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伤残的,却只有两个。
一个是断了手的李氏,一个,则是眼前的小伙子。
在与马匪搏斗中,不甚被削掉半拉脚掌,能保住一条命,已然算是阎王爷开恩。
因而常大夫越发不明白,为何对方能笑得出?
官府所发的救济粮,紧着自家吃,都不定能吃到夏收。
眼下竟还肯给外人吃……
他一时竟不知是该感慨人性的善,还是该骂对方愚蠢。
又或者是,当真对沈家如此信任?
老头的古怪脾气,愣是发不出来,轻摆了摆手,只道声:“吃过了。”
小伙儿也不坚持,唠了两句家常,便乐呵呵离开。
天色大亮。
村间小道上渐渐多出行人。
哪怕头上悬着把刀,日子总要继续的。
尤其对这些人而言,本就只有一条路。
活下去。
咬着牙活下去。
即便要去战场,拖着半残的身子,也得想尽法子活下去。
待小伙子走远,常大夫突然打了个喷嚏。
他摸摸额头,这才发现,原是自己也染上风寒。
就说怎么突然伤春悲秋起来……定然是头脑不清醒。
“你走那么快干嘛,想上茅厕,憋不住啦?”
王有才发现老头不见了,紧赶慢赶追过来,还以为他是想躲懒,忙解释。
“其实咱俩挖的也差不多了,等会回去,也能在沈家妹子面前讨个好……昨儿的扒锅肘子是真香,若非你没钱,用得着我成天想法子蹭饭吗?”
常大夫斜睨他眼,意外地没有生气。
“甭废话,回了,你昨儿不是跟几个村民约好,今日要来取药吗?”
王有才疑惑地挠挠后脑勺,把好不容易拢起的发髻抓成了鸡窝,盯着常大夫的背影,心里咯噔下。
这是……累糊涂了?
别是要中风吧!
在发现常大夫双手微微颤抖,似在隐忍般,王有才急了,直接一委身,将常大夫抗到肩头。
“老兄弟你撑住啊!我这就给你找大夫去!”
常大夫被顶得胃疼,使劲锤了王有才好几下,也没能吐出完整的话。
找个锤子大夫!
他自己不就是吗!
可惜没人给他机会申诉。
村民们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交头接耳。
“这是打起来呢?”
“不能够吧,老王人挺好的,常大夫……应该没傻到跟他对打吧。”
“豁,王叔这身子骨,比我还壮啊!”
——
沈春行是顶着一路的怪异眼神回到家。
她把姜氏送回去,让小虎子记得来上课,便走了。
没有多问。
有些事,得等当事人自己想明白,才能出手,不然非因果,而是孽债。
赚功德非容易的事啊。
尤其她来到这儿后,因这因那的,一直有出无进。
估摸这一辈子,也无法攒出足以升职的功德。
“我说二位,能不能注意点影响?得亏咱狭村民风淳朴啊,这要是在临安,你俩定要被编进话本子……”
院子里。
常大夫拎着鞋子在追打王有才,闻声顿了一顿,蹦哒得更凶了。
“有辱斯文啊!”
王有才很委屈:“你是大夫,又不是秀才……那啥,命不比面子重要,我也是好心。”
小羊羔带着一溜鸡仔路过,默默躲到墙角吃草。
只是那半张的羊嘴,怎么看怎么像是嫌弃。
“傻……”
小老四被沈知夏捂住嘴,拉进屋里,按在小板凳上,一指吴敏留下的功课。
意思很清楚:这些字,你背下几个?
沈宴冬顿时顾不上显摆“学问”,瘪着嘴去瞅三哥。
“……”
沈鸣秋恨不得一头撞死在书桌上。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蒙学要抄千字文?
一千个大字啊!
想他以前,好吧,其实也抄过,可再抄一回,便显得很痛苦。
“你俩打归打,能不能回自家打,我虽然是村长,也没法劝分啊……万一床头打架床尾和,我还里外不是人了。刁氏嘀咕着进了灶房。
俩老头脸色发绿。
沈春行憋笑憋得很难受。
生活虽艰难,可总有人愿意逗你发笑。
虽然,他们自己不想笑。
几日后。
大伙儿在忐忑不安中,再度迎来了官差。
不出意外。
果然是来征兵的。
第86章 送礼
年三十。
大好的日子,却无人能笑得出。
尤其是本地那几户。
就连三岁小儿都知征兵的可怕,躲在自家娘亲怀里嚎哭。
他们早已习惯面对这种绝望,因而生不出反抗的心思。
可流犯们却是第一次经历,没法心甘情愿,便只好大着胆子质疑。
“官爷,先前明明说好让咱来开荒,只需安分种几年地,便能脱离罪籍,如今怎得,怎得能随意变卦!”
