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浊气吐出,换来的是浑身的舒坦。
竟仿佛连心头的怒火都消散不少。
陈嬷嬷心下讶然,连说了半截的狠话,都再没心思顾,张着嘴,搁那儿神游。
“咦……”常大夫忽然坐直身子,知夏随着他望向陈嬷嬷,吃惊地捂住嘴。
随行丫鬟狐疑转过头,吓得松开了陈嬷嬷的胳膊:“嬷嬷你的脸!怎么……怎么变成紫色啦!”
确实够吓人的。
老童生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用屁股挤开常大夫,趴到桌上,提笔开始写状子。
“咱钱货两讫,你若是……夜里找谁都别找我。”
沈春行凑在边上看,不住地点头。
这人她在县衙门口碰见过,多少听说了些他的事迹,如今亲眼所见,果真文采斐然,那状纸写的啊,都能去参加年度优秀作文大赏……就是七绕八绕,里头没一句话是有用的。
老童生偷眼瞄沈春行,嘴里嘀咕:“冤有头债有主,要怪就怪持刀的人,可千万别怪刀匠啊。”
沈春行呵呵笑。
又是一个聪明人啊……
想到家中的那几个小子,她来了兴致,边看老童生写状子告自己,边热情地攀问:“老先生家住县衙附近啊?”
老童生答得很警惕:“小老儿哪有那福气,左右就是在城里混口饭吃。”
沈春行则问得很跳脱,东一句,西一句:“我观先生的面相,也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
老童生扭了扭屁股,如坐针毡,还是那句话:“我哪有那福气……”
沈春行言笑晏晏,话头却是一转,道出了些冷酷无情:“既无福气,为何不更努力些?”
老童生茫然抬起头。
她迎着陈嬷嬷的尖叫声,隔着张桌子,微微俯身,细语呢喃:“不知先生可有意搬家?小女子住的村里,恰好需要一位教书先生。您知道的,我有钱……咱整个村子,都会很有钱。”
老童生眼里迸发出精光。
北境可没出过敢自称富裕的村子……
那厢。
陈嬷嬷在呵斥丫鬟后,不信邪地凑到水井边,这一看,差点没给自己吓得掉进去!
她整张脸竟红到发紫,嘴唇乌黑,貌若恶鬼!
“怎么会这样……”
陈嬷嬷浑身上下摸索,也没找出不对劲的地方,反倒觉得以前的老毛病,都在此刻离自己而去,轻松地如同年轻二十岁般。
“哎呀,嬷嬷这样子,看上去咋像是中毒啦?”沈春行掩唇,故作惊讶。
常大夫扫她眼,撇嘴,傻子都能看出来的事儿,非要多一嘴,也不知打得什么鬼主意。
“那谁,你过来,我给你瞧瞧吧。”
生死面前,陈嬷嬷也顾不上旁的了,忙走过去,伸手让常大夫看脉。
“大夫,我中的什么毒啊?”
常大夫隐晦地瞥了眼沈春行,古怪地咧咧嘴角,摇头不语。
这丫头,忒坏!
沈春行还在那儿装模作样:“这还用问吗?脸都憋紫了,定然是剧毒!嬷嬷究竟是得罪了什么人,竟遭此毒手……”
陈嬷嬷如丧考批。
她得罪了什么人?
那可太多啦!
能在宫里当差并活着离开的,手底下都干净不了。
远的不说,近的就站在自己跟前!可她偏偏没法怀疑到沈春行身上。这丫头压根就没在府里住过,至于府里的饮食……成天萝卜白菜,陈嬷嬷是一口没动过,都是带着丫鬟出去开伙。
如此一琢磨。
陈嬷嬷脸色变得严肃,已然把怀疑放到国公府里头……
只是眼下最重要的却不是追究,而是解毒!
“大夫,您看这毒,您能解吗?花多少银子我都出得起!”
常大夫很含糊啊。
他是地道的仁医,还真没干过坑人的事儿。可那婆子,明显与春丫头有仇,坑她一把,好像也不为过?
“此毒颇为高深,我还得斟酌琢磨,你明日再来吧。”常大夫装模作样地给陈嬷嬷施针,不忘叮嘱,“我先替你压制住毒性,回去后禁食,少走动,多喝水,切记不可乱用药物,万一再度引发毒性……唉,你也就不用来找我了。”
陈嬷嬷六神无主之际只有点头的份儿。
酱紫色的脸啊,这玩意儿谁见了不怵?
随行丫鬟连搀她都要低着头,生怕看多了夜里会做噩梦。
等到人走后。
沈春行冲常大夫挤眼:“您就不怕她回去后找别的大夫?到时谎话,可就被拆穿了。”
“我何时说谎呢?”常大夫才不上当,笑着指指沈春行,“你这丫头,何时看出那婆子得了富贵病?”
