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的少年没有反应。
又一声“薛忱”。
昭瓷迟缓侧目,看着她的躯壳,扯出和她一样的神情,重复她刚说过的话。
薛忱目光还落在“她”面上。
不高兴。
昭瓷很明显意识到这点,想凑过去,又不想离人群太近,便坐在附近的树梢,晃着腿,于半空中自上而下地俯视。
底下的“昭瓷”延续她的动作,薛忱却猝然收手,拧着眉望向面前的姑娘家,甚至后退半步。
“怎么了?”假昭瓷问。
薛忱凝视她半晌,平静道:“别碰我。”
假昭瓷有点委屈,又问:“为什么啊?”
薛忱不做解释,神情愈发冷淡:“也别说话。”
“还有,离我远点。”他蹙眉补充,冲远处一扬下颌,不欲多说,“猫肆在那。”
说完他便抬脚往那走去,全然不管后头的姑娘家。
昭瓷晃腿地动作一滞,垂眸,若有所思。
薛忱不喜欢她碰他、不喜欢她吵吵闹闹的、还不喜欢她靠太近。
昭瓷都很认真地记下了。
如果能回到身体里,她一定不会这么干的。
不过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昭瓷有点苦恼,倏忽想起在不周山看过的那张纸,写有回现代法子的那张。
少年从她坐着的那颗树下经过时,似有所察觉,撩起眼皮,懒懒散散望去,与她对视个正着。
眉眼昳丽,乌发摇曳,之前被她扯过的小辫子垂在耳边,一晃一晃,衬得那颗红痣愈发醒目。
昭瓷面无表情,看着他平静侧首。
仿佛无事发生。
白衣的少年少女很快经过她,往远处的猫肆走去。
期间遇见热情的大爷大娘,假昭瓷还会温和接话,你一句我一句交谈,昭瓷逐渐显露地铁老人看手机的神情。
看自己的躯壳做这样的事实在太别扭——之前那点不高兴显然也是因此。
昭瓷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耳边吵吵闹闹的,却再没有她能辨别的声音。
除了方才那几句,薛忱始终未发一言,神情冰冷地望向假昭瓷。
他也不催促,双手环胸,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假昭瓷和这个说完,又和那个说完,这才蹦蹦跳跳跑到薛忱面前,仰起脸,同她平时那样喊:“薛忱……”
尾音都没完全扯出来,她便阖眼,瘫软着往前摔去。
昭瓷揉揉发疼的脖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身体的感觉还是保留着的。
她是整个人撞入少年冰冷的怀抱,脖颈处贴着的掌心,似乎沾上点她的温度,不再低得怖人。
薛忱冷淡接住她,神色晦暗不明。
他垂眸,看过半晌,突然轻声问询:“把她杀了,你会回来吗?”
喃喃自语般。
少年蹙着眉,好像很认真地在思考这件事。
什么回来,谁回来?
昭瓷脑袋转不过弯。
耳尖突然传来冰凉的触感,她指节不自觉蜷曲。
是薛忱正分外柔和地抚过她的发顶,触及耳尖时,尾指有意无意挑弄着。
他眼睫轻颤,分外平静地问道:“所以,你逃哪去了呢?”
“昭瓷。”
昭瓷走神走到一半,又给猛然拽回来,怔愣刹那。
他知道的?
知道这个不是她。
有片青叶飘到面前。
昭瓷没忍住,吹了口气。
它就随着清风,飘啊飘,与少年擦肩而过。
那片长时间闭目的饕餮纹,终于在这个刹那,睁开双兽瞳。
饕餮沙哑的嗓音在少年识海内响起,幸灾乐祸:“我说过吧,异世之人是留不住的。而且,你怎知她非蓄意接近,目的达到就走了?或是同旁人一样对你避之不及。”
顿了顿,他还笑着补充:“你早听我的,在不周山时起码能把她关住。”
薛忱神色不变,像是丁点没听进去。
他攥住少女没半点力的指尖,冷淡:“闭嘴。”
怀里的姑娘家本来就轻,这会儿好像更轻得不像话。
方才也是,她的心声骤然消失,连神魂契间的联系都变得分外微弱。
他却依旧能立刻认出这不是昭瓷。
神情一样,语调一样,可就是有哪里不一样。
截然不同。
“是你说要来猫肆的。”薛忱抬手,戳了戳她丰润的面颊,也不期待她在这时骤然睁眼。
有一点,饕餮确实说对了。
薛忱漫不经心捏着少女的指尖,力度渐渐增大,笑容温和。
还是应当关起来的。
身后,青叶悄然落地。
突然的,他垂眸,愣愣地望向绷紧的手背。
有阵风一样的触感,像姑娘家的指尖,柔柔软软地写下行字:
我在这呢,薛忱。
毫无形体,却滚烫炽热。
第056章
薛家内, 又是薛忱的房里,昭瓷同他相对而坐,旁边就是她自己的躯壳。
她神情严肃, 随时准备回答薛忱的问题。
“你回不去自己的身体里?”薛忱看着桌上蔓延开的一片水渍,眉头拧得愈发紧。
昭瓷望向昏迷的自己,指尖沾点水,继续在桌面写着:是。
他又问:“那你是怎么出来的?有什么契机吗?”