田旺林瞥了眼人群,板起脸。
“哪个跟你们说好?尔等本就是戴罪之身,能有此立功的机会,应好好把握才是,还想跟朝廷讨价还价不成?”
“究竟是谁给你们的胆子!”
他长着一张黝黑的面庞,脸上的络腮胡刮出青茬,身量又极高,浑身腱子肉,足以跟杨一比较。
从远望去,宛如一头行走的黑熊般,给人以极大的威慑感。
此刻怒目圆瞪,村民们顿时一阵心慌,眼神躲闪着四处找起人。
刁氏瞬间被好几人盯住,偷翻个白眼。
她就知道最后要推给自己!
这村长,不好当啊!
若是换作那些有经验的老村长,这会儿肯定要说些好话,再顺带打听打听战况。
可偏偏被推出来的是刁氏。
她本就不是爱跟人打交道的性子,更别提溜须拍马,张了几次嘴,都没想好如何挽救,只得捅了下大丫头的后腰。
沈春行无奈站出来,“官爷误会了,咱狭村的百姓绝对服从朝廷安排,保家卫国,本就是每一个夏渊国子民的义务。”
这话说得颇为动听。
再加上是她,田旺林面色和缓许多,竟夸道。
“还是沈姑娘觉悟高,有学问,一语中的啊!若天下人都能这般想,何愁不能平定边关!”
沈春行略挑了挑眉。
藏起眼里的诧异。
前几日来村里喊人时,这位黑老兄可没给过好脸色,怎么眼下,竟好像有巴结之意?
她笑笑,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我哪是觉悟高啊,全仰仗薛大人的教诲,他老人家一心为民,生怕会苦了辖内百姓。”
老人家?
村民们满眼迷茫。
一时间竟想不明白,到底说的是哪位薛大人?
难不成,红泸县辖内,其实有两位薛大人?
刁氏垂首,使劲盯鞋子。
有点没脸听下去。
“这不,自己府内的事都没打点好,非要先去查案子。刚从界碑山回来,连个整觉都没睡上,又要忙征兵的活儿,也不知这些日子,吃得好吗……”
田旺林木着张脸,如同赞同般微微颔首。
其实心里在咋舌。
这姑娘……果然惯会说瞎话啊!上回来时,他就看出来了!
就凭蔚大人的本事,何至于为了个小案子寝食难安?
那可是敢连剿三寨,以此挑衅九峰的主!
“唉,等下回薛大人来咱村子巡视,只能看到些老弱妇孺。春耕艰苦,夏收忙碌,也不知咱这些人能不能行……以大人的心性,只怕见不得这些……”
老长一段话,说得抑扬顿挫,潸然泪下,直接把现场所有人给镇住。
刁氏脸皮子止不住地抽搐。
论起胡说八道,全村人绑一起,也比不得大丫头!
流犯们倒是还好。
毕竟沈家大姑娘以前在庄里,可是有名的“疯丫头”,如今听来竟甚为感动。
他们不傻,能听出话里隐含的意思。
田旺林默了会儿,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笑着开口:“果然还是沈姑娘最懂薛大人的心!”
“本来按照规矩,每户都得出一男丁,可薛大人与来征兵的军爷说情,准许一村只出二十人。”
“二十人?也不少啊,咱村里统共就二三十户。”沈春行嘴里嘀咕。
“当然那是指大村子,如狭村这般的小村子,出十人便可。”
沈春行这才点头,饶有兴趣问道:“来的是哪位军爷啊?”
田旺林笑得越发和蔼可亲,“姑娘又在这儿跟我说笑了,自然是蔚千户啊,难不成,咱家大人,还认识别的军爷?”
果然是蔚达。
与沈春行料想的一般。
只是眼前人的态度,令她有些费解。
怎么就,咱呢?
便是知晓薛永安与军中有旧,也不至于对他府上的一个小丫鬟,巴结至此。
“只征十人?”
除去沈春行的纳闷,大伙儿很惊喜。
可看完一圈,又变成为难。
十人也是人,究竟谁去谁不去……
刁氏半阖眸,只当作没听见,她才不去做那得罪人的事儿!
