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叔岳没想到皇帝这一次会问他缘由,怔了怔,才解释道:“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
也就是说,并不是他这样想的,而是这个世俗这样规定的。
他希望谢清韵看清事实。
谢清韵虽然不认同,却也没有反驳,继续问出了她更为在意的:“那为何要朕赶快生子退位!”
一提起这件事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说什么要她保证皇室血统。
张叔岳不若直接说盼自己早点死好了。
然而张叔岳叹了口气。
“陛下高高在上,哪里看得见底下臣子早已怨声载道,蠢蠢欲动。”
自谢清韵登基,朝廷便终日里人心惶惶。
大家都怕极了谢清韵,也恨极了谢清韵。
她清明廉政,嗜血滥杀。
本来眼底容不下沙子的皇帝,就算不上是个合格的皇帝。
更何况她的处置方式还是杀人。
张叔岳如今身居高位,能替她压着躁动的群臣。
可倘若有一天,他死了呢?
张叔岳眼底有泪。
见到这一幕的谢清韵顷刻间怒气全消,沉默下去。
丞相的话她也不是没有想过。
可是嗜杀之性,她改不来。
更何况,她的病……
谢清韵垂下眼,第一次感觉失落。
“朕知道了。”
她低声道:“丞相退下吧。”
张叔岳退下了。
天僧还在。
面对着强硬的谢清韵的时候,他虽然很无奈,但都无奈不过乃当下。
面对着一个脆弱的谢清韵。
天僧想了想,犹豫开口:“陛下想听讲经吗?”
谢清韵抬头:“?”
天僧席地而坐,从袖中掏出一个小木鱼来。
谢清韵挑挑眉,没有说话。
天僧开口,经文如流水,自他口中说出,仿佛有了生命。
竟将谢清韵烦躁的心安抚了。
怪不得整个的皇宫的下人都争先恐后往他那边涌。
谢清韵闭上眼,静静听天僧诵经。
只觉得一日的疲倦在渐渐消减。
睡过去前,谢清韵仿佛看见了母后。
像幼时那般,揽她如怀,轻声吟唱,音如天籁。
“母后……”
谢清韵眼角流下泪来。
“韵儿好想你……”
第三十章 堵尚书
张丞相半夜被陛下急招,却完好无损回了府。
此事就如同一滴冷水滴进油锅,全京城都炸了。
而后的几天也同样平静,跟着丞相一起上了折子的吏部几个大臣同样未被皇帝找麻烦。
这件事仿佛一个讯号。
朝中大臣们纷纷像是闻到了肉的狗,开始接连不断上折子请皇帝收回成命。
果不出其然,折子呈上去,谢清韵却谁的罪也没有治。
只不过她也没有回应谁。
那些折子仿佛石沉大海了一般。
群臣的拳头打到棉花上,一时间又摸不准了皇帝心思,便想着去找丞相询问缘由。
没成想遇见了锦衣卫。
说因为丞相和润六在治理流民,为确保他们的人身安全,皇帝特意给二人各自派了一队锦衣卫跟随。
然而群臣心里明镜一样。
说什么保证人身安全,那做什么刚开始治理流民的时候没有锦衣卫跟着?
摆明了就是不让人因为科举的事情找丞相商量。
只是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下一次科举在明年立春,如今是夏末,满打满算也不过七八个月时间。
皇帝的命令没有撤回,明年科举就要有女子参与了。
这怎么行?
毫无办法的大臣们于是挑了个日子一窝蜂涌去了礼部。
礼部尚书薛放此时正美滋滋选给未来皇夫做衣服用的料子,突然一大群人涌过来,下意识把手中布匹藏到身后。
“你、你们干嘛?”薛放瞪眼看眼前呼呼啦啦一群人。
那群人眼睛里冒着绿光,看得他好怕。
为首的是吏部侍郎崔培源:“都什么时候了,尚书大人还有空在这里消遣。”
他一脸恨铁不成钢。
薛放正色道:“要你管。”
他最瞧不上这群吏部的人了。
都死剩那么几个了,就该消停点。居然还到处蹦跶,生怕自己死的不够快是不是?
崔培源咬咬牙,忍住想打人的冲动:“科举是礼部的事,如今科举大改,尚书大人就没什么想说吗?”