第129章 小乞丐
他方才所言的每一句,皆是实打实的真话,那婆子若是去找了旁的大夫,自然会发现身体无恙,也就无须再来找自己。
沈春行耸耸肩,她自然无法道出自己这双眸子的奇妙,只说:“有钱人多的是这毛病。”
所谓富贵病,就是吃的太好了,平日里又少运动,一般多出现在膘肥体胖之人身上。
尤其陈嬷嬷这种上了岁数的人,更容易引发疾病。
先前她在集市被众人围观嘲弄,怒急攻心,后又追在骡车后面跑,把几年来没出过的力气一次出尽,毒素被从肺腑逼出,这才现了症状。
此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发现及时,好治;发现不及时,等死。
常大夫斜睨眼沈春行,“你到底是想救她,还是不想?”
沈春行玩弄着笔杆子,“这要看,她想活,还是不想。”
老童生这会儿也听出点意思,没忍住,从沈春行手中夺过笔,重新抽出张纸,面色慎重地边写边说:“敢问沈姑娘,若我答应去你那儿做教书先生,月钱几何?可负责安置住所?逢年过节,给不给发米面肉啊?”
沈春行:“……”
“有些事,咱还是约定好为妙,这有凭有据的,你我都能放心些。”
老童生很快写完文书,小心递给沈春行看。
他自觉有点脑子,却没信心跟眼前的小姑娘比心眼子,别到最后,也跟那陈婆子似的,被人糊弄了还要想着给多少银子才好!
沈春行嘬牙花子。
这还真问倒了她,不由朝旁边问:“一般请教书先生,给多少钱合适?”
沈知夏无辜地眨眨眼。
伸手比划了个“三”。
意思是让沈春行回去问沈鸣秋,他或许能有点经验。
沈春行索性问老童生:“你想要多少嘛?”
老童生斟酌了会儿,犹犹豫豫道:“一月三钱银子……能行吗?”
沈春行张大嘴。
老童生顿时紧张改口:“不然给两钱也成?但是你不能妨着我继续给人写状子,家里人多,再少该没法糊口!”
沈春行……打了个哈欠。
“就先这么定吧,要不够用的话,让你儿子自己去挣。”
老童生狐疑望她眼,闷声道:“我没儿子。”
沈春行尴尬笑笑,使劲瞅了瞅他的面相,没好说,你就拿我开涮吧……
明明是四世同堂的福相啊。
能在战乱之地活到这把岁数,实属难得。
可老头又实在不像是说假话。
其中许是出过什么岔子?她转了下眼珠子,揣着明白装糊涂。
有缘自然相见。
无缘多说无益。
等签好文书,老童生小心揣进怀中,没等沈春行问,先说自己姓齐:“你们喊我老齐,齐老,都行。没别的事儿我就先回去了,怎么说都是搬家,还得回去归置一番。”
沈春行没意见,问他要搭顺风车吗?
齐老摆摆手,说自己怕得富贵病!
沈春行笑,于是跟他约定,等归置好家中物件,就去薛府留给句话,自己得了信,便带车去帮他搬家。
这回齐老没拒绝。
闲聊几句,大伙儿便准备散了,该干嘛干嘛去,都守在常大夫这儿,他还怕病人被吓着!
这时。
方才拿着药单离开的高个姑娘,转了一圈,竟然又折返回来。
手里还抓着个小乞丐。
破烂衣服露出肩头,裤子少了半截裤腿,脸涂得乌漆麻黑,一时间竟叫人看不出是小子还是丫头。
“沈姑娘,刚就是他撞的我!”
小孩脾气挺大,挣扎几下没挣来,梗着脖子瞪沈春行,“撞就撞了,你想咋地?”
沈春行一时无言。
她不想咋地啊……
齐老看了几眼,摇头:“眼生,不像是在城西这片儿的。”
其实他家就住在附近,跟周围的乞丐天天打照面,头一回见到这么小的娃娃。
估摸也就五六岁。
在北境,往往是老人孩子死的最快,尤其是没人管那种,能挨得过冬天的,少之又少。
常大夫纳闷挠挠头,“你把他抓来做啥?”
高个姑娘语塞。
显然她也没想好,许是路上碰见了,激动下没过脑子,就这么把人带来。
其实大伙儿心里都知道,使坏的乃是济昌药铺!
至于小乞丐,还真没人愿意跟他多计较。
高个姑娘臊眉耷眼地松了手。
“你走吧,以后眼睛睁大了,别再做些助纣为虐的事,有损功德啊。”
谁想,小乞丐在听了这句话后,眼眶泛红,竟“哇”得一声哭了。
“你们都是坏人!都欺负我没学问!药铺老板心黑,好歹给我口饭吃,你们呢?就会说风凉话!”
大伙儿满头雾水,用眼神谴责沈春行——你弄哭的孩子你来哄!
