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永安虽没有沈春行的天生慧眼,却也是在地府行走多年,只一听,便猜到她唤来自己的缘由,沉声吩咐:“速去看看井底是否有骸骨。”
衙役得令,找来水桶打捞。然而捞了半天,依旧毫无所获。
最奇妙处。
莫过于打捞上来的黑色井水,竟无一丝腥臭味。
显然是做过特殊处理。
想起方才在二楼客房所见,薛永安五指并拢,往日里的淡漠顷刻间转为森冷杀意。
老鸨被碎尸,场间却只有满地烂肉,骸骨离奇失踪。
客房内,搁置着一个被染成猩红色的浴桶,整个屋子的陈设连同摆件,皆被刻上诡异划痕。
寻常人或许无法把这两桩事联系在一起,鬼差则不然。
薛永安与沈春行先后扫了眼蹲在角落的鬼魂。
人皆有命数,太监亦是。
此种人后天残缺,必积怨念,若再加上阴年阴月阴时出生的命格……
“哪来的老阴比,这是想要换天啊。”
突兀冒出来的一句脏话,让众人齐刷刷向沈春行望去。
衙役们比见着碎尸还惊恐。
沈春行却没法再顾及他们的心情,扯着薛永安的衣袖往角落里去。
“这人生来命数就不够好,当了太监,更是把身上唯一的阳刚气抹净,女子之血亦为至阴物……阴上加阴,你说他想要干嘛?”
二人又同时望向东边。
界碑山脉里,正有一条被从中斩断的将死之龙。
阴气渡邪,怕是有人想要以此来毁了夏渊朝最后的运数。
“对也不对,礼亲王亦属皇室一脉,断了夏渊朝命数,等用于改朝换代,于他而言,并无好处。”
薛永安的话打乱了沈春行的猜测,她疑惑蹙眉,很快摇摇头。
“无论如何,有人想要污此方水土,这是跑不脱的!敢在咱的地盘乱来,必须教教他们,马王爷到底几只眼!”
小姑娘磨了磨后槽牙,吐出的每一个字,都透着浓浓的厌恶。
红泸县的百姓已经够苦了,他们的命数,本就如同水中浮萍,无根无底,随时都可能被大浪淹没。
沈春行来到此,所作所为,不过是刚点燃一支蜡烛,微弱荧光尚不足照亮半间屋子,哪能容忍有人将泼天的灾难倾盆倒下?
若真随那些人去,一旦将此地滋养成极阴地,再多的努力,也终是白费。
运数这玩意儿,很玄,却不得不信。
从青楼里出来后,沈春行没有跟褚子亦多言,只把苏软软眼下在县衙的消息告知,便匆匆离开。
她得回去做一翻准备。
众目睽睽之下,薛永安自不能甩手离开,只好差了两名衙役去送她。
“先前便听说大人对自家丫鬟极好,如今一见,果真难得。”
褚子亦盯着远去的身影,眼底晦涩不明。
“那是我即将过门的夫人。”薛永安板起脸纠正。
褚子亦抿唇一笑,随之收回目光,正色道:“既知是礼亲王府所为,大人准备如何应对?”
薛永安没有回答,缓步于大街上,他向来少出现在市井中,又身着便服,理应难以被认出,偏衙役们也犯了轴,皆坠在其身后不远处。
百姓们哪还能认不出?
也不敢打招呼啊,忙露出讨好笑容,神情中有敬畏,亦有感激,更多的,却是面对上位者时的忐忑不安。
直至回到衙门前,薛永安方才驻足,仰视着位于头顶的牌匾,轻声念叨:“自古杀人需偿命啊。”
衙役喉结滚动。
没来由地。
想起在界碑山脉时,那个一步杀一人,从青青绿萍中,愣是走出条血路的身影……
乖乖,大人这是要疯啊!
褚子亦仰起脖子扫了眼天空,日光耀眼,并无星辰,于是他眺望向东边。
适时想起。
也该抽空上门去拜访拜访老前辈了。
苏家女,他如约送来,可自己的机缘,又在何处?
——
青楼里发生的事很快在坊间流传,即便县衙三令五申,依旧没能挡住大伙儿想要吃瓜的心情。
至于本该被封口的衙役,谁家还能没几个亲戚?