最后还是田旺林极有眼力的当了这个坏人。
在剔除掉家中无成年男子的几户后,让其余家都来抓阄。
一时间,有人欢喜有人忧。
没抓到的喜极而泣,抓中的抱头痛哭。
反正就是一起哭呗。
连带着周围的家人皆是凄凄切切。
沈家没好继续看下去。
他们家没成年男丁,留下只会碍旁人的眼,索性先走一步。
直到傍晚,人群才散开。
名字记到丁册上,便意味着三年的兵役。
好好的年三十,彻底成了分别夜。
此时,沈家。
“万幸没有把你纳入咱家户籍上!不然今儿……”
刁氏话说一半住了嘴。
她还是不习惯将心里的善意表达出来,怪别扭的。
“不然今儿咱家也得提心吊胆!”沈春行帮她话说完。
杨一单独成户,按说也得服役,可他属于“老弱病残”里的“病残”,既不知自己的来历,时不时还要犯头疼的毛病。
方才,沈春行试探着把他的情况告知田旺林,结果对方立马将其剔除在外。
“刚那位兵爷,是上回来的捕快吗?我咋觉得,不太像啊。”连刁氏都觉出对方的变化。
沈春行没有回答。
寻着敲门声,打开门。
外面站着的正是话题中的人。
“姑娘可让我好找啊!”
田旺林朝内望眼,目光在几个孩子身上一一扫过,继而指了指身后马车。
“蔚千户托我给你家送点东西。”
沈春行微怔:“给我家?”
“是啊,蔚千户说了,这一路走来,多亏有姑娘在,没啥好感谢的,权当提前拜个早年。”
田旺林说着话,将车厢内的东西搬下,又特地将一个礼盒摆在稍远的地方。
“这些都是蔚千户送的节礼……这个,则是田某的一点小心意。”
蹲在墙后的刁氏偷偷探出头,在瞄见那琳琅满目的一地物品,狠狠掐了下大腿。
嘶……是真的!
这这这,苦了半辈子,咋一到北边,老有人上赶着来送钱?
莫不是真像大丫头所言那般,此处于沈家而言,是福地?
老太太的一颗心彻底有了着落。
门外。
沈春行没有推辞,客套几句,便目送着人离去。
送礼的人都不在这儿,她推辞,也推辞不了。
倒是想明白一点。
难怪这位班头如此快地舍去架子,看来蔚千户的背景,不仅仅表面那般简单。
第87章 年味儿
二人都知边关最缺什么,送的节礼显然精心挑选过。
“棉花绸缎,香料盐巴,熏肉白酒……”
虽不是多名贵的物品,却样样都送到刁氏的心坎上。
她细数过一遍,眉开眼笑地夸赞。
“要么说人家能当大官,就这点小事儿,还一直惦记着,那药汤,咱自家人也没少喝嘛。”
一路走来,除了帮着熬药汤外,刁氏实在想不出,大丫头还有出什么力。
总不能是为着运了两回水吧?
因而,蔚达送来的节礼就显得过于丰厚。
以前只听说犯人贿赂官差,何曾见过当官的给犯人送礼!
“不会有事要找你办吧?”
“堂堂千户,能有什么事让我一个小姑娘去办?”沈春行被逗笑,随口道,“许是为了感谢薛大人吧,上回遇马匪,他跟杨一,不是杀得最多吗?”
刁氏哑然。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听着,咋就那么怪……五品官为了跟七品官套交情,给他家丫鬟送礼?
感觉更不靠谱了!
她摇摇头,索性不去管,左右没人能让大丫头吃亏,掀开单独摆放在一旁的礼盒,纳闷道:“这是,老姜?”
沈春行回头看眼,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扔给坐在院里闲聊的俩老头。
“是药材。”
常大夫老眼昏花,险些被砸到头,幸得王有才出手,一把捞住,对着日光仔细打量。
“野生三七啊,这玩意儿挺难得。”
常大夫就着他的手瞅眼。
“有多难得?放到药铺,也不过值几两银子。”
语气颇为不屑。
王有才嘿然一笑,没有反驳。
这玩意放古代或许常见,但他敢肯定,老常兜里连几两银子都没有。
沈春行在县城里大肆采购时,不曾遮掩过行踪,而她与葛家的交易,有心人想要打听,亦不是难事。
田旺林的这份礼,比之蔚达还要用心,想来不该无所图啊。
“留着吧,老三用不上,总有能用的时候。”
沈春行望了眼坐在小板凳上择菜的知夏,坐过去,接过她手里的活儿,吩咐道。
“你去把敏姐跟小庆喊来,今儿大年夜,咱也热闹热闹。”
吴敏那人看着娇弱,实则性子执拗,从不愿麻烦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