沈春行:“……”
她招谁惹谁了吧。
“那我也给你点饭吃?”沈春行试探着问。
小乞丐立马一抹脸,用小手抓住她的袖子:“说话算数,骗人的嫁不出去。”
“嘿,你要这样说我就很难办了,毕竟已经有人想抢我回家……行吧,你跟我来。”
沈春行任凭小乞丐拽住自己,给几人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朝四周看看,好不容易才找到个卖饼的摊子。
城西太穷了,连像样的吃食摊子都找不到。
可就是这样寡淡无味的白水泡饼,小乞丐却吃的狼吞虎咽。
“说到做到,钱我付过了,你慢慢吃。”
沈春行其实对小乞丐有些兴趣,可感受到手腕处的令牌传来热度,只得遗憾把兴趣抹杀。
她自己的事就挺多了。
当不好圣人。
小乞丐一下子变得很紧张,端着碗站起来,沈春行抬左脚,他抬左脚,沈春行抬右脚,他抬右脚……
摊主敲敲锅:“给钱了吗,就想连碗端?”
沈春行只好又坐下,无奈道:“机会我只给一次,有话你直说。”
小乞丐急得鼻尖冒汗,脸上瞬间成了黑一块白一块,语无伦次地一通乱说:“三水哥让我找城里最富贵最有地位最好心肠的人……他们都说是县令家的丫鬟……我不知道咋找……药铺老板让我害人,我不想的,可我需要银子……”
沈春行心说找的明明挺准,笑问:“你找这样的人去做甚?”
小乞丐把碗往桌上一掷,发出清脆声响,故意放沉的奶音带出几分哭腔:“救命!”
第130章 事全赶一块儿去了
故事很俗。
一伙人贩子途径此地时,恰逢县令带人巡视,为防查到自己头上,便避城不入,专走山林小道,打算绕远路前往目的地
谁知接连暴雨。
山中无法久留,他们冒雨前行,却不慎惊着了马。
两个孩子无意中滚落出来。
“三水哥说这是天意!老天爷要救我们!”
“可惜他伤了腿,走不了太远,便将我藏在山洞里,用大石挡住,自己去引开那些人贩子……我也不知道在洞里藏了多久,反正就是饿得受不住了,才敢从山洞里跑出来。”
“我一路跑,跑着跑着,就跑到这座城里。”
“然后就遇到那位老大夫在行医,我想着,肯给穷人治病的,应该有副好心肠吧?就偷偷问去看诊的人,他们告诉我,城里最有地位的是县令,县令家有个出手阔绰的丫鬟,那位老大夫就是她请来的……”
小乞丐冷静下来后,用袖子一抹脸上泪痕,言辞变得有条理许多。
“你倒是挺机灵。”
乌黑的袖子擦乌黑的脸,越擦越乌漆麻黑。
沈春行掏出手帕,沾了点杯中水,单手抬起小乞丐的脸,细心地擦拭。
很快,一张白净动人的脸庞便出现在眼前。
她早就发现了,小乞丐是丫头,只是没想到,竟还是个美人坯子,难怪要用脏污遮挡住。
“你老家是哪儿的?”
小乞丐圆溜溜地大眼睛乱转:“我娘说出门在外,不宜自暴身家。”
沈春行嗤笑声。
大致也能猜的出,能教得如此聪慧,身世定然简单不了。
村里这个年纪的孩子,可都还在流着鼻涕追鸡撵猫。
她又问:“你可听到人贩子要将你们卖去哪儿?”
小乞丐猛点头,嘘了一声:“我装睡的时候听见啦,据说是很了不起的地方!叫啥……六柄刀!是不是很厉害,很难办?为啥我在城里问了一圈也没人知道啊……”
沈春行想笑。
但是感觉不太礼貌。
她牵起小乞丐往回走,“改天给你买六个核桃补补脑吧。”
小乞丐茫然。
“对了,你叫啥来着?”
“我娘说……”
“要不让你娘来救人?”
“姐姐,我叫苏软软,你可以叫我软软!”
呦,还是上辈子的本家呢。沈春行捏了下她的小手,确实挺软的。
“姐姐,你会帮我救三水哥哥的是不是?是不是……”
小丫头吃饱了变成小麻雀。
直到被沈春行塞进骡车里,嘴里都没停过。
她真的好奇,就以这种话唠程度,咋在人贩子面前装睡?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苏软软嘴一瘪,要哭不哭,“那我现在闭嘴,你能当没听见吗?”
沈春行故意逗她,“行啊,我就当没这回事儿。”
苏软软捂住脑袋,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究竟是要姐姐听见,还是没听见……
如果常大夫或者老王在这儿,一定会鄙视沈春行句:不欺负小孩会死啊?
可惜他俩都不在。
车厢内只有个沈姑娘长沈姑娘短的葛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