堵不如疏。
沈春行便是知道会如此,才故意让薛永安去捂嘴。
等到全城都知道了,也就该着手去抓人了。
唯有把水彻底搅混,那些人,方才能浑水摸鱼。
暗地里当然是做好防备。
坊里有杨一坐阵,没个几十人,且拿不下他。
几个鬼找借口外出,褪去肉身,成天地在县城上方游荡,只要见着哪里不对劲,便能第一时间通报。
至于老鸨的鬼魂,被何良仆拘走,他还给沈春行带来了一则好消息。
三日后,将有百鬼抵达人间。
此等大场面,她不能缺席啊,乖乖在家里待了几日,便找由头要回村。
“你啥时候这么勤快咯?”刁氏对此报以万二分的怀疑。
“老王在村里教大伙儿种新粮食,咱家总不能一个都不在吧?我得去盯着,顺道也学学。万一他走后,再有人生出什么旁的心思……”沈春行振振有词。
刁氏立马就没话了,转头去跟林波波学如何制面筋。
老太太自然听闻过城里发现的命案,但既然有小薛跟着,加上村里的那些个土匪……谁去都是个死字。
也就没啥不放心。
她找人算过日子,下下月初十,最宜定亲。
满心都是要给俩孩子做足面子!
大户人家该有的排场,那是一样不能少!
怎么说小薛都是当官的,以孙女的身份,本就差了一大截,若再失了礼数,定然会遭人口舌,刁氏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等到了正日子,二人乘着县衙的马车回了村里。
没带小厮跟丫鬟。
茂平想要毛遂自荐去赶车,被沈春行无情拒绝。
“我俩还没定亲,同处在一间车厢里算怎么回事儿?去去,别找不自在。”
“……”
茂平很想说,姑娘你这借口,还不如不找,以前也没见你俩避过嫌啊!
可他不得空。
被宝儿拉走卖煎饼。
摊子生意太好了,如今只葛家父女俩,多有些忙不过来。
回到村里,将过未时。
王有才见着二人,一点儿不稀奇,咧嘴笑笑:“你们来得可晚了些!”
第210章 炊事班将军
“什么意思?”
问过才知,昨儿夜里白无常便把群鬼送来,竟比说好的提前了一日。
老王陪着聊了一宿,直到天明,方才找借口将这伙人给带进村子。
如今村里只剩下山匪极其家眷,他们身上本就存着古怪,对铁矿格外重视,恨不能把后山整个包围起来,忽得见一群人涌进村子,吃惊之下,差点没当场打起来!
“后来领头的小伙子说他跟小薛是老相识,钱九维那货这才站出来打圆场,你俩要早来一步,说不得还能看场好戏。”
王有才手拿蒲扇,随意驱赶着蚊子,显得兴致很高昂。
“老白什么时候也学会耍心机呢?倒像是在故意避着谁似的。”
沈春行听出问题,略一思索,朝薛永安投去似笑非笑的眼神。
她可不记得,他在地府有什么老相识?
薛永安以手掩唇轻咳,既像是在掩饰,又像是刻意如此。
小姑娘气哼哼
就在这时。
几十个扛着锄头的汉子从田埂那头归来,见着仨人,眼眶瞬间红了,连跑带跳地来到薛永安跟前。
“将军!”
站在最前面的小伙子看起来二三十岁,脸黑,模样却不赖,只是蓄了圈络腮胡,让人有种见到“猛张飞”的错觉。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喊“将军”,场面着实震撼。
本来旁边还跟着几个阴沉着脸的山匪,见到此景,连忙收敛住表情,再不敢露出丝毫抱怨。
虽然,但是……小薛大人他什么时候当的将军?咋没听人说起过啊!
山匪们齐齐望向钱九维。
钱九维额头浮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心说,虽然我是搞情报的,但也没这么搞的啊!十八岁的县令就已经够离谱,十八岁的将军……真以为军部是筛子啊?
也就是镇北将军府被灭门时,嫡长孙才不过十岁,年龄对不上号,否则,他确是要起怀疑的。
“藏得够深啊你!”
旁人或许听不明白,沈春行却是秒懂,因而更加纳闷了。
她以前只当他吹牛,如今真有人来亲身作证,又觉得,怎那么玄乎……
这些汉子里,面相最老成的也才三十多,小的瞅着跟未成年一样,又逢和平年代,战死的未免太早些吧?
她心头一跳,眼里多了几分探究。
自己好像从未看破过阿淮的命数?
“我不愿瞒你,却也不知如何开口,但你若是想听,且给我一个细细交代的机会。”
少年紧张地牵起小姑娘的手,掌心微凉,可十指相扣的力度,一如刻在他眸中的执着。
汉子们的视线从二人的脸上,游移到他们相握的双手,忽而倒吸口凉气,仿佛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将军他也会动凡心啊……”
“瞧你说得什么屁话!将军他是人,是人就会动凡心!”
“你才屁话!咱都当了多少年鬼吧,这事儿要能传回地府,你看能吓哭多少个吧……”
“嘶!我就说那些鬼眼神咋不对劲,合着将军这些年都拿去追少夫人啦……”
人群后方传来悉悉索索地议论。
沈春行其实不是很想听见,奈何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嗓门大,她是真信了,没在军营待过几年,很难练出这副好嗓子啊!
