双眸清澈见底,坦坦荡荡的。
目光微动,薛忱率先不自在地错开视线,闷闷道:“那你没有。”
昭瓷:“我本来就没有啊。”
不过他确实得走了。薛芸来这估计是瞧瞧他的生死,得应付一下。
薛忱起身,昨夜下床时便穿好外袍,稍理衣摆便能出门。
开门前,叽叽喳喳的声音又涌入耳里。
【薛忱的小辫子会扎多久啊?我下次可以搞点东西给他挂着吗?】
动作微滞,薛忱愕然地转身。
姑娘家仍安分坐在椅子上,面容恬静,瞧着分外乖巧,心里却已经数起各种各样的发饰。
他有点儿恼:“不准再想我的辫子了。”
【你又没把它拆掉,我看到当然会想嘛。】
昭瓷眨眨眼,噤了声,却没有点头。
些许阳光自门外闯入,落在她发间的绦带上,银光闪闪。她没再同他对视,垂了眼,露出截白得发亮的脖颈,沾着骄阳。
薛忱抿唇,实在没办法。
不能喊打喊杀,不能下咒,也不能在她脖子上架长剑,那能干什么?
他只好当做不知道,扯了下耳后的发辫,却没将它拆散。
阳光将要大肆跃入室内的刹那,便被合实的门挡在外头,连着室内姑娘家的身影也没透露丁点。
薛忱神色如常。
来找他的,当然只要他看见就好。
他撩起眼皮,似有所觉般往前望去。
不远处的拐角站着个人影,正是薛芸。她双手环胸,本就冷冽的面容更似覆有冰霜。
方才敲门的侍女拱手立于其身侧,恭敬垂首。
薛芸也算了解自己这个儿子,瞧他这模样,还有方才合门的下,立时便能猜到他有在里边藏什么,却无意管。
“怎么这么迟?”她冷声道。
开口刹那,侍女立时识相退下。
“在忙。”薛忱心不在焉。
【饿了,想吃东西。】
没超过十米,姑娘家热热闹闹的心声还在不断涌入耳内。
【昨天来的时候,城门口有家糖糕看起来不错,绿绿的,好像抹茶味。想吃呜呜,但是人好多。】
【算辽,人吃饭是为了活着,吃什么并不重要。两害取其轻,我还是饿着吧。】
“确实有长进。”薛芸打量他半晌,一拢披帛,神情分外冷淡,“起码没有入魔,比我预想的好。”
“哦。”薛忱兴致不高,在想昭瓷说的糖糕是哪家。
他这样的态度,明显惹得薛芸不满。
她声音都似覆有冰碴子:“百年前挑的人不争气,害得薛家灭门;百年后,我不希望会是我的儿子不争气。”
“记清你活着的意义,分好主次。”薛芸沉声道。
话音刚落,就听少年应了一声,转而往另个方向走去。
薛芸蹙眉:“你干什么去?”
“买糖糕。”薛忱回首,平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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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瓷等好久都没见薛忱回来,趴在桌上,打个绵长的哈欠。
晚上不困,早上倒是困——约莫是药剂的效果消失了。
她倒是想出去找地方住,但和薛忱说好,要等他回来的。
碎发飘到眼前,又被百无聊赖地吹起。
昭瓷发会儿呆,耳边突然听见几声细弱的猫叫。
是只白猫警惕地抱着树干。
薛忱回来时,犹豫刹那,还是抬手敲门。
里屋没人应,读心术也读不到任何东西。
推门而入,房内果然空荡荡的。
铜镜立在原处,正好明晃晃地映着无人的床榻和木椅。
风呼呼穿过大敞的窗户。
不告而别,她确实不是第一次了。
薛忱有些烦躁地轻压眼皮,手里油纸包还温温热热的。
他垂眸,盯着装满花钿的匣子,默然半晌后小小声道:“骗子。”
之前她都没答应他。
这次答应了,结果还不辞而别。
“骗子。”他又轻声重复了一次,声音散在风中。
还是应当将她锁起来的。
就锁在这儿,同他日日夜夜相对。
反正他们结过神魂契,本来就当如此,不是么?
本来就当如此。
倏忽间,很近的地方传来阵窸窸窣窣。
【寄,真在树上睡着了。】
薛忱蓦地瞪大双眸,猛然回头,窗边那颗枝繁叶茂的青树上,那抹白显得分外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