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韵和谢言目光相对的一瞬间,不自然低下头,小声抱怨:“朕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谢言笑笑:“是。臣失言了。”
她已经是能够统领一个国家的帝王了。
他知道这十年来她做了不少让贵族们头疼的事,却桩桩件件有利于民。
他也知道很多高门贵族不满利益的流失,私下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因为谢言这些年一直到处跑,就是专门帮她处理那些不满统治的贵族的。
只是他递上的折子都是那个叫润六的掌印太监在处理。
每次折子批下来,都叫人失望。
他一直以为皇帝是讨厌自己了。
如今看谢清韵的反应,想来不是这个原因。
“臣的折子,陛下可有读过?”谢言想了想,还是开口问出了最令自己介怀的事。
谢清韵摇头,诚实道:“没读过。”
看着谢言脸上流露出失落,谢清韵有些内疚,赶紧解释:“不是不想。”
“是不敢。”
她扭扭捏捏:“你是朕唯一的亲人了。”
“朕如今在朝中树敌无数,若过分亲近你,只怕……”
她没有继续说,谢言也懂。
他想过很多可能,却从来没意识到谢清韵不理他只是因为如此简单的原因。
只是因为她想要保护自己。
谢言温和道:“陛下忘记了,臣是武将出身。”
他当年可是替兄长平过两广叛乱,赶走过倭寇入侵的。
他会怕被人针对和陷害吗?
谢清韵轻轻嗯一声:“以后你的折子,朕都亲自读。”
“好。”
谢言目光柔软下来,看着谢清韵一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模样,主动开口:“其实陛下这些年做的,臣都看到了。”
“陛下成为了一个很好的皇帝。”
“若兄长在天有灵,也会为陛下感到骄傲的。”
谢清韵听见,定定看向他,半晌才道:“真的吗?”
谢言点点头。
看着对面温柔的谢言,谢清韵突然有一瞬间恍惚,仿佛是父皇在肯定自己的所为。
有些诧异。
因为谢言虽然和父皇有着同样的面容,但是当年,他们还是很容易被分辨的。
毕竟两人性格完全不同,一个动一个静。
如今谢言老了,变得沉稳不少,形容举止,倒是越发像父皇了。
倘若父皇还活着的话,大抵也是这样的吧……
谢清韵眼眶微湿。
谢言手足无措。
叔侄二人无语凝噎了良久,才缓和了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
总算解开各自的心结,谈话也变得容易许多。
谢清韵没了帝王的架子,单纯像是面对着长辈的晚辈。
她抱怨着政事的不顺心,大臣的不听话。
谢言点头听着,顺便将那些不听话的大臣的名字都一一记了下来。
打算之后去找他们家人算账。
因为谢言是藩王,身份特殊,非召不得入京,所以想要直接找那些人在京城的大臣可能有点困难。
但是找那些大臣的家人,还是很容易的。
刚刚听清韵说吏部有一个姓崔的,家刚好就在淮南。
谢言心里有了些盘算。
谢清韵一直同谢言聊天到天色渐暗。
酒楼对面的戏台早就结束了,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花舟还未来得及驶离。
因为谢清韵下令取消了宵禁,所以水都的夜晚仍旧明亮,河岸两旁人声鼎沸。
船与船之间相邻紧密,很多商贩在不同的船上跳来跳去,兜售物品,如履平地。
加之七夕将至,河岸边到处都挂着花灯,更显得烟火气息浓厚,热闹非凡。
谢清韵看着那灯上画着的牛郎织女,皎皎星河。
“如今科举事情办完了,陛下明日就要回京城了吧?”谢言问。
谢清韵回过神,点点头。
突然生出些不舍的情绪。
谢言沉默,看了看天:“夜深了,陛下早些回吧。”
今天同她聊了许多,知道她过得很好,他就心满意足了。
不再奢求更多。
谢清韵哦一声,磨磨蹭蹭起身,准备回去薛府。
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当年之事,父皇可会怪朕?”
谢言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谢清韵是在问当年薛川之事。
因为那城门,是谢清韵开的。
原来这么多年,她还在耿耿于怀。
谢言又是心疼又是难过:“怎么会呢?”