薛放眨眨眼。
原来是因为这个事啊。
他摊手:“原本是礼部的事,可是自先帝后,每年科举的主考官都是你们吏部和国子监的人,我礼部掌管科举之事,早已名存实亡。”
薛放一脸的理直气壮。
当年先帝在位时,属吏部风头最盛。朝中共五个丞相,四人都出自吏部。
科举是每年选拔人才的重点,那时几个丞相都争先恐后想要培养自己党羽,他们人多势众,很快便从礼部手中接管了科举的负责权。
薛放那时候虽然还不是礼部尚书,可这个仇,他全体礼部人都忘不了。
如今刚好还给吏部。
崔培源脸都要气歪了:“尚书大人在说什么!什么礼部吏部,现在是我们内讧的时候吗?”
“?”
薛放忍不住“哈”了一声,脸上明晃晃写着“你在开什么玩笑”。
“崔大人,请注意措辞啊。”他警告道。
朝堂上下,谁不知道礼部和皇帝一条心。
不说别人,他薛放礼部尚书这个位置,就是谢清韵给的。
他从未曾和吏部扯上过关系,什么就内讧了?
这不摆明了泼他脏水吗?
崔培源一时语塞,吏部的另一个人忙跳出来接过他的话继续。
“薛大人,纵使您是陛下的人,但这回事关科举,哪怕为了陛下,您也该同我们齐心协力才是。”
他换了个战术,开始谆谆善诱:“您试想一下,若科举真的允许女子参加,咱们日后便要同女子一起做事了。”
“您的礼部也不再是如今的礼部,会遍布妇人来指手画脚。”
“最可怕的是,那些女子抛头露面,也并不一定就为了做事,很可能是家境不行,配不到高门大户,于是才自己出仕,只为择一个夫君。”
薛放干巴巴哦了声。
一脸“关我屁事”的表情。
“您就真的毫不在意吗?”
薛放嗯了声:“不在意。”
见他油盐不进,崔培源重重叹了口气,怒其不争道:“正因为有你这样见风使舵的大臣,才养出了那般肆意妄为的皇帝!”
听见这话,薛放不开心了,慢悠悠开口:“也不知道顾氏父子出征之时,是哪个见风使舵的殿前抬头。”
“还被吓到不敢上朝。”
他太知道蛇的三寸在哪里了。
果然,听薛放提起此事,崔培源脸色发白。
薛放眼底尽是轻蔑:“你也少在这儿装大义,你们来找我,为了什么,你们清楚,我也清楚。”
他又不是傻子,他早知道崔培源等人的打算。
他们来找自己根本不是为了让自己去劝皇帝,只是来游说自己罢官的。
薛放还知道,目前户部工部兵部皆有被薛放游说成功的人。
不过说得上话的尚书不多,仅韦宿一人。
户部刘琰满眼都在钱上,别的什么都无所谓。
工部的洪度最近突然沉迷起念佛,完全无视崔培源。
至于刑部的淮准,那家伙太破落了,又是武夫,每日只会泡在大牢审犯人,崔培源看不起他。
这找了一圈,罢官人数不够,才找到了自己。
薛放皮笑肉不笑:“别说我不会加入你们,我整个礼部,都不会有人加入你们的。”
崔培源见他撕破了脸,自知再多说亦无用,干脆也卸下了伪装,冷嘲热讽:“你就这么想同女子一起共事?”
他哦了声,恍然大悟:“说起来,您府中好像刚好有个女儿,今年二十有三了,尚未能嫁出去吧?”
“难道是盼望着女儿高中不成?”
跟着崔培源一起来的大臣们听见这句话,哄堂大笑。
看薛放的眼中也多出几分鄙夷。
“原来是这样么?”
“看上去大义凛然,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
“嫁不出去所以只能读书,他女儿一定很丑吧?”
讽刺之声不绝于耳,薛放却毫不介意。
他转身拿起桌上几类布匹:“让让。”
薛放在众人鄙视的目光中不疾不徐道:“我要去给陛下送布料了。”
有哂笑声响起,但薛放毫不在意。
女子科举么,有什么大不了。
薛放可永远忘不了他当年中了探花后面圣那天。
那时先皇还在,面圣那日,先皇后也偕同前来。
先皇同他们谈国事时,先皇后便在一旁听着,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没有丝毫不耐烦。
他那时少年探花,正是心高气傲。
怎见得女子参政。
于是全程板着脸。
没想到谈到后来,先皇居然主动问起先皇后政事上的问题。
那一刻他甚至动了要辞官之心。
有个女子在一旁听着便算了,怎还能议政?