“行了,都别干站着啦,回家吃饭!”
老王的吆喝声获得了众人的一直拥护。
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尤其是刚来的鬼们,多少年没食过人间烟火了,口腹之欲瞬间压过对薛永安的尊敬,不一会儿,便勾结搭背,脚步匆匆,把俩少年人甩的老远。
王有才摸摸下巴,也跟了上去。
老头不傻,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当电灯泡,什么时候,该给小情侣留下私人空间。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那么知趣。
沈春行扫了眼斜后方,忍不住招招手:“来来,你有话就直说,别一副便秘的表情,搞得我跟黄世仁似的。”
“黄世仁?黄世仁是谁?”钱九维错愕,嘴里嘀咕几遍,约莫猜到她的意思,讪笑声,“姑娘自不是刻薄的东家,咱兄弟能有今天的好日子,全仰仗大人跟姑娘!”
薛永安不耐烦地横他眼:“她让你直说,你便直说,再绕弯子,我可要发飙啦!”
“?”
钱九维已经不光是错愕了,他十分怀疑薛大人今儿中暑,脑袋不清醒,才能吐出这么一句,一句……不符合气质的说辞。
可他不敢明言,纠结再三,咬牙一跺脚,豁出去般瞪着眼问:“敢问姑娘,这些流民,以后是要留在村里吗?”
其实大伙儿都瞧得出来,王有才编的借口属实蹩脚。
边关这种地方,向来是只有往外逃的份,哪有百姓自愿来投奔?
例外可一不可二,非是所有荒山野岭都有人以药汤诱之。
然而王有才只言沾了沈春行的好名声,山匪们便屁都不敢放一个。
他们当初死皮赖脸跟着回来,也是用了此借口。
“怎么,留不得吗?”沈春行冷淡一笑,“何时村里换人做主呢?”
钱九维被吓得不行,结巴着解释:“不不,姑娘,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想说,想说,唉!”
他偷看了薛永安好几眼,方才把后面的话说完。
“这些人或许有两把刷子,却真真不是种田的料啊!今儿您是没瞧见,那地里头,被糟蹋了多少秧苗吧!”
“本来咱兄弟做一份活儿,他们来了,得,改三份!不仅要包教会,还得包擦屁股!”
“为了咱村里来年的收成,我大胆提议……您要不给他们找个别的活计吧?譬如,剿匪什么的?”
“……”
沈春行张大嘴,又缓缓合上,那边薛永安已经亮拳头赶人。
谁能想到是为这破事儿?
反正他挺“恼羞成怒”。
“我记得,你对农活很拿手啊!咋?你是炊事班的将军,他们是特种兵?”
小姑娘满脸真诚地往少年心口扎刀子。
她是真好奇啊!
现代人不会种田,这一点儿不稀奇,毕竟一个早就实现机械化,一个纯手动。
稀奇就稀奇在,春耕时,薛永安没少去沈家的地里头转悠,那活儿干的,比之农家人,还像农家人。
第211章 在黑夜中等来了你
天边不知何时冒出火烧云,霞光撒向热闹的村落。
二人没有再走,站在一棵老槐树下,只需动动耳朵,便能听见学堂那边发出的动静。
“锅贴?饺子竟然还能煎着吃!王老爷子乃有大才啊!”
“说得多新鲜啊……你以前没吃过煎饺?”老头的声音听上去很纳闷。
“没有,这个啥咸鸭蛋,也没吃过,那薄荷梅子饮,倒是有所听闻,却非咱这种大老粗能找来的!”
老头过了半晌,才发出砸吧嘴的一声轻啧:“再给我说说你们打仗那会儿的事吧……”
“这有啥好说的嘛,无非就是肩膀顶着脑袋上,要么砍死蛮子,要么被蛮子砍死……也就是刀被地府给没收去,不然定让老爷子开开眼!我那把刀,可是砍过八十一个人头!”
听到这儿,沈春行若是再不明白,不如找块豆腐撞死。
她偏头,一瞬不瞬地盯住薛永安的眼睛。
“我好像从来没有问过你哪年出生?”
薛永安微微垂首,掩住眼底晦涩,一字一字,字字敲在小姑娘的心头。
“我生于永兴五十八年,幼时长于农家,后遇战争牵连,弃文从武,自此在军营扎根一十二载,直到大周朝即将覆灭,天子弃中州百姓不顾,妄图引蛮子入关与诸侯相斗……”
少年声音极淡,并无一位铁血将军该有的威严,亦无两世为人看破一切的坦然。
他只是在平铺直叙地把自己剖开,摆到小姑娘面前,既希望她能接受这样的自己,又怕,这样的自己会令她失望。
“死后,我与众将士坠入地府,判官言我等虽无罪,却背负太多命债,若脱不去浑身怨气,便无法再入轮回。”