“皇兄最是疼你,又怎么会怪你。”
谢清韵听罢,眼中闪过激动,只是又很快变得失落下去:“你又不是父皇,怎知他不会怪我。”
谢言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
“双生子心意相连,皇兄所想,臣尽知。”
谢清韵眼底的光又重新浮现起来,仿佛感激,又像是释然:“谢谢……皇叔。”
她叫了皇叔。
谢言有些激动。
她叫自己皇叔。
“好。”谢言强压下心底喜悦,目送谢清韵同那个和尚手牵手离开酒楼。
十年了。
他挂念了十年的侄女。
终于又回来了。
第四十六章 三年约
刚刚下到船上,天僧就将手松开了。
“?”
谢清韵不爽看着他,可是想到今天他帮自己找回了和皇叔之间的亲情,又忍着没有发作。
两人坐船沿着水都慢慢飘荡。
河面的光在桨的划动下反复打碎又重建,谢清韵伸手掬起一捧光,放在手心细细端详。
“小时候,我母后常和我说起江南的美丽。”
“她说人呢,一辈子总要去一次江南才完整。”
谢清韵笑:“因为她原就是江南人的,只是幼时因为父亲官职调动,举家迁到了洛阳。”
后来没几年就嫁进了东宫,再其后又做了皇后。竟是直到死,都没能再回一次她念念不忘的江南。
现在谢清韵来了江南。
这条河,母后当年也应是来过的吧。
只是如今物是人非,也不知那时的河面,是否也有这样细碎的光,如银河落凡尘。
谢清韵看着河水,天僧看着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眉头不再总是紧锁了。
笑容也开始渐渐变得真实。
“你喜欢这里吗?”谢清韵抬起头看天僧。
天僧微微笑:“嗯。”
“那我们日后便来此定居吧。”谢清韵笑眯眯。
“等我们回去了京城就成婚,然后快些生个孩子,待她长到十岁,我们就放下京城的一切过来江南定居……”
谢清韵开始规划人生。
她是八岁做的皇帝,那让自家孩子十岁继承皇位,总不过分吧?
等孩子继承了皇位,她也才二十八岁。
还有时间和体力同天僧一起游山玩水,安居乐业。
做个隐居市井的太上皇。
谢清韵对自己这个规划感觉很满意。
可抬头看向天僧,对面却皱起了眉头。
刚刚被放开手的不爽加上现在对方表情上的拒绝,终于成功惹怒了谢清韵。
她伸手拽过身旁和尚的衣领,想也没想,直接吻了上去。
没有像先前那样点到即止,谢清韵下定决心这次就算对方再怎么反应冷淡,她也要撬开他的嘴。
然而出乎谢清韵意料的是,那个和尚没有像之前一样。
他只挣扎了一下,随后竟反过来双手捧住谢清韵的肩,将那个吻加深了。
谢清韵很受用。
原本粗暴拽着他衣领的手渐渐松开了。
直到一个吻结束,谢清韵还有些不满足,直直盯着天僧看,恨不得立即将他吃掉。
那一个吻使他的脸颊微微泛红,眼底那潭湖水也终于有了变化……染上了一丝情欲。
谢清韵看了半晌,低头轻笑,随即将头轻轻抵在天僧肩膀,两人谁都没再说话。
一直到回了薛府。
天僧不知道是害羞还是尴尬,同谢清韵道别的时候声音还有些颤音。
谢清韵有些好笑,虽然黑暗里看不清他表情,还是踮脚过去轻蹭了一下他的下巴:“一澄,朕喜欢你,若你愿意,朕可以一辈子只娶你一个皇夫。”
就算她父皇,后宫尚且还有几个不得不纳的妃子。
但是她不一样。
她的暴君之名可不是徒有其表。谁敢给她后宫塞人,她就屠谁全家。
谢清韵说只娶一个,必然说到做到。
不过那个和尚并没有答话。
谢清韵也不急。
和尚嘛,总要跨过心里那道坎的。
她给他时间。
谢清韵同天僧道别,带着银月开开心心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和薛景光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刚一进门,就看见薛景光正等在外面,不住驱赶着靠近自己的蚊虫,却坚持不肯回房。
总算等到谢清韵回来,薛景光脸上露出喜色:“你回来啦!”
她一改白日里的颓废绝望,冲过来拉住谢清韵的手,兴冲冲道:“黄姑娘,你当真是料事如神!”
“那时你说锦衣卫出马,必是奉了皇帝之命,我还不信。”
“没想到午后竟有锦衣卫亲自登门同我解释!”
薛景光越说越兴奋,给谢清韵比划着下午的场景:“可惜你没看到,那些锦衣卫态度简直好得不得了,哪儿像传闻中那般凶狠如罗刹瘟神?”