昭瓷摇摇头,想起他看不见,立刻在桌上写:不知道。
刚写完,她骤然想起有关魔主的事,抬手, 赶忙在后边补充。
可“魔”字才刚落一点,却怎么都写不下去, 好似被人扼住手。
方才好像也是的, 昭瓷回忆神魂离体的那刻, 她确确实实是准备讲魔主的事情。
现在不单是魔主有关的事写不出来,连她对神魂离体原因的猜测都写不出来。
薛忱只看见她似乎想写什么, 等过半晌, 也不见有动作, 蹙眉谨慎问道:“昭瓷?”
昭瓷立刻将那一点改成个“在”字。
还配了个笑脸。
薛忱轻弯眉眼, 弧度都没完全扯起来时, 骤然听得桌面那只白猫闲适地“喵”了一声。
它伸展着四肢, 毛发同被风吹过似的徐徐飘动。
可门窗都是关着的,哪来的风?
薛忱神情微滞,抿抿唇, 有些不高兴地错开视线。
那只新买来的猫可比他感受昭瓷的次数多,多得多。
从猫肆回来, 一直都是。
身侧姑娘家靠在椅背,轻阖双目,鼻息微弱到难以察觉。他想去扯她的指尖,又不想捏住的是个没有神魂的形体。
“昭瓷。”薛忱轻轻喊着,抬手轻戳少女映着烛光的面颊。
软软的。
他无意识地轻缩指节,想起那截腰肢,也是类似的感觉。
手背被不轻不重拍了一下。
很快,姑娘家写道:不准戳。
应当是为加重语气,她在后边连写三个感叹号。
薛忱微弯眉眼,又戳了戳。甚至这样还不够,还轻轻一捏,扯着她带点肉感的面颊往旁边拽,突然拧眉道:“你太瘦了。”
哪里瘦了?
昭瓷自上而下审视自己的样貌,面颊丰润莹白,唇不点而赤,眉不画而黛,不管怎么看都是最最刚好的。
没眼光。
昭瓷努努嘴,不再搭理他。又突然意识到,这张脸好像同她现代的样貌愈来愈相似——是因为她在里面待的时间太长了么?
“神魂离体后,躯壳应当立时昏迷。可你的身体没有神魂,却像有自主意识,这样的情况,我从未听闻。”薛忱捏了捏她的脸。
起先他以为是昭瓷自异世而来的缘故,离体后,躯壳里装着的就是旁人的神魂。但并非如此,那当真只是一具空荡的躯壳,像是凭本能、凭记忆说话。
“薛家人不钻研魂术。”他蹙眉开口,“我师尊亦不通魂术之道,但师祖却很擅长。只是这会儿他在闭关,无法联络,得到一个时辰后,我去问问他。”
昭瓷点头,沾着水写到:好的,谢谢。
面颊的冰冷触感始终未散去。
自捏指尖之后,薛忱好像有了新的喜好,捏她的脸颊。一下下的,捏成各式各样的形状。
昭瓷想把他的手扒拉下来,但神魂离体后,她不单不能用术法,力气也比平时小,最多就像之前那样沾点水写写字。
屡试无果,她只好坐回椅子上,盯着薛忱折腾她的脸,猜他是不是因着她总在他手背上写字而气恼报复。
真论起来,她现在有点像鬼。
可鬼是没法碰到人的,同团空气般,无形体地飘荡。她倒像隐身,能触、能碰,甚至还会占用空间。
什么时候能回身体里呢?