只是后来先皇后开口,一语便震惊了四座。
他们一群男人谈论了半天的难题,竟被她几句话轻飘飘解决了。
从那时起,薛放再不敢小瞧女子。
薛放抱着他的布,趾高气扬从群臣中间走过。
感受到背后崔培源怨恨的目光,脚步顿了顿。
“不过还是承大人吉言了。”
他回头,笑了笑。
“若我女儿真能中举,日后请你吃饭啊。”
薛放表情里写满真诚。
第三十一章 解困顿
谢清韵为了躲大臣,连着几日都没有上朝。
她甚至登基以来第一次放弃了批折子。
日日就只泡在静心殿,霸占着天僧的床,睡觉。
又是一日好梦,谢清韵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望着床顶发呆。
最近总日日梦见母后,且还都是美梦。
有些诡异。
谢清韵扭过头,打量着席地而坐的天僧,几分怀疑。
为什么有这人在,她便睡得如此踏实?
还总能梦到母后。
说起来,这样的事情似乎之前也曾有过……
谢清韵忍不住开口问:“和尚,朕先前可见过你?”
天僧睁眼,波澜不惊:“没有。”
谢清韵笑:“我还没说是什么时候。”
“……”
谢清韵道:“在朕来静心殿前,也曾梦见过母后,那感觉,就如这几天一般。”
她隐约想起,之前一次发病,似乎就是梦到母后以后才安静下去的。
然而天僧只是道:“没有。”
谢清韵知道他们做和尚的不说谎,所以没有继续追问。
“说起来,朕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谢清韵突然想起。
她一直叫他和尚和尚的,似乎有些不礼貌。
天僧沉默了一阵,才答:“他们都唤我天僧。”
“天僧?”
谢清韵不解,她不知道怎么会有人叫天僧。
然而对方似乎也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只继续低头念经。
他不愿说,谢清韵也没有追问,从床上翻身起来,自然而然道:“更衣。”
天僧没有动。
“?”
谢清韵又重复了一遍:“给朕更衣。”
天僧睁开眼,似乎在犹豫。
谢清韵终于不耐烦起来:“快点,不然朕就杀白马寺的和尚。”
这回天僧终于起身了,拿起衣架上谢清韵的外袍,琢磨了一下,试探着开始帮她穿衣服。
谢清韵一脸的不爽。
这个和尚,总能把她刚刚找回的好心情破坏掉。
天僧低着头拨弄那条腰带,似乎不知道如何系才合适。
他高谢清韵一个头,此时微微俯身,头半垂着,眼睛紧盯着那个腰带,不知不觉和谢清韵拉近了距离。
谢清韵瞧着这张平日里从不接近自己的脸,越看越觉得真是漂亮。
近看皮肤亦如瓷一般光洁白净。
恶趣味上来,谢清韵凑他更近了些。
“天僧。”她轻唤。
谢清韵等着他抬头,然后自己装作不经意亲他一下。
不知这和尚会是什么反应。
然而后者根本没有抬头。
只是嗯了声,手上继续摆弄着那腰带。
“……”
谢清韵锲而不舍,继续道:“你抬头看看朕。”
天僧放开手中腰带,后退一步,直起身,这才看向谢清韵:“怎么了?”
“……”
好,你厉害。
谢清韵哼一声:“没怎么,继续系。”
“已经系好了。”天僧道。
谢清韵低头去看,只见平日里总是工工整整的腰带此刻被天僧随意打了个结,明晃晃挂在腰间,要多丑有多丑。
“贫僧只能做到这里了。”天僧道,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谢清韵脸黑下来,低下头,自己把腰带解了,又自己重新系了一遍。
天僧在一旁看:“陛下既然可以自己做,为什么要麻烦别人呢?”
谢清韵抬头,想要嘲讽两句,刚好撞进那一双深邃的眼眸。
不知道为什么,几日来的困扰突然间茅塞顿开。
是呢,为什么明明自己能做,却要将期待放在别人身上呢?
谢清韵笑起来,笑意发自内心。
“多谢。”她道。
第三十二章 与君别
很快,皇帝病了。
虽然大臣们都不信。
但是谢清韵说病了,那便是病了。
天盛面无表情地抱着浮尘,向所有人宣布这件事。
润六和丞相即日起将被召回,一同协理政事。
流民的事则由薛放和韦宿接手,前去帮助慧诚处理。
天盛说完这些,便抱着浮尘转身回宫。
根本不打算解答群臣关于皇帝得了什么病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