甚至那位领头的姓云的佥事,还生得怪好看的,笑起来也温暖如春,气质一点不输那些世家公子,甚至犹有过之。
见薛景光扫空了先前低落的情绪,谢清韵放下心来。
她“嗯”了声:“你不再担惊受怕就好。”
薛景光笑:“黄姑娘真是神奇。”
好像自从黄姑娘来江南以后,很多原本她觉得自己做不到或者无法解决的事最后都找到了解决办法。
“对了,明日景平侯府有个诗会,你同我一起去参加吧?”薛景光道。
明日诗会上会有很多她的朋友,她想将黄姑娘也介绍给她那些小姐妹们认识一下。
谢清韵犹豫一下,摇摇头,如实道:“不了,我要走了。”
“?”
薛景光不解:“去哪里?”
她不是孤儿吗?她还能去哪里?
“去京城。”谢清韵道:“我要去处理些事。”
薛景光知道她是打京城来的,可她一直以为黄姑娘是在京城没有容身之所,才不得已来了江南投奔父母故人,没想过她还要回去。
还这么快,这么急。
薛景光问:“你要处理的事情很是什么?很重要吗?”
谢清韵想了想:“还好,是我父亲留下的家产。”
哦,家产啊。
薛景光点点头:“那你一定很快就能回来了吧?”
她们还可以一起去参加科举。
想想就令人激动。
黄姑娘的回答却令她失望:“恐怕不行。”
就算她想来,也要等皇位丢出去之后。
“为什么?”
“家产很多。”
“……”薛景光一时沉默。
“不过若你考试顺利,三年后我们可以在京城见到。”谢清韵安慰她。
“好!一言为定。”
薛景光笑起来:“那到时候我可以去你家吗?”
她很好奇黄姑娘的家是什么样的。
是有多少家产,才能让她一去这么久。
谢清韵挑眉:“你要来我家?”
薛景光紧张问:“不可以吗?”
“不是。”谢清韵道:“好。”
姑且先答应下来。
若她能考到殿试,便可光明正大来她“家”。
若不行,也还有薛放呢。
薛放一向懂她心思,三年后……应该还不至于被砍头。
谢清韵若有所思。
薛景光还不知道自己这个提议已经让那位“黄姑娘”思考了一遍父亲的生死,仍旧兴冲冲地:“那我们便约好了。”
“三年后见!”
第四十七章 回京城
距离谢清韵不上朝已经两月有余了。
群臣们躁动不安,开始愈发频繁地堵在宫门口,试图讨一个说法。
然而每次出来回应他们的只有天盛。
老太监见惯了大场面,应付起群臣得心应手。即便被一群人围着逼问,他也总是能找出一套说辞,既不把皇帝上朝的具体时间定死,又给足群臣们新的期待。
令人恨得咬牙切齿,偏又每次都无可奈何被天盛说服。
与此同时的两个月里,京郊的难民们也终于得到了安顿。
此事还要多亏慧诚。
虽然还有其他官员一起帮忙处理,但三个月里,只有慧诚同难民们同吃同住,三个月不曾回家。
而且慧诚不光在物质上满足了难民们的需求,也同时在精神上给予他们支持。
他为他们讲经,平复大众躁动的情绪,也同时努力调和难民同本地居民之间的矛盾。
经过慧诚不懈的努力,仅仅三个月时间,原本的难民营便已初具了村庄规模。
现在不依靠官府补给,许多人家也可以通过做些小生意自力更生。
慧诚还为他们各自规划了土地,待明年春天便可播种。
这些难民们将慧诚看做是拯救者,甚至将家里摆放的供佛都刻画成了慧诚模样。
随着慧诚声望的扩大,他的信徒也日益增多。到后来不止是难民,京郊附近其他村庄的村民们也开始供奉他。
这些百姓皆曾受其惠,承其恩,在他们眼里,慧诚便是活佛。
只是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活佛救赎了那么多的人,他自己却总是在没人注意到的地方,显露出满面的愁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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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清韵回京了。
润六听到消息急匆匆赶来宫门口接她时,就见她正满眼笑意地抓着天僧的手。
天僧似乎有些不愿,但也没有挣扎。
润六压下心底激动,走过去跪地道:“恭迎陛下回宫。”
谢清韵嗯了声:“起来吧。”
润六应是,起身立在谢清韵一侧。
他感觉到谢清韵似乎变得……明亮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