昭瓷想着,另只手无意识地抚摸白猫的脊背,果然舒服。
是薛忱在猫肆帮她买的。
白猫又软糯地叫了声:“喵。”
薛忱回首,正正好与它那双圆溜的眼睛对视。它看他眼,高傲地扭开头,耀武扬威似的。
毛发有规律地来回晃动。
他的眉心重重一跳,指尖微动,很想将那只猫弄到一边去。但猜昭瓷玩得开心,蜷曲指节,又半晌没动作。
耳边是白猫时不时的叫声,似是愉悦至极。
在寂静里格外明显。
薛忱眉头越拧越紧,半晌,实在忍无可忍:“你能不能不摸它了?”
无人应答。
可风不再吹过白毛,那只猫迷茫瞪大眼睛,扭头看了眼。
薛忱微扯唇角。
倏忽间,他神情一滞,沉着脸看白猫的毛发比先前更剧烈地晃动。
与此同时,桌上赫然两个大字:不能。
白猫一翘尾巴,从鼻腔里冒出股热气,淡漠扭头。
薛忱:“呵。”
他也转首,打定主意不理昭瓷。
嗡嗡嗡。
突然的,像手机静音后的振动声,在寂静里格外明显。
昭瓷瞄了眼,薛忱无甚反应,便以为自己出了幻听。
但那声响不弱反增,她猛然意识到是玉牌的声音,有人找她。
可她现在这样……
昭瓷抬手,轻戳薛忱的腰侧。她只想喊下他,用得力度也很小,薛忱却浑身紧绷,整个人往旁边躲去,带着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望过来,唇抿成条凌厉的直线,声音却轻之又轻:“怎么?”
乌睫颤动着,一下比一下快。
昭瓷骤然想起他不喜欢人碰他,懊恼捶首,道声抱歉后,又赶紧沾水在桌面写道:有人用玉牌联系我,你可以帮我接吗?玉牌在芥子囊里。
芥子囊别在她的腰间。
薛忱眉心一跳,指着迟疑道:“我直接拿?”
少女的指尖应当都落到他手背上,却又突然抬起,转而沾了点水,在桌面上写到:嗯。
像是划清界限。
薛忱烦躁地轻压眼皮,不再说话,从她腰侧的芥子囊里取了玉牌。
果然会碰到她的腰肢,分外柔软纤细。
他睨眼玉牌上的名字,是名剑修,倒是很容易猜出他是瓮城论坛的领队弟子。前几年的论坛,也都是他领队。
玉牌接通后,那头很快传来青年沉稳的声音:“昭……”
才起头便被打断,薛忱温声喊道:“师兄。”
“薛忱?怎么是你?”那青年错愕,又问,“昭师妹到玉溪了是吗?”
瓮城强识论坛之前,参会者需上报行踪,昭瓷来玉溪就提前报备过。
因为昭瓷来找的就是他啊。
薛忱想着,微弯眉眼。
“到了。”他仍挂着客气疏离的笑容,温和解释,“她嗓子说不出话,只能麻烦我和师兄你联络,自己在旁边听。”
“也行。”青年不甚在意,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窸窣声。
半晌,他又道:“长老说,薛师弟你也要去瓮城的。那你和昭师妹都一样,后日巳时前抵达瓮城。在三七客栈入住,出示玉牌即可,今日起三七客栈便被青云宗包下了。”
“论坛未时开始,约莫两个时辰,具体的行程安排当日我会另说。你们都是,记得别迟到。”青年叮嘱,稍一顿,笑着开口道,“按惯例,当天晚上会另设活动,助各门派弟子结识。”
什么活动?
昭瓷心里有点不详的预感,若是在现代,这种活动……
果然听青年兴高采烈解释:“每名参会弟子挨个自我介绍,还可准备才艺展示。之后便是武艺切磋,竞技娱乐等等,每回都很热闹,能认识不少人呢。”
“你和昭师妹来吗?”他热切道,“来的话我就把你们名字报上去了。”
不成!
这种活动,光想想就好叫人窒息。
昭瓷瞳孔地震,指尖慌乱沾点水,想写字提醒薛忱拒绝,才刚写提手旁,就听少年温和平淡的嗓音响起:“她可能不方便去,我不去。”
薛忱睨她眼,在望见桌面刚写不久、分外潦草的“拒绝”二字,笑意加深:“